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子藝術家

朱贏椿

江蘇人，求學于南京，后以書籍設計為業，近年開始策劃及創作圖書作品。做事慢吞吞，不求上進，喜歡與蟲子等小動物為伍，作品亦多與之相關。其所設計及策劃的作品有《不裁》《蟻囈》等，自創作品包括《蝸牛慢吞吞》《設計詩》《空度》《蟲子旁》等，他設計的《不裁》《蟻囈》在2007年2008年相繼被評為“世界最美的圖書”，更多圖書獲選為“中國最美的圖書”。

這事我一個人做了五年，非常孤獨。和別人講，別人不理解：種菜、養蟲，種的菜，蟲啃得一塌糊涂，不用農藥打，這個人腦袋絕對有病。是有病，但是，人的生活應該有趣點，我觀察、收集蟲子的作品，你們坐在這里聽蟲子的事情，都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沒有文字的《蟲子書》

南京師范大學是我現在生活、工作的地方，我的工作室是一個沒有人使用的房子，改造了一下。

那時，我把原來房子外的磚頭和水泥砂漿全部掀掉，用來耕種。

耕這塊地的時候好矛盾，因為當時就想種一些名貴的花草，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名貴的花草打理起來非常麻煩，我沒有太多時間弄。我想著種一些雜草、野花會很好看，就把學校種的鳶尾弄了點來種，很好看，但是不夠飄逸。后來我把它們全部拔掉，從野外弄了一些雜草的種子撒在這里面，我想看看長成什么樣。

有一天，我在天井里喝茶，突然發現一只蜘蛛在織網，我看了一上午，覺得非常好玩。蜘蛛沒有用尺子、圓規，卻織得非常均勻，很奇怪。給你一把尺子畫蜘蛛網，你肯定畫不出蜘蛛那么自然織出來的東西。

2010年秋天，我開始種油菜。大家不要以為油菜是春天種的，是在過冬之前把它種下去的，當時下雪。到春天以后開始返青，我得意得不得了。油菜開了油菜花，很香，蜜蜂、蝴蝶都來了，我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我喜歡蹲在油菜花里面尋找一種感受，你知道一個人蹲在油菜花里的感覺才棒呢！

我種了好多東西，變得雜草叢生，我喜歡這種感覺。長了一些二月蘭，還有我說不出來名字的植物，它們和我種的絲瓜、桃子、枇杷一起生長。后來我發現木板地上經常有螞蟻搬家、蝸牛散步，我想鄰居開始出現了。它們來了，我要保護一下它們，不能亂來。我就在天井里放了一個“慢”字，這個“慢”字有兩個作用，一是來提醒找我的客戶不要急，火急火燎老催我，第二是看下腳下，每天蟲子在這里走來走去的，可以起到一個提醒的作用。這個“慢”字變成了我工作室的一景，現在很多人會到這里留影，前面是我做的籬笆，種的油菜，在河灘里撿的一些鵝卵石，“慢”交通標志矗立著和周圍的環境形成了一種非常好玩的對比。

后來菜園出問題了，我發現菜葉子上面全部是洞，種的花生只有花生葉子，沒有花生米了。我就找了找，都是什么？哦，是它、它還有它。我撿到一頭粗一頭細的東西，就放在手上看，想這是一種什么樣植物的枝干呢？在手上放著放著突然嚇了我一跳，它腰一躬就跑掉了。原來這是尺蠖，也叫一寸蟲，它走路的時候就像丈量尺寸一樣，腰一躬往前走。之后還有食蚜蠅，在我的手上爬，它很像蜜蜂，其實不是。還有斑衣蠟蟬，它一生要換三次衣服，要換黑衣服、紅衣服、灰衣服。后面我會講到它們，它們非常厲害，看起來很普通，它們都是畫家。

2014年我出了一本書叫《蟲子旁》，講蟲子們的故事，好多家長買給孩子看。這本書至今已經賣了快十萬冊了。做《蟲子書》時，我選擇了非常陌生的做法，就是沒有文字，只有蟲子們的作品，你不懂它寫的是什么。你們有沒有覺得不懂的東西會非常有分量？我們都不懂，你就覺得它似乎在訴說著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我覺得這遠遠比說這是一只斑衣蠟蟬要有意思得多。

