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鐵
門
一
在嘈雜的人群里認出熟人并不難。我走到學校大門口附近的時候,就看到我孩子班里的幾個家長圍在一起講話。這天天氣很好,校門口那棵大柳樹的柳枝一直在微風下輕輕擺動,她們站的地方正好在那片搖曳的樹影中。我還在猶豫是不是要走過去和她們打個招呼,她們都已經看到了我。
我先是沖楊彥博的媽媽點點頭,又沖胡佩琪的媽媽點點頭,這兩個人我都比較熟,我們的孩子在幼兒園就是同學。
她也站在她們當中,面向著我,主動向我笑笑算打招呼——她是丁方南的媽媽。
我走到這幾個媽媽身邊。胡佩琪媽媽問:“今天就你自己過來了?”我答:“她媽媽有事情來不了。”說完我不自覺地拿出手機點開來看了看,又把它放回兜里。
“這個學期只有周二和周五是這個時間接對嗎?”我聽見一個媽媽問。
“是,是!”這是丁方南媽媽的聲音,她聲音聽起來并不很纖細,是柔和的中音,“上學期是周三、周五,這學期是周二和周五。”
從剛才微笑著打招呼之后我沒有再直視過她。
楊彥博媽媽抬了抬下巴,聲音不高地說:“那邊那個高個的是不是就是三班的家委會主任啊?上次聯歡會幫我們掛彩帶的?”
幾個媽媽都轉過頭去看。
她們在聊起八卦的時候那么嫻熟自如,我看著她們幾個,她們年紀和我差不多,曾經和我一樣,也是能代表當下時代的一代人。但到底什么才算是當下?當下在流動。現在,我們都有了孩子,說難聽一點,她們也都是中年婦女了。由此也可以想見自己在別人眼中也是一個可笑的中年男人。我們已經不能代表當下。
一切都是因為孩子。孩子是個分水嶺。
丁方南。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看到這個孩子的媽媽,我都有一種很自然又很意外的親切感。她戴了一副眼鏡,身材瘦高,看似有些羸弱,但又有著運動員的那種活潑氣質。而當她沖你笑的時候,又有一種出于意料之外的母性的親切。她有時會顯得心不在焉,但身上卻沒有很多女人那種到了一定年紀后因為過分市儈而產生的老態。在最初對她毫無印象的時候,彼此倒是聊過幾句。但現在,自從有了這種莫名的想要了解她的欲望之后,張口、閉口,看她、不看她,都是一種做作了。
前面的人群一陣騷動,學校的大門開了,接孩子的時間到了。家長們都蜂擁進校。在校門口,人最多的地方,我也和其他家長的身體挨在了一起。丁方南媽媽就在我右前方隔著一個人的位置。我望著她脖子后面頭發有些凌亂的地方。暗自奇怪,她究竟哪一點讓我感到親切?一種說不出的親切。
剛來到教室門口,女兒就從班里沖出來了。她費力地提著大書包,右手夾著琴譜。
“你把書還給胡佩琪了?”我笑著問她。之前我和胡佩琪媽媽借過一本她推薦的教育書。
“你先幫我拿著書包。”她把肩膀伸給我。
我把女兒粉色的書包背到我肩上。書包是太沉了。
“今天我們外教走了,還給了我們每人一件禮物。”她一邊和我說,一邊扭過頭和其他女生很熟絡地打招呼道別。
“哪個外教?瑪琳嗎?”
“還有哪個外教?就是來教英語的那個澳大利亞大叔唄。”
“哦我知道了。你把書還胡佩琪了?”
“嗯。”她點點頭,“你知道嘛,我們都有點舍不得他,有點想哭。”
“所以你哭鼻子了?”
