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醉我山亦醉石甕再醉”——酷愛石頭的張志民,以醉翁之態,攜蒼茫北山,為中國畫的變革提供了一個新的模板。

有人說,“張志民是山東畫壇當之無愧的領軍人物,也是國內山水畫超一流‘選手’。”作為山東藝術學院院長、山東省美術家協會主席、著名畫家,1956年出生的張志民,其作品深沉、厚重、悲壯、雄強,一掃山水畫的甜俗之風,頗有泰山石敢當的雄渾氣魄。
近年來,他提出“為山河吶喊”的主張,以全新的寫生意識,通過“北山系列”作品,關注生態環境和人類的生存現狀,倡導人文精神,體現了藝術家的社會責任。“北山系列”作品擴展了北派山水畫的外延,成為藝術史和文化史新的符號。
月夜邂逅大石頭:昨夜石邊醉倒,問石我醉何如

走進山東藝術學院,左側是一座小樓,“藝術劇場”四個大字分外顯眼,題寫者張大石頭,其畫室就位于這座樓上。9月3日上午,本刊記者走進他的畫室。窗外是嘈雜的文化東路,室內陳設簡陋甚至有些散亂,一組沙發茶幾擺放在正中間,普通的畫案上鋪開未完成的作品。一旁的墻上,隨意貼著幾幅花鳥畫和人物畫。
他絲毫沒有“把家和畫室弄成‘王爺府’”的藝術家做派,像一塊溫和樸實的石頭,質樸坦誠,觀其畫室,頗具自由閑適親近風范。
“大石頭”的雅號太過出名,恍惚間和他的本名并列——張志民,這座著名藝術院校的掌門人,坐在沙發上,一邊泡茶,一邊向記者講述他的藝術人生——聲音沙啞渾厚,40余年的書畫生涯縈繞于腦際,俯拾皆是。
交談從他的一幅作品開始——《鵲華浴雪圖》。
元代趙孟頫的名畫《鵲華秋色圖》,集中展現了濟南北部的人文風貌,被認定為畫史上文人畫風式青綠山水設色。相隔700余年,張志民想起幾十年前大學剛畢業時,一個臺灣畫家給他寫信,說一直在研究《鵲華秋色圖》,問他能不能把當地的景色拍下來寄過去。
照片寄去了,景色一直在他心中。“趙孟頫畫《鵲華秋色圖》,和我們的心態不一樣。他曾在濟南為官,懷著一種把玩的心態,用傳統中國文人的畫法去畫,”張志民說,“現代人創作,有兩種不同于趙孟頫的方式,一是畫真實的地貌,現實中鵲華的景觀;二是詩性化,以鵲華為題材表現大自然的力量。”
他的《鵲華浴雪圖》屬于后者,仿佛置身空中,俯視云雪籠罩的鵲山和華山,大氣而富含神韻,有人評價稱“掙脫了文人山水的精神羈絆,融合了筆墨的內美和雄強的入世精神,使煙雨鵲華再次成為藝術精神的駐足地”。
之后,記者從“大石頭”開始,進入張志民的藝術人文世界。

江湖傳言,他號“張大石頭”,源自對石的向往——出生在魯北的陽信縣,那里一馬平川,沒有山,也沒有石。1979年,張志民來到多山的濟南,進入山東藝術學院學習。1983年畢業后留校任教。由于教授山水畫的幾位老師年事已高,系領導讓他主攻山水畫,把山水畫課程接下來。“讓我畫山水,主要是因為我也喜歡寫字,筆墨感覺比較好。那時候,畫人物比較時髦,感覺山水畫的路子比較窄,而且‘文革’期間批‘黑畫’的對象主要就是山水畫,我并不太樂意,但還是服從了安排。”
關于“大石頭”的起源,還有多種傳言。他首先否定了兒時乳名的說法,并向記者道出了幾個版本:首先是“紅色版本”,就是做社會的鋪路石、墊腳石的意思。第二個版本更接近他的藝術實踐,他喜歡畫石頭、收藏石頭、刻印章,這些都與石頭分不開。
他經常記起那個遙遠的月夜。大學畢業后,他給進修生當班主任,一次和學生們到千佛山附近喝酒,醉酒而歸,摔倒在地。月光下,他摸到了一塊石頭,頗有辛棄疾《西江月·遣興》的興致——“昨夜石邊醉倒,問石我醉何如”。他對這塊石頭愛不釋手,幾個人輪流抱回去。
第二天走進教室,學生們齊聲高呼:“張大石頭老師!”聯想到自己和石頭之間的藝術緣分,“張大石頭”橫空出世。
那塊月光下邂逅的石頭,雖石質一般,紋理卻很好,至今仍擺在他的案頭。
記錄人類犯罪現場的“北山后洼”
近年來,張志民以他“承包”的“北山系列”,屹立于中國畫壇。