在蟲子面前折服

說說讓我發現了我要做這件事情的緣起。油菜長得很好的時候，突然生病了，我仔細一看，油菜上有很多斑斑點點。我仔細看葉子上的東西，很沮喪，我甚至恨不得用農藥過來把它噴一遍。后來，我看到一個現象，讓我覺得很驚訝。葉子沒有被咬通，并且變成白色了，有一只青蟲在旁邊，我想罪魁禍首就是它，應該用農藥把它噴死。但是，那個圖案讓我震驚了一下，像一個人向上天禱告，是非常有儀式感的一個圖形。我被觸動了，蟲子也是生命，當然以人的角度來說，蟲分為益蟲和害蟲，對人有用的，比如蜜蜂，釀蜜給人們吃，甜甜的，是益蟲；蒼蠅，嗡嗡地飛過來，是害蟲。就蟲子本身來講，它只是自然地生活，要吃葉子了就去吃。從這個角度來想，你會發現其實生命都是一樣的，為自己生存。如果我們頭頂上還有一個更高級的生命，看到人把地球掏得一個一個很深的洞，大氣被污染得一塌糊涂的時候，這個更高級的生命應該會把人看成是很討厭的蟲。但是我們把地球弄得一塌糊涂的時候是不介意的。

我想換一種思維方式，反正我不指望這一點菜過日子，就開始記錄蟲子的創作。這時候，我種菜心態就不一樣了，我是給蟲子種菜。后來我發現，不是青蟲吃菜，是蚜蟲跑來跑去，我就想，這些畫都是菜蚜蟲畫的。再跟蹤，我發現新的問題，因為蚜蟲并不是啃咬，而是在上面爬來爬去。發現這個問題是兩年以后的事情了，期間我都以為那些圖案是小蚜蟲。等我觀察到有問題后，我一定要把它弄清楚。

我不是一個科學家，我只能靠自己的直覺去做，后來發現這些偉大的字全是由一種很小的蟲寫出來的。一片葉子的中間有一個坑道，因為這種蟲非常非常小，它進入坑道以后啃食菜葉的內部結構，它就是斑衣蠟蟬，非常有藝術感。它不是中國的，是外籍的畫家，是巴西來的。它在中國落戶以后，農民蠻怕它的，它的孩子蛹太厲害了，蛹鉆到葉子里面啃食菜葉，破壞菜葉的葉綠素，太陽曬了以后就變成白色。我把這些葉子采摘下來，進行清洗、壓平、掃描，再榷底，就變成一個一個“作品”。應該說，當時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我一般是清晨四五點鐘起床，轉到菜地里去尋找葉子，有些葉子剛開始咬，還不能把它摘下來。

這非常像漢字，我們看它的特點是什么呢？起筆、落筆、收筆，非常像書法。看到這個，我一下子就覺得這事情可以干，有意思了。這兩個字，如果往人的字上去牽強附會的話就是“高山”兩個字，是草書。當我收集這么一組字的時候，覺得大自然的造化太厲害了。我曾經拿了一張打印的圖，給一個非常好的書法家看。我說，這個人的書法怎么樣？老先生看了一下后說，嗯，搞怪，小時候是練過字的。我心里想很好，一個書法家覺得這是小時候練過字的，這個事情就有了，于是，我開始收集。

我有五千多個這樣的東西，非常震撼。當你有五千多個字的時候，你會感覺到五年來你所受的寂寞、勞動的辛苦都沒有了，看看密密麻麻的字，你會覺得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做這個項目的過程當中，我很少去看畫展。傳統的山水，傳統的花鳥畫，覺得沒勁。有時候，我在地里面摘菜的時候是跪著的，因為我祈禱能不能讓我看到更棒的字，幸運地每次都能看到很棒的字。后來，我發現了不是以文字的形式出現的“畫”，就是蟲斑。你看，這張特別像一個和尚，把頭歪在那在打座，這也像一個觀音。這張特別像宋代的畫，當時這張畫在南京展覽的時候，很多畫家站在這幅畫面前不是滋味。

春末以后，油菜開始坍塌，有些蟲子生命到期，死掉了。對我來說這個事情太震撼了，我后來在上面種上月季花，以紀念斑衣蠟蟬先生給我提供的大量作品。

（根據現場講座整理，有刪節。）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