“有點想哭,不等于哭鼻子,好嗎?”她瞥了我一眼。
我和女兒一邊聊一邊往學校門口走。我們上車的時候,我恰好又看到丁方南媽媽和丁方南爸爸正在馬路對面他們的車旁講話,方南媽一邊沖方南爸說話一邊把書包遞給車里的孩子,方南爸則面無表情。
很多家長都在這個時間接孩子,我開車很小心地留意著身邊的人群。
“你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準時啊爸?”我女兒問。
“我一向是個守時的人,你不覺得嗎?”我從后視鏡里看她,她的側臉和她媽媽真像,“我之前不能準時也是因為公司有事情。”
“你不想知道外教送了我們什么禮物嗎?”她一直望著窗外,像是被陽光晃到眼,但卻不愿意把目光收回來。
“我想啊。不過是每個同學都有禮物嗎?”
“是啊。”
“連最淘氣的那個肖鴻利也有?”
“男生女生的禮物不一樣。”
“那么多人都有禮物,我想不出他能準備出什么東西才能讓你們都喜歡。”
“你猜嘛。”
“是棒棒糖嗎?”
“太弱了吧,我們又不是小孩子。”我上二年級的女兒這樣說。
“那是明信片?”
“明信片是什么?”
“就是那種一面有風景照片,另一面可以寫字的硬紙片。”
“噢,不是。”
“那是什么?”我問了她幾遍,她卻不再回答我。
“我知道你猜不著,等媽媽回來我讓她猜。”她突然看起來心情沒有剛才好了,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有時她從學校回來就會這樣,這情況通常是有原因的,也許和同學有關,也許和老師有關,不過這種情況一會兒就會過去。
我們已經從人最多的學校門口的那條路拐上了另一條更窄的小路,但這條路幾乎沒什么行人,車子一下就開得順暢起來。“你系安全帶了吧?”我留意看著路,坐在后排的女兒也很久都沒有再開口講話。
二
我遲到了。當我匆匆趕到校門口時,旅行巴士已經停在那里了。我就知道自己晚了。
“來了……快點。”喊我的是楊彥博媽媽。她從車門口探出頭來喊我。她有時看起來挺漂亮的。
但是待我上了車,卻沒看到她坐哪兒了,巴士里坐著的都是家長,幾乎已經沒有空座位了。有幾個家長在聊著天。
車里沒有開燈,在昏暗中,一時也不能辨清所有人。我看到一個孩子爸爸身邊還有個空座位,但是這位家長身材很壯,占據了不少空間。我遲疑了一下,還沒待我開口問他,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XX爸爸,來這兒坐吧。”——竟是丁方南媽媽,她在我身后的一個座位上伸著手招呼我,我先看到的是她的一條胳膊,然后才是從椅背后露出的笑臉。endprint
我把背包塞進行李架上。
“方南爸爸呢?”坐下來后我問。
“他沒來。”她直看著我,露出那種獨有的內斂的神情,但這一刻顯得喜盈盈的——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我突然覺得自己下意識問的第一句話有些可鄙。
車子開動了,窗外夜幕還沒有徹底降下,但隔著車窗卻什么也看不清。坐在最前排有一個人站起來,回望著整個車廂,似乎在清點人數,不知道她是不是學校教導處的老師,但對此我也漠不關心。
“他們說的這個地方,你去過嗎?”我問方南媽媽。
“沒有,誰知道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啊。”
“我也沒去過。不過既然是學校組織參觀的地方,估計也不會太差。”我繼續說,“聽說校長已經先過去等我們了,不知道要在那邊和我們聊些什么。”
“估計還是和學校統一思想那些事吧。”方南媽媽的雙手放在自己腿間,手指交叉著。
“你家閨女在學校吃飯怎么樣?”她開口問我。
“還好。她不挑食。不過有幾次吃完飯吐了。”
“是吧?我兒子也是,我問過好幾個家長了,都有過這個情況。我擔心學校的食堂衛生還是不夠。”
“我覺得可能問題不在衛生上,是在他們吃飯太快。”
“而且好像聽說食堂要求不管給你盛多少飯,都必須吃光。不愛吃也要吃。”
“這我倒并沒聽說。你問過班主任賈老師嗎?”
