
在信息網絡無比發達的當下,北歐人依然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神秘的一群。他們處于高信任度社會,可以毫不介意地將嬰兒留在咖啡館外的嬰兒車里,彼此間要說出“愛”這個字,卻千難萬難。一位較真的英國人走入這塊披著面紗的傳奇地域,苛求真相,一探究竟。
若干年前,英國人邁克爾·布斯還住在丹麥首都哥本哈根市中心。4月一個昏黑的清晨,他隨手翻開當天的報紙,驚訝地看到,根據萊斯特大學心理學系提出的生活滿意度指數,丹麥,他的這個第二祖國的國民被評選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邁克爾特意留意了一下報紙的日期:這天并不是愚人節。
丹麥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國度?邁克爾不由得想起前一天令人心灰意冷的歷險。上午,他不得不和超市里臉色沉郁的收銀員打交道。超市里買到的農產品品質不高,價格卻貴得離譜。出了超市,他闖紅燈過了馬路,耳邊清清楚楚地聽到其他行人向他發出噓聲。他在蒙蒙細雨中騎著自行車回到家,一進門就看到一張催繳稅單,它把他當月的收入砍掉一大塊;回來的路上他還惹惱了一個開車的人,對方恐嚇說要把他的命奪去……
正是萊斯特大學的這項研究讓身為記者的邁克爾開始關注丹麥人的幸福現象。他發現,早在1973年,歐盟首次發起主觀境況認知調查“歐洲晴雨表”時,丹麥人就名列榜首。蓋洛普世界民意調查,也曾請155個國家的1000名15歲以上受訪者,按照從1到10的得分,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和未來期待的生活給出評價,丹麥仍高居榜首。除此之外,2012年,聯合國有史以來第一份《世界幸福報告》出爐,丹麥再一次被評選為全世界最幸福的國家,緊隨其后的是同屬北歐的芬蘭(第二名)、挪威(第三名)。
人們似乎已達成共識:北歐是離幸福最近的地方。如果你想過上圓滿、幸福、平衡、健康而明智的生活,就應該把目光投向德國以北、俄羅斯以西的那塊地方。
對于席卷全球的北歐幸福論,英國人邁克爾·布斯更像一個較真的懷疑論者。他決定從丹麥鄉間的家園出發,深入探索這五個國家。他一路去往冰島、挪威、芬蘭、瑞典,與歷史學家、人類學家、新聞工作者、小說家、藝術家、政治家、哲學家和科學家約談,甚至拜訪了圣誕老人和精靈衛士,最終將自己的發現寫成《北歐,冰與火之地的尋真之旅》一書。
“輕松自在與自鳴得意,
只有一線之隔”
邁克爾從丹麥出發。在他看來,要想揭開北歐奇跡背后的真相,最好的切入點莫過于丹麥的各種社交聚會。
丹麥人是舉辦歡慶活動的高手,且向來對社交聚會十分重視。“參加聚會的人們大多早早下了班,用不著‘開小差’悄悄溜出去,也用不著假裝生病。他們直截了當告訴老板,自己要去參加聚會,要去海岸以北一小時車程的地方,所以必須早點下班。他們的老板如果自己還沒有為了同樣的理由提前下班的話,會心平氣和地同意讓他們早走。”
這種工作與生活的平衡,有積極的一面,就是丹麥人的強烈幸福感,但邁克爾覺得,這種平衡也有消極一面——在這個國家,他很少見到“活著是為了工作”的人。“許多丹麥人,特別是在公共部門上班的,對自己長期致力于盡可能縮短工作時間的態度非常坦率,毫無歉意。當然,前提是能夠養家糊口和維持可接受的舒適度。”