新中國成立后,李可染提出“為山河立傳”的主張,用畫筆描繪社會主義建設成就。“他們那一代畫家,歌頌的成分多一些。”在前輩畫家的基礎上,張志民提出“為山河吶喊”——人類無休止的征伐,山河破碎,需要以環保即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名義進行吶喊。
這幾年,他經常到位于長清的新校區上班。路兩旁有很多采石場,不斷挖掘、爆破,坑洼不一,甚至夷為平地。現實的環境破壞和藝術的思考結合,契合他“筆墨當隨時代”的主張和人文情懷。“年輕時憑借才氣,畫出詩意、夢幻、大自然的神秘性,接地氣的成分不夠。畫家到了一定年齡,應該提出一個方向和目標。”山東畫家受齊魯文化影響,責任心重,具備擔當精神,在他看來,這并非簡單的口號,而要有意識地去實踐。

2009年,十一屆全國美展上出現了一幅《承包北山》,“北山”之名,自此噴薄而出。所謂“北山”,他的解釋是:“自己本身就是北方人,在北方長大。說大了,自己所站的位置北望,滿眼盡是北山;說小了,那就是家鄉的山。”他又加上一個更接地氣的后綴——后洼,洼、坡,都是古老的地理概念,至今仍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中。
蒼茫群山中,隱約出現一臺正在轟鳴的挖掘機。書院、古城、推土機、運土車、破碎的山河、蒼茫的人生……有人說張志民的“北山系列”“記錄了人類的犯罪現場,取得證據”。
突兀的意象,凸顯環保主題。“經常在電視上看到,有猴子、大象沖進人類的村莊搶奪食物。他們失去了家園,在和人類的爭奪過程中,勝負很清楚。”在《北山后洼的轟鳴聲》等作品中,他在題款中寫道:機器的轟鳴意味著人類又開辟了一片新的領地,然而動物卻再次失去了家園。
為此,有人跟他說,你的畫法和從前不太一樣了,感覺有點生疏。張志民說:“太好了,要的就是這個‘生’字。只要有寫生意識,就不是過去那種玩弄筆墨的感覺了。”
“創作時,我是思想在前,技法在后。”用石濤、八大的畫法去畫《北山后洼的轟鳴聲》是絕對不行的,他必須找到一種新的語言,“表現的技法要為內容服務,要有寫生意識。”
他特別喜歡“生”字,并給其下了幾層定義:第一是生疏的“生”,讓畫面出現一些生疏感,“畫到生時是熟時”,是技法的體現;第二是生活,要有寫生意識;第三是生命、生生不息,有一種時代的生生不息的感覺。其實他的山水畫,看似無意筆墨,卻處處盎然生機,處處可以找到黃賓虹、陸儼少筆墨雜糅之意,處處帶來煥然一新的趣味。
他想起黃山上的松樹,樹枝像一條蛇一樣橫著伸出去。“還有構成景觀‘雙龍探海’的兩棵已死去的松樹,它們的生命力依然像豐碑一樣挺立。”北山系列中的樹木、山河,甚至融進畫面中的挖掘機,像黃山上的松樹,具備獨特而又鮮活的生命力,躍然紙上,噴薄欲出。
談起畫家與社會的關系,他說:“當今時代,更需要畫家勇于承擔歷史責任,關注自然,關注生活,提高作品的思想深度,體現時代精神,彰顯一個藝術家對社會的責任感。”
北山后洼,和山水畫歷史上的北派結合起來,并擴展了北派的外延,成為藝術史和文化史新的符號。
文人情結:沒有精神就沒有靈魂
有一年,張志民和一些畫家一起去法國,來到塞尚故居。“那個小故居符合我想象中寒酸文人的居所,蒲松齡、曹雪芹應該住在那里,”沒有紅木家具、文玩雜項,一切擺設簡單實用,無非是畫家生前使用過的普通家具。
猛一抬頭,看到窗外的山,馬上聯想到塞尚晚年畫的山,“感覺塞尚老先生還坐在那里寫生。”
包括“北山系列”在內,強烈的寫生意識滲透于張志民的作品中。
“寫生來源于西方。中國畫講究‘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以大自然為師,其實就是‘玩’,玩完了之后回歸內心。西方畫家則不同,比如梵高、塞尚,天天面對大自然、認識大自然、解讀大自然,解決的是方法論和認識論的問題。”他經常跟學生交流,為什么有時候畫著畫著就畫不出來了?沒有生機、時代感,筆墨再熟練,好像清代畫家的作品被挖掘出來一樣。那就是沒有寫生意識。