“問過,但她后來也沒說什么。”
“其實這次如果校長問起來的話,你也可以和校長反映一下。”
她搖搖頭,“我覺得賈老師不太會希望向學校提這種意見的家長是從她班里出來的。”
“也是……”我想起了剛坐下來就想問的問題,“昨天你兒子和你說過外教送的是什么禮物嗎?”
“哦,是一個硬幣。外教給他們每個人一枚澳大利亞的硬幣。女生的禮物聽說是個小冰箱貼。”
“我問了我閨女,但她不告訴我是什么。”
“呵呵,你閨女有個性。”
“她說她要先告訴她媽媽。”
“嗯,我兒子一見到我就和我說了。男孩都比較傻直。”她又問:“她媽媽是做什么的呀?”
“她在一家會計師事務所。所以一旦忙起來就只能我來管孩子了。”
“哦……我有一個同學也是做這行的。”
“方南爸呢?我聽誰說是在銀行工作?”
“……不是。”
“我忘記聽誰說的了。”
“不是,他在保險公司,不過是做財產險的。”
“好像他每次都能陪你來學校接孩子,真是模范丈夫。”
“咳,你不也一樣?”我發現丁方南媽媽的眼神里經常會有一種很茫然的東西。
車窗外,這會兒是一點也看不到建筑和樹木的輪廓了,只有一些模糊的燈光光影在向后移動。車子剛開始出發的時候,車里都是家長們此長彼短的說話聲。現在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下來,汽車行駛的噪音變得更清晰了。
感覺就這樣不說話也很舒服。
“你以前上學的時候體育好嗎?”我問。
“不好啊……”她往上推了下眼鏡,可能很奇怪為什么我要這么問。
“你看起來很像是上學時參加過排球隊或者籃球隊。”
她被逗樂了,“為什么啊?”
“不知道,就是……”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愣愣的?”
她這樣說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兩人都在笑,也不清楚是哪一點值得可笑。
“我就是覺得你個子很高,氣質上像運動員。”
“不是!”她的手還掩在嘴邊,“以前也有人這么問過我。”
等過了一會兒,她說:“不過我還是挺喜歡游泳的。暑假帶我兒子回老家,每天都去游泳。”
“你是哪里人?”方南媽的普通話非常標準,我一直以為她是本地人。
而當她回答我時,一輛高大的貨車慢慢超車趕了上來,恰好經過我們座位所在的窗口,車輛行駛的噪音使我沒有聽見她說話,我只看到被黑暗割裂的車燈光掠過她講話的嘴唇。
我并沒有再問。我覺得這個問題還有的是機會再問。我看她的口型,好像說的是荊臺?荊臺在哪里?無論在哪里,總歸是有這樣一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我頭靠著巴士的椅背,想象著她家鄉的樣子,她和她的兒子逆著太陽光,一起慢慢走進像水銀一樣粘稠的河水中去。在河的兩岸都是沉寂的蘆葦叢,風拂過蘆穗,使它們爭相彎下腰去……
“這學期他們班里開始選班干部了,”她說,“你閨女有了幾道杠?”
“兩道。當中隊長了。”
“我兒子都沒選上。”
“沒選上的下個學期都能當上。”這是老師說過的。
“在評選前他一直和我說他能選上,他還很在意這個。”
“這次是班里孩子一個一個在班里唱票選出來的。”
“他就覺得應該選他的人都沒有選他,所以他很疑惑。”
“我覺得男孩子在乎這個也是好事。”我想了想說。
“是。”
“你兒子是幾月生日?”我又問。
“6月的。”
“那他在班里還是小啊。這個年紀,大半歲的孩子是會占便宜一些。”
“是,”她轉過頭看著我,“你有沒有想過再要一個孩子?”
“要我說實話嗎?”
“嗯。”
“我想。你呢?”