邁克爾表示,超過75.4萬年齡介于15歲到64歲之間的丹麥人——占到了工作人口的20%以上,完全不工作,全靠優厚的失業補助或者傷殘補助生活。《紐約時報》把丹麥叫作“全球最佳失業國”,它的失業津貼高達此前工資的90%,可以連續領取兩年,而這還是近年來進行了改革,過去可以領取11年。
據邁克爾觀察,熱愛派對的丹麥人也許是全世界最愛交際的人。據丹麥智庫“芒達戈摩根”稱,丹麥人加入協會、俱樂部、工會、社團和小組等的人數為世界之最,他們的社交圈也最為廣泛——16歲以上的丹麥人43%加入某個團體。最為關鍵的是,丹麥的俱樂部和協會往往吸引各行各業的人加入。邁克爾的一個朋友,每周去一次室內曲棍球俱樂部參加活動,它的成員有一名車間工人、一名醫生、幾位中層管理人員,還有一位護林員。另一個朋友星期三參加足球活動,一起踢球的有多名公共部門工作人員、平面設計師和商店職員,還有一位媒體顧問。
這些俱樂部、協會和社團宣告了丹麥社會非同一般的凝聚力,這個國家的民眾也顯得比其他國民更加“關系緊密”。在邁克爾看來,在丹麥人中,或許只需三個中間人,甚至更少,就可以彼此發生關聯。他記得自己初到丹麥時,只要他車里坐著一個丹麥人,每當他認為完全有理由向另一條車道的司機或者路邊的行人按喇叭時,他的乘客一定會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地動來動去,并且壓低嗓門說,“要是他認識你怎么辦。”
邁克爾覺得,丹麥人這種高度的相互關聯,剛好造就了他們異乎尋常的信任度。2011年經合組織開展的一項調查顯示,88.3%的丹麥人對別人高度信任,超過了其他國民(接下來依次是挪威、芬蘭和瑞典;在接受調查的30個國家中,英國排在第10位,美國只排在第21位)。
但以上這些并非幸福丹麥的全部,至少在邁克爾看來不是。“丹麥不是沒有階層的社會”,邁克爾表示,“過去10年里,被認為處于貧困線以下的丹麥人口的比例幾乎翻了一番,從4%增加到7.5%,精英人士越來越多地聚居在哥本哈根市區或者周邊的居民區……還有人擔心,在醫療保健和教育這兩個方面,丹麥正變成一個由兩個階層構成的國家。越來越多能夠負擔得起的丹麥人轉向了私人醫療保健——最新數字是超過8.5萬人——而民意調查一再表明,雖然丹麥擁有按照人均計算全世界最為龐大的公共部門,人們對福利國家制度的滿意度卻在急劇下降。根據埃森哲管理咨詢公司開展的一項調查,只有22%的丹麥人認為,丹麥的公共部門工作出色。”
邁克爾在走訪時常常會問他遇到的丹麥人,真的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從回答中,他深刻地感到了丹麥人的樂天知命,就像丹麥語中有大量詞匯用來表示鼓勵和給人減輕壓力:Slap af(放松)、Rolig nu(放寬心)、Deter lige meget(其實沒關系的)、Glem det(把它忘了吧)……
但在一眾樂天知命的回答中,邁克爾也聽到了不同的聲音。他的很多采訪對象擔心,“輕松自在與自鳴得意,只有一線之隔”,丹麥人的好日子過得太久,如今,人們滿足于坐在天鵝椅里,眼睜睜地注視著一些問題每況愈下,直至失控。他們向邁克爾坦陳,對于丹麥該往何處去,他們有困惑。“丹麥似乎已經到達壯年,有人認為達到了完美狀態,也有人認為達到了危險的停頓。人們擔心下一階段將是停滯和衰退。當社會達到幾近完美的狀態,再沒有什么事情可做,沒有要抗爭的對象,也沒有奮斗目標……福利國家的可持續版本是什么?”