“完全可以抽象、浪漫,抽象無非是一種符號,體現的精神還是要從生活、時代中來。藝術家應該越來越科學、實際,離現實更近。”他喜歡用“揉面”來比喻繪畫,大家都是一樣的面和水,這邊倒水那邊倒面,老是倒水倒面,面永遠揉不起來。接下來最主要的是“揉”,他經常跟學生說,一定要學會“揉”。似乎是太極中的陰陽相濟,山水相依的和諧,呼之欲來。
由塞尚故居,他聯想到“撲向太陽,燒死自己”的梵高,“肆意妄為”的畢加索,人性本能的釋放以及人文精神張揚在西方一些畫家中普遍存在。反觀中國歷代畫家,受儒家思想影響,先做人后作文,合理而又講究程序,又有自己獨特的人文情懷。“文人的氣節很重要,堅持真理,面對外敵,死得壯烈,比如顏真卿。反而是后來,拍馬溜須,官本位思想嚴重。”
“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代畫家是民國時培養的,齊白石、徐悲鴻,他們的文化底蘊深厚。后來的‘文革’一代人文化底蘊就差了。”張志民說,“現在有所好轉,特別是學院派培養的一批人,基本功打得好,對傳統文化繼承方面做得也不錯。短處是,現代科技太發達了,年輕人靜不下來,注意力分散性太強。”在他看來,這一點倒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急功近利,太實際,沒有信仰和追求,沒有人文情結、文人擔當。
他想到寫詩,“只是講究平仄還不夠,但沒有精神就沒有靈魂。”
畢加索不可能把達芬奇趕出美術館
《齊魯周刊》:禪宗三大境界,所謂“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這種說法在書畫界有何體現?您對自己的作品有何期許?
張志民:山水不僅是山水,還是寫意的延伸。古人純粹畫山,北派制作性強一些,用筆狠;南派更顯滋潤。建國后出現了不同,比如陸儼少先生,是研究“法”的經典代表,每一筆都有法。黃賓虹則相反,從無法中找法。好多畫家到了第二個境界就停下了,沒有往前走,也有例外,陸儼少先生達到了第二境界的最高境界,沒有再回歸自然。而黃賓虹到了第三境界。從“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框架中脫胎的“北山系列”,在寫生理念下,努力回歸自然。
《齊魯周刊》:您的《鬼谷子下山圖》《寫意聊齋》《泰山石敢當》等作品,對古典文化進行現代解讀,詮釋并擴展了齊魯文化的內涵和外延,具體是如何操作的?
張志民:一個大山谷里面,原始部落密密麻麻的人群,抬著一塊石頭往外走,這是《泰山石敢當》。這些人沒有具體的概念,沒有來源和去處,概念抽象而浪漫,象征的意味濃烈,集中贊揚勞動人民的英雄主義。
在《寫意聊齋》中,一張大紙,中間一個小人,特別是他的辮子,又短又細,可以看出蒲松齡窮困的境況。蒲松齡身后,是山水和鬼怪美女,他作品中的很多人物都在其列,卻又不具體,讓人感覺似有似無、似懂非懂。我喜歡自由的創作方法,沒有事先的布置,很愉快,畫到哪兒算哪。
《齊魯周刊》:您經常談到寫生意識,如何繼承東西方優秀的文化傳統?相比于自然科學,人文科學有著怎樣的獨特性?
張志民:所謂繼承,不能只繼承中國的傳統,而應繼承整個人類的優秀文化。東西方文明相互影響才成為現代文明。畢加索的出現不可能把達芬奇趕出美術館,這就是文化互為融合交織的力量,反而在科學界,電燈的出現直接埋葬了煤油燈。
《齊魯周刊》:作為從教近40年的老師,您如何看書畫界的師生關系?
張志民:學院派的培養有時候也是一種限制。碰到好老師是幸運的,有時則是一種災難。逾越不了老師,只能拐彎,拐對了還行,拐錯了就完了。我經常跟學生說,老師把你們領上路,我們一塊往前走,不要以為摔倒的只是學生,老師也會摔倒。
李可染有兩個老師,齊白石和黃賓虹,面對前面的兩座大山,他居然能又立起一座山。到現在,人們只記得李可染的老師,卻不記得黃賓虹、齊白石的老師,證明他們的老師沒有達到他們的高度,老師摔倒了,學生立起來了。至于李可染和他的老師們能夠并存,是絕無僅有的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