“我不知道。我覺得做孩子也很辛苦。”
“現在的小孩子都早熟,我問我閨女怕不怕老師,你猜她怎么說?她說這個世界上除了鬼,她誰也不怕。老師再厲害也不會吃人。”
在黑暗里還是可以觀察到方南媽耐心聽我講話時的友善,她面向著我。我又給她講起了女兒從同學那里聽來的笑話——
老師經常教育同學們要對別人有同情心,有一天一個男生對老師說:今天有個同學掉進水坑里,其他所有人都笑了只有我沒笑。老師表揚男生說他很有同情心,老師接著又問掉進水坑的人是誰,男生回答說:是我。endprint
我在講述這個笑話的時候,腦子里出現里女兒第一次給我講這個笑話的時候言簡意賅的老練神情。但在講完這個笑話后,我留意到她并沒有笑,而像是陷入了某種思考。幾乎是在一瞬間,我又聯想到了另一個和學校相關的笑話——
是說一個小學生放學后,主動把零食拿給班主任女老師吃。女老師說不吃,謝謝;這個小學生看老師兩手都抱著作業本,就熱情地把老師套裙側邊的拉鏈拉開,把手里的零食往里一塞說:老師,放你兜里了回去吃吧。但還沒等他說完,女老師的裙子就掉到腳面上了。
這個笑話出現在腦海里只是閃念之間,它當然不能講給方南媽媽聽。與此同時,我清晰地聽見方南媽媽說:“我覺得榮譽感是人天性里本來就有的東西,真的有必要通過學校來培養嗎?”
但這又像是她自說自話,并沒有讓我搭腔的意思。
“你們結婚幾年了?”她問我。
我想了想,“到明年就十年了。你們呢?”
“我們也差不多,不過我認識我老公已經十七年了。”
“你們上中學時就認識了?"
她點了下頭,臉朝著窗外——給人一種在朝著漆黑的窗外窺探的錯覺。
“青梅竹馬啊,令人羨慕。”
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你真這么覺得?”
“所有人都這么覺得。”
她顯然沒被我打動,“你們倆怎么認識的?”
“在電梯里。”我說。
“真的假的?”
“真的,電梯壞了,我倆在電梯里待了一天。”
“真的嗎?”她看起來并不相信我的胡謅。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和妻子約會的情景,是個冬天的夜晚,當她要開口對我講話時從嘴里呼出白色的哈氣。
“能問你個隱私一點的問題嗎?”
“你問,可我不一定會答。”
“你每月給你老婆錢嗎?”
“不,”
“為什么?”
“我們的錢放在一起花。”
她又問:“你覺得結婚這么長時間,你有什么變化嗎?”
我想了很長時間,“自從有孩子后,可能整個人都比以前成熟了。我是說我。”
“你覺得有孩子后你成熟了?”
“是啊,你覺得呢?”
“我覺得,一個女人真正成熟可能會是婚后很多年,而一個男人的成熟往往在戀愛時就開始了。”
三
巴士車開進了一條隧道。這時我們就只能聽見對方聲音,而看不到對方到表情了。有幾次,方南媽為了讓我能聽見她講話而有意湊近我,她口唇的氣息撫在我的臉頰上。
我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徐箐。這名字就像是為她而生的,或者說,她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越來越貼近這個名字所帶有的氣質。