邁克爾每次走訪,還會問丹麥人,有沒有一個更好的國家,他們希望去那里生活。所有受訪者都表示,似乎找不到。
但邁克爾想,或許其他北歐國家可以作為替代。畢竟它們之間的相似性非常顯著:強大的覆蓋廣泛的福利國家、社會凝聚力緊密關聯、經濟平等,等等。
當然,共性之中,也有差異。
“一個人有極大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希望成為的人”
比如,同樣是具有緊密的社會紐帶,這個特質在北歐其他幾國促成了長期穩定、責任心、平等和繁榮,但在冰島卻產生了截然相反的效果。
一位冰島受訪者對邁克爾說:“要想搞清楚一家冰島公司怎么雇傭職員,先要看政治紐帶。如果不存在政治紐帶,就看家族譜系,如果也不是家族成員,那就只有一種解釋:一個無名的酒鬼撞了大運。”早在2001年,歐盟的反腐敗機構“反腐敗國家聯合會”就提出警告,冰島“政府與商界的緊密關系會產生腐敗的機會”。另外,冰島與另外幾個北歐國家還有一個不同點,就是缺乏自由化出版物。幾乎所有媒體,都由那些與執政的獨立黨關系緊密的人控制。“國家太小,社會紐帶太堅固,團結得太緊密,反而可能對自己不利。”邁克爾認為,“在某些情況下,強大的社會網絡可能會造成無孔不入的腐敗,壓制正常的民主討論。到最后,可能由于過于北歐化而對自己造成傷害。”
至于挪威,邁克爾發現,很多當地人對這個國家的憂慮常常離不開“石油”二字。挪威作家西蒙·薩特雷在他的力作《石油熱:世界石油富國之旅》中指出,石油財富很少對一個國家產生長遠的正面影響。他不認為挪威幸免于難,沒有受到它的腐蝕和敗壞。他指出,挪威人每年的工作時間比石油繁榮之前減少了23%,假期延長,病假延長,退休提前。他引用經合組織的一份關于挪威的報告稱,挪威的石油財富“扭曲了工作與閑暇的關系”。
經合組織發出警告,挪威面對的最大挑戰是保持國民對工作、學習和創新的積極性。奧斯陸商業銀行經濟學家克努特·安東·莫克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則表示:“這是個石油換閑暇的項目……我們變得自我滿足。度假屋接連不斷地建起來。我們比多數國家的假期都長,還有極其優渥的福利和病假規定。這場美夢早晚要醒來。”
或許像薩特雷、克努特這樣,擔憂石油枯竭后挪威未來的當地人并非主流。邁克爾發現,這個全球第二富有的國家的居民最愛的話題,或者說,走進他們內心的鑰匙,是當地人對大自然的敬畏。
邁克爾曾和挪威人英格維·史勒格斯泰德討論過這個問題。后者是挪威石油投資基金的負責人,他說:“挪威人迷戀林間小屋和海上小屋,迷戀大自然。”史勒格斯泰德還指出,數量驚人的挪威姓氏與山川河流有關,比如他自己的名字的意思就是河流拐彎的地方。“我們有強烈的身份認同,與大自然有牢固的紐帶。”
挪威人與自然風光的牢固紐帶有一個體現,那就是近幾年播出過的兩檔非常成功但在邁克爾看來“極其乏味”的電視節目。第一檔節目是追隨一列火車,從奧斯陸出發,一路翻山越嶺,抵達卑爾根;節目的制作非常簡單,只是把一臺固定攝像機安裝在火車頭上,實時追蹤7小時的行程。這檔節目取得了前所未有的高收視率。此后,挪威全國廣播電視公司NRK受到鼓舞,再接再厲,又把一臺攝像機安裝在“特快”郵輪“北挪威號”上。電視臺實況轉播了為期6天的航程,全程無中斷。這檔節目吸引了全國半數人口收看,在那艘郵輪沿著海岸向前行駛途中,人們成群結隊地走出家門,點燃篝火,從岸邊向它招手;還有人駕起小船,搖搖擺擺地跟著那艘滿載歡聲笑語的郵輪后面,駛出老遠的距離。它成了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一檔挪威電視節目。但邁克爾實在無法理解,在他看來,不過是風景罷了……
讓邁克爾同樣不理解的,還有芬蘭的桑拿。“在芬蘭的社交生活和閑暇時光中,桑拿居于核心位置。在芬蘭國內,每兩個芬蘭人就有一間桑拿浴室,桑拿浴室比汽車還多——超過250多萬間。桑拿房是他們主要的聚會場所,是家人朋友男女老少在一起放松身心的場地。”
