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博聞
作為一個在新疆出生的孩子,這些年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一位朋友過世前去他的家鄉看看他,那是一座距離烏魯木齊只有一百多公里的小城,從我出生的醫院到他家,只需要兩個多小時的車程。這位朋友的名字叫程浩,在知乎上熟悉他的人不少。這些年我從北京到云南、四川再到臺灣,他寫的書《站在兩個世界的邊緣》我買了許多本,一度到了逢人就送的地步。
逢人就送并不是因為這本書多精彩或是文筆多好,很多人問我這書好在哪里,我認為程浩故事的內核與我們耳熟能詳的海倫·凱勒、張海迪相似,無非是求生的奮斗,待人接物的心態,對夢想的決心,以及他一家人的善心等等。但如果說海倫·凱勒的故事是屬于祖輩的,張海迪的故事是父輩的,那程浩的故事就是屬于我們這一代人的。
保持一天10萬字的閱讀量
2013年春天,我剛剛結束在云南的全職公益工作,心態與初做公益工作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開始質疑自己:“我為什么要做這些事,為什么不在大城市里享受舒適的現代生活,非要到窮鄉僻壤給自己找罪受呢?”在外界看來,公益行業應該是一個比較開心的職業。花別人的錢,做一些幫助別人的事情,應該是輕松愉快的。但事實并非如此。公益行業在社會飽受質疑,作為從業者時常要面對各種各樣的質疑、甚至人身攻擊。此外在這一年多的工作中,我第一次深入接觸社會貧窮、黑暗、痛苦的一面。毒品、艾滋侵入社區,面對各種破碎的家庭,無助的孩子和婦女,我常常有無力感,一年半載的工作并不能給社區帶來什么本質上的改變,即便是幾年的工作也未必能帶來多少改觀,這樣的工作是否有意義?
我在一所不錯的大學讀會計專業,我有足夠的信心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享受按部就班的人生。社會很難被一兩個人的努力改變,不知究竟是該“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還是只顧經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好,前者可能充滿風險,而后者無疑是一條安穩的道路。
趁著寒假,我獨自踏上旅途,去拜訪一些文化名人的故地,希望自己的社會情結可以在這些地方找到啟示。具體的日子已經記不清楚,只記得是旅途中某個失眠的深夜,我點開知乎上一個“你覺得自己厲害在哪里?”的問題,第一次看到“程浩”的名字,讀到他寫的文章。
那天看到的也是他后來最有名的文章,程浩是個從小就沒有站起來過的孩子,身患無法確診的疾病,醫生甚至曾判定他活不過5歲,但我看到他的文章時,他已經在這個世界上頑強地生活了20年。更可貴的是,他對閱讀與寫作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執著。
正是閱讀拯救了他。他11歲的時候已經不能坐,但他刻苦閱讀,“讀書十年,我收藏的各類電子書約有兩萬余部”“正是因為沒有上學,我才能有更多的空閑時間用來讀書。讓我自豪的是,我曾經保持過一天十萬字的閱讀量。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讀書,但是,我覺得這是認真生活的表達方式。”讀書,寫字,讓他建立了屬于自己的強大的世界。
沒什么比堅持理想更重要,程浩做到了,我也沒有理由推卸。
鼠標點出44萬字
有的孩子和我說想要讀書,但我知道讀書未必會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大的改觀,甚至可能都考不上高中。我想問:“你為什么想讀書?”但卻問不出口。
因緣際會我與程浩成為朋友。程浩的狀況和因為經濟狀況失學的孩子有點類似,讀書對他的生活其實沒有什么實質上的改變,更不可能治好他的病,給他想要的生活。“為什么要堅持夢想”這種有些務虛的問題是很難回答的,而他又剛好有能力表達出自己的想法。程浩坦言:“雖然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讀書,但是,我覺得這是認真生活的表達方式。”
平心而論,程浩于文學上并沒有過人的天賦,文筆只能說是一般。他沒有社會生活,只是依靠大量的閱讀,但他又能讀多少呢,比他讀得多的人有的是。未必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未必能寫出多好的作品,以他的年齡和閱歷,更無從評論他人的人生(盡管他很愛這樣做)。這些事他也明白,但還是寫下了44萬字的內容。這都是他生命最后的兩三年用鼠標一下下點出來的,他的身體狀況早就用不了鍵盤,只能用電腦上的軟鍵盤一下下點出來。
他一直想出一本書,后來就從這44萬字中精選了15萬字,在他去世兩個月后《站在兩個世界的邊緣》出版了,書名是他生前自己起的。他說自己因為身體沒法融入人群,甚至沒法和一個女孩并肩散步,只能自己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但他依舊懷念熙熙攘攘的主流世界,所以如果有一天能出本書,就叫《站在兩個世界的邊緣》,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是我們的世界。誰也沒想到這本書出版的時候,程浩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但他的人生卻隨著這本書,永遠連通著生與死兩個世界的邊緣。
程浩解釋自己寫作的原因,“如果你問我為什么要寫作,我會挽起袖子給你看,手臂上有長時間寫作壓出的、無法消散的淤青。我必須堅持寫作這個行為,因為我不想讓自己身上的傷痕變得毫無意義。若放棄寫作,則是對之前付出的一切表示否定。”
程浩不止一次在書里說到自己的3個夢想,去北影導演系聽課、寫出最好的小說、死后捐獻自己的眼角膜,可是這些事最終都沒能實現。但這一本書里寫滿了他對夢想的堅持,盡管希望渺茫,也從未有一刻放棄。他是向死而生的人,堅持寫作并不是因為相信自己一定會成功,而是不想背叛過去的自己。其實有的時候結果不那么重要,關鍵是堅持對理想的追求,堅持本身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職業病人”坦然
程浩過世的消息來得很突然,據他媽媽描述,2013年8月21日中午,程浩叫她出去買飯,她回來時看到程浩就像睡著了一樣,瘦到皮包肋骨的左胸已經看不到心臟的跳動,再搶救都沒有用了。程浩走了,沒有任何病危通知單的預警,這距離我在知乎上認識他,也不過半年時間。兩天前,他還更新了自己的專欄,這一切太突然了,誰都沒有心理準備。
雖然有遺憾,但我想他對死亡的態度是坦然的,走的時候也不會有太多痛苦。程浩很反感被扣上“身殘志堅”的帽子,他說自己是個“職業病人”,他所做的事情并不因為他的病痛而顯得特殊。后來《站在兩個世界的邊緣》出了電子書,我隨時帶在身邊,經常會拿出來翻翻,就好像是一個陪在身邊的老朋友,偶爾一起說說話。紙質書就擺在書架上,看到就像是看到了激勵。
后來我經常在課堂上分享程浩的故事,至今我都覺得程浩所說的是對夢想、對堅持、對生活的極好描述,我也會把這本書帶到偏遠鄉村小學的圖書室。我知道程浩和他的這本書可能不會傳世,但仍然希望他可以影響更多的人。孩子們很愛聽程浩的故事,有時還會在作文里引用程浩書里說的話,這讓我非常感動。
“幸福就是一覺醒來,窗外陽光依舊燦爛”,這話放在別人的書里可能會被當作心靈雞湯,但在程浩筆下就是生命的力量。不是誰都有資格去談論生命和死亡的,那是一種離絕大多數人的生活太遠的事物,卻是程浩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對的小事。面對書中的一些感悟,不需要我們過多地解讀或想象,只要傾聽就好。如果說程浩的書、程浩的文字讓我體會到生命的意義,可能有點夸張,但他至少讓我稍稍窺視到了一點生命的奧秘,已經足夠讓人感激。
責任編輯:徐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