夜色中開始出現了山的輪廓,原本只是重重疊疊的樹影,這時突然就出現了山。它們交錯著,背朝著我們。慢慢的,一座山沉默著隱到另一座山的肩膀后面去,而再一座山又進入到視野中。車子在路面上有時會發出顫抖一樣的顛簸,而我們只是感受著。說話的聲音更少了,似乎每個人都陷入了沉思。但我清楚,每個人所想的其實都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就像我剛想到的那些不能說出口的笑話。
經過這一晚上的交流,徐箐已經知道我是以寫作為生的了——我也沒有像往常別人問起我職業時那樣只是含糊其辭說是“做媒體的”,我沒有向她隱瞞我終歸是一個寫小說的人,而做記者只是謀生的手段。并非我信任她今后不會和別的家長聊起我今晚聊的事情……而只是,在這樣的夜間的山路上,似乎人也只有更坦白一點,才更舒暢。
她很認真地聽我說起自己的工作,甚至并非出于客氣而和我探討了一下“適合這個時代”的小說選題——她見識還算不俗。她建議我應該寫寫“北漂夫妻”的故事,她說她相信“從鄉鎮進入北上廣”和“一個時代普遍性的家庭關系”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矛盾主題之一,而小說需要矛盾沖突。
有一瞬間,我突然產生了某種頓悟,我望著車窗外黑黢黢的山影,我突然覺得通常人們所說到的小說主題,就像是這些山,它們有形狀,有高矮,有覆蓋在上面的樹和草可以去描寫,而我想寫的,則更像是海洋,更像是海洋在平靜時呈現給我們的那種神秘感。海是平的,一直鋪到天際,表面不呈現沖突;而它又大到你無法忽視它,在它表面上平靜的時候,內里卻像是活了——就像是有了智慧一樣。
我意識到徐箐睡著了,是因為她的肩膀慢慢抵了過來,靠在了我的右臂上。過一會兒,她的頭也歪了下來,最后竟靠在我的肩上。我不自覺地又坐直了一點,以便她能靠得舒服。我心中像打碎了一個冰冷的玻璃瓶而里面卻流出了溫水一樣。我不想動,但又怕周圍的家長看到發生誤會。我緩緩轉過頭用目光四下里掃了一掃,就好像別人真會注意到我一樣。我想到了一個避嫌的方法——我也把雙臂交疊在胸口,低頭閉上了眼睛。
徐箐的頭幾乎完全靠在我的頸窩處了,她細微起伏的呼吸,就像是在和我交流一樣。
我保持著假寐的姿勢,終于也沉入了睡夢中去。朦朧間,依稀記得我的頭歪過來,我的面頰貼到她的額頭,以及,再后來,她伸出一只手臂從我的腋下穿過來,摟住了我的一條胳膊,讓它在她的左臂和乳房之間找到了一個最貼合的位置。她的頭還在我肩頭動了動,似乎是想靠得更舒服一點。
待我再睜開眼時,天空已經是鉛灰色的了。盡管車窗玻璃上全是細密得像露水一樣的小水珠,但外面植物嫣嫣的綠色仍然特別清晰。車是停著的。身旁的丁方南媽媽已經坐直了身體,沒再靠著我了。
我扭頭看她時,她仍保持著她一貫的神情。那神情很坦然,坦然得像個謎。一時也判斷不出她醒了有多久了,以及在我醒了之前,她是不是已經在看著我了。昨晚的一切也許是夢,她從沒有摟過我的胳膊。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我的肩膀——我看到了那里沾著一根女人的細細的長頭發。
“睡著了。”我清了清嗓子,往座椅后面靠了靠,用手抹了下臉。endprint
她沒有說話。兩手都擺在腿前。
“司機一直都沒休息嗎?”我說。
“好像是沒有,我也睡著了。”她探頭往前方看了看,也不過是應和我的問話而已。
“還沒有到啊?這開會的地方可真遠啊!”