就邁克爾的短暫經驗而言,他認為芬蘭人蒸桑拿時,默然不語和熱氣彌漫是同等重要的兩個特點,而這也許就是桑拿對芬蘭人的根本吸引力所在——因為芬蘭人的不善言辭舉世聞名。
“芬蘭男人的少言寡語給外國人留下深刻印象。”旅居芬蘭的美國學者理查德.D.劉易斯在他的著作《芬蘭:文化上的獨狼》中寫道。芬蘭人不喜歡八卦,不喜歡不相干的閑聊。劉易斯堅決贊同地理決定論,他認為,芬蘭的氣候和環境直接造就了芬蘭的國民性格:“低溫讓人們必須盡量減少戶外活動。在零下20攝氏度的嚴寒中,人們不會在大街上閑逛……在赫爾辛基的東風中,像美國人那樣綻放一個大大的笑臉,會讓你的門牙生疼。”
一個芬蘭熟人給邁克爾講過一件事,精辟地說明了寡言的芬蘭人對人類交往的常規態度:他和他的小舅子在暴風雪中駕車行駛在鄉間道路上,行到半路,他們的車壞了。他們等了半個小時,才終于有另外一輛車經過。那輛車停了下來。司機跳下車來幫助他們。他從帽檐下仔細觀察了一下故障車,幫助他們把車重新發動起來。整個過程中,雙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點點頭,打了個招呼。那人開車走后,邁克爾的朋友說,“哇噢,我們今天真走運。不知道他是誰呀?”他的小舅子回答說,“哦,是尤哈,我們一起上過學。”
邁克爾認為,芬蘭人的寡言也許還可以解釋為靦腆。而北歐,如果說芬蘭人的靦腆可拔得頭籌,緊隨其后的就是瑞典人。
20世紀60年代,一位美國精神病學家特意觀察過瑞典人,他報告稱,瑞典人臉紅的次數超過其他民族。邁克爾在走訪時甚至有人對他表示,瑞典婦女在分娩時也盡量不呻吟。另外,在葬禮上輕微的哭泣是可接受的,絕望的嚎哭卻令人難堪。
有人將瑞典人的性格特質歸結為禮貌而周全,也有人認為他們的禮儀并非涵養深厚,而是由冗長乏味的儀式和程序構成。但無論怎樣,瑞典一直都是北歐拼圖中的焦點,甚至作為榜樣,這個國家正引起全球決策人士和政界的關注。比如瑞典最近有一項創新,即Kunskapsskolan(知識學堂),這是一種形式自由、開放布局的教育制度,沒有教室,孩子們自行制定學業目標,規劃學習進度。另外,過去幾年來,全世界向瑞典請教,學習應對各種銀行業危機和經濟危機。因為瑞典早在幾十年前遭遇過類似的由信貸引發的震蕩。1985年,瑞典政府對信貸市場取消管制,瑞典人充分利用了幾乎源源不斷的所謂“圣誕老人”式信貸,結果,住房泡沫不可避免地破裂,讓他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到20世紀90年代,瑞典遇到了危機:失業率翻了四番,預算赤字飆升。但是政府迅速采取行動收拾殘局,實施了重大的公共部門支出和稅收減免,同時保留了福利國家的內核。它以比撒切爾夫人還要大的魄力,對一些服務行業實行了改革和私有化;鼓勵學校主動退出國家體系;允許病人選擇任何醫生,包括私人醫生,再由醫生向政府收取費用,等等。也許最重要的是,他們加強了對銀行的監管,此后再也沒有放松。這些舉措使瑞典能夠很好地應對近年來的全球經濟危機,于是,瑞典繼續揚帆起航,似乎又一次對身邊的風雷震蕩渾然不覺。
在完成對北歐五國的探訪后,“挑剔”的邁克爾表示,作為全世界最幸福之地,北歐地區確實也有自己的破綻與瑕疵,但瑕不掩瑜。“雖然我在北歐之旅出發之際,想要糾正西方媒體對它玫瑰色的失衡報道,但是我也希望,我揭開了某些正面特點——信任、社會凝聚力、經濟與性別平等、理性主義、謙和、平衡的政治與經濟制度,等等。”另外,在邁克爾看來,要實現真正的、持久的幸福,一個首要的前提是人必須能夠主宰自己的生活,確立和掌握自己樹立的目標,如果離目標尚有差距,能夠做出適當改變。邁克爾覺得,在北歐,人們的確可以獲得這樣的幸福,因為在那里,“一個人有極大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希望成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