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鐵生的文字,忍不住就去想他悲慘的經(jīng)歷,思考命運問題。實際上,他的很多文字也在探討這個問題,同時悲慘的遭遇也是成就其思考深度的功臣。史鐵生21歲雙腿癱瘓,30歲時又雙腎失靈,可謂命若琴弦。他說自己一向遵循的原則是“好鋼用在刀刃上”。估計人要直面生死時,就該摒棄太多可有可無的誘惑與紛擾,更容易直抵生命的內(nèi)核。正如阿來在病中所言:“如果說生病有什么正面的意義,那就是讓自己與好多無意義的事情隔絕了。可以靜心讀書,也可以讓那些有意思的念頭在心中生長了。”
史鐵生說:“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由誰去體現(xiàn)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歡樂?只好聽?wèi){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我特別認同這樣的觀點,幾十年的生活遭遇,也同樣讓我感到命運沒有道理可講。
孟子說:“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相信這段話很多人會背,也激勵過很多人。但是細想這句話所言并非是事實。因為并沒有什么天意,困難成就人是有的,最后天意也只是成就者給苦難帶上的光環(huán)而已。
除了天意的不存在,孟子的假設(shè)錯誤在于煉獄并不能掌握適當(dāng)原則,困苦可能直接就把人給弄滅火了,或者把人的翅膀給折斷了。史鐵生寫道:“你必須要明白,在任何有期徒刑和有一種大病之間,要是你非得做出選擇不可的話,你要選擇前者!對對,沒有商量的余地。”疾病對史鐵生的損傷,可謂是讓其痛徹骨髓。再者,天意也不問對方是否愿意接受困苦以獲得非凡成就。“《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這話難說沒有司馬遷的自我安慰成分。如果讓成就者重新選擇,他們會愿意選擇正常生活,還是選擇經(jīng)受艱難困苦的磨練呢?
莫言的童年就是在艱辛中度過的,缺衣少食,又輟學(xué)。他經(jīng)常一個人牽著一頭牛在學(xué)校門前路過,看到同年齡的孩子在學(xué)校里高高興興的,他就會倍感孤獨迷惘。盡管莫言承認,假如沒有這樣痛苦的童年經(jīng)歷,他能否成為一個作家都值得懷疑,即便成為作家,也不會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作家,寫的作品也不會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從小輟學(xué),回到自然,對他成為一個作家還是有很大幫助的。但是莫言還是說:“如果讓我重新選擇的話,我還是選擇幸福的童年,而不是孤獨饑餓的童年。”我相信,即便是讓司馬遷自己再重新選擇一下,他也不會選擇宮刑和《史記》這條路。
前些日子,一個遠方的朋友突然夜里來電,說是向我道別,感謝我曾經(jīng)對他的幫助。他因尿毒癥住院治療,怕走得急了,來不及跟我說聲“謝謝”。我一時無語凝噎,健康者要去安慰一個重病之人,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而這幾日我恰好看了史鐵生的書,也就建議他讀一讀。史鐵生得了尿毒癥也活了三十年,堪稱奇跡了。史鐵生自己都說:“史鐵生居然活滿了一個花甲,用今天年輕人的話說,這也太夸張了!”算命先生說“雖萬難君未死也”,這恐怕與其樂觀的心態(tài)密不可分。當(dāng)然,史鐵生也悲觀過,暴躁過,頹廢過,甚至想到過自殺,但他后來還是走出來了。他是這樣告誡病友的:“對困境,先要對它說‘是’,接納它,然后試著跟它周旋,輸了也是贏。這不是阿Q,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展示他的癩頭瘡,以丑為榮;你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比如腿死了,腎也死了,但未必精神就不能贏,就不能活得更好。”
我為何這樣與命運執(zhí)拗呢?我是想打破一些錯覺。人們可以跟命運和解,但是不能跟它講道理,不能抱怨,也不能做不切合實際的幻想,唯有勇敢地直面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