“快到了,司機停車是讓大家下去解手。”
我站起身揉了揉腰,也打算下車去。但是在下車前,我向車廂后面望了一眼——我竟看到了我的妻子。
她和一個男家長坐在一起——那男家長是胡佩琪的爸爸。我看到他們時,他正好湊近我妻子的耳邊說了句什么,她突然挪開頭笑著瞟了他一眼。
那一刻我懵了,我妻子怎么也在同一輛車上?昨天我倆到底是怎么商量的?到底是讓誰來參加學校的座談會?為什么我一點都不記得了?我走到路邊石頭搭的簡易廁所中,排泄物的味道撲面而來。我拉開褲子的拉鏈,做出小解的姿勢,可我卻半天都尿不出尿來。
廁所只剩我一個人了。我拉起褲子拉鏈。在往車上走的時候,我掏出手機,才發現手機不知什么時候早已沒電關機了。我妻子坐的位置在我后面稍遠的地方,我仔細想了想,自己昨晚和方南媽應該沒有任何出格的舉動。
在踏上巴士車入口臺階的時候,我還在想自己該怎么走過去——先和胡佩琪爸爸打招呼,然后再和妻子表現出本來應該表現的那種驚訝——甚至可以想見她會當眾揶揄我幾句。但在重新回到車廂里的那一瞬間,不知因為什么我遲疑了一下,并沒有向她走過去。似乎在這個狀態下,一切都還沒有徹底醒過來——就連走過去和胡佩琪爸爸寒暄我也是無力承擔的。
我妻子已經看到我了,我沖她招了招手,而她也沖我露出了笑容——我不想去判斷那笑容意味著什么。接著她在座位上伸起雙臂,像是要伸懶腰但也可能是想召喚我過去,可我已經走到自己的座位邊了,我一扭身,便坐了下去——方南媽媽依然像之前那樣平靜地看著我。
送水工
“你這新時代的青年楷模……”
——《商業時代·網絡時代·福音時代》
……假如有一天夜里,你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呆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假如有一天夜里,你因為錯診而被人關進隔離病房;又假如,假設有那么一個夜里,你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藥片,然后躺在床上,魂魄尚未消散……那個時候,你想到過我么?一個臨時工,一個送水的苦力。我正好從你的窗外經過,我一個人騎著車,那三輪車的軸轆間正發出走調的哨音……
不。你沒想過我,你喝著我的水,可你從沒惦記過我,你沒念過我的好。
一
半小時前,電話機的鈴聲又在黑暗的房間里響了起來。
張全保拿起話筒。
喂,你好!
是一位客戶打來的電話。對方告訴他,要兩桶19升的飲用純凈水,現在就要。于是張全保起來把兩桶水裝上三輪車,上了路。
他騎車拐了個彎,從巷子里到大街上。大街平坦、寬闊、空無一人。兩排絞架似的路燈投下刺目而蒼白的光暈,照得全保的影子忽而在車輪前,忽而又閃到車尾去。
大道兩旁黑壓壓的建筑,睜著一方方幽深的窗洞,那里面塞滿了陳舊的器物和睡著的人,一片沉寂。
全保賣力而小心地蹬著車子,可車軸發出更刺耳的尖嘯聲,那聲音毫不留情地在大街上回蕩。該為它上點油,他想。早就該修修它了,可車又不是他的。剛才的困意現在轉變成打著寒顫的警醒,他又產生了那種年輕人的灰心感。
那位客戶的聲音是那樣含混不清,情緒又是那樣不穩定。他僅僅是要對方重復把話講清一些,對方便在電話那頭發出粗魯的謾罵,中間似乎還夾雜了一些人的哄笑聲。他自認為把地址記得很清楚了,可放下電話張全保才發現,在一片黑暗里,他在紙上寫的后幾個字全糾纏在一起,辨不清楚,只能憑著記憶先過去碰碰了。
全保的同學趙伍有一個有錢的舅舅,原來都是一個村的。他曾經在吃飯時對他講,年輕人別怕吃苦,別怕換工作,什么都可以干。據說這個叔叔就是靠給人打工白手起家的,他后來做了煤炭生意,后來又去了美國,現在是個成功的商人。他是他們這幫孩子的偶像。“年輕時什么都要干!”他總回憶起對方講這句話時的樣子,可他現在卻總是在夜里被人叫醒,剛開始出來打工的那僅存的一點沖勁也沒了,跑十趟活兒,恨不能有九次不順利。
他拐進一條小巷。這里的路燈光變得暗淡稀疏。坑洼、污水、紙屑、滿溢的垃圾筒、油膩的燈泡,還有瞧不出原色的公寓大門……不知哪家嬰兒的夜啼,從小巷深處傳出來。
忽然幾個拖長的人影從對面巷口閃過。接著是壓低了聲音的恐嚇:“抓住他!抓住他!”然后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撕扯聲。全保感到毛骨悚然,他急忙想掉轉車頭離開這條巷子,但他越著急,動作越慢。
他想繞到另一條路去往目的地,但很快他就在黑暗的巷子深處迷失了方向。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不遠處一棟公寓樓房的某一扇窗口依然亮著燈,他想,誰知道那燈影里坐著的,不是等候送水的客戶呢?他來到那棟公寓樓的樓下,門牌號也好像和他的記憶對上了號。他把三輪車停在那公寓樓的門口,然后把兩只水桶從車上抬下來,再拖上幾級臺階,推門進入公寓。他為自己的靈機一動而感到高興。
公寓里年久失修,一切都顯得陳舊、寒酸。樓梯扶手斑斑駁駁,粉白的墻角上滿是痰跡。樓梯一側的墻壁上,因為常年有人搬抬自行車上樓,墻壁上那些車輪的刮蹭痕跡和小孩的鞋底印,已經形成了一道黑色的粗線。走廊里的燈泡也半明半暗,而公寓大門上的玻璃,早被紙板所替代。
全保拖著水桶,沿走廊蹭了幾步,在一處凹進的門廊內找到了電梯的入口。他按了按電梯電鈕,竟沒有反應——電梯在夜里12點后是停運的。
天啊,走廊里這么黑,水桶又這么沉,難道要我一層層扛上去?全保這樣想著,但他又有了一個主意。他把兩桶水推到暗處角落放好——不妨自己先上樓去,找到了買水的主顧,和他一起來抬這水桶。
全保興致勃勃爬了一段又一段的樓梯,由于黑暗,不知自己爬了幾層,而且在他忘記了自己在進入公寓之前數過的亮燈房間在哪一層。但他已經上到了這么高,再退下去未免太麻煩。就在他躊躇不決的當口,他聽見走廊里的某戶人家傳出講話的聲音。他順著那聲音一路摸過去,果然看見一扇門的門縫里透著光亮,而且據聽到的聲音判斷,房間里對話的不止兩個人。endprint
全保冒昧地敲了敲門。他一敲門,房間里的對話聲突然都停止了。過一會兒,他聽見一個女人壓低的聲音問:“誰呀?”
“我是送水公司的。”他提高了聲音。
房間里又喧嘩了一陣,像是幾個人在議論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們要水?”
“不是你們打的電話嗎?而且這么晚,樓里只有你們一家亮著燈。”
對方壓低了聲音,全保聽不清屋里人講些什么,接著他們竟把燈關掉了。
一片漆黑。
“我們家沒有亮燈。”女人在門里面說。
全保既感到可笑又覺得奇怪,他說:“你明明剛才亮著燈的!而且電話就是你們打的啊。”
“是樓上,樓上亮著燈呢,你走錯門了。”
“那請問一下樓上是幾層?”
“九層。”等了一下那女人才回答。
“那么這一層是八層?”全保想起來,剛才在樓下數的似乎就是八層,電話里當時說的好像也是八幾幾號房門。可房間里不再出聲音了。全保也想不出還能說什么,只好轉身往樓梯去了。像這樣奇奇怪怪的遭遇,他見得多了。
但他剛走出沒幾步,身后那門就打開了一道縫。一個男人聲音在身后問:“你剛說你是送水的?”
“對呀。”全保回過身來,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噢,那你把水擱下吧,我們剛聽錯了。”
屋里不止一個人在說話。
“水還沒有搬上來。”他說。
“什么?”
“電梯停了,水還在一樓,沒有搬上來。”
“他說水還沒有搬上來……”那男人在對屋里的人說話,他們很快又把門關上了。全保又摸黑過去敲了敲門,房間里竟像空無一人般地死寂了。
全保又來到九層,進入樓梯旁的一間空蕩蕩的、沒有鎖門的房間里,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這個地方很眼熟。
在不大的房間里,正中央擺著一張方木桌,兩側貼墻各擺著兩張雙層床,右邊還有一扇門通向另一個房間。
全保從桌子的一側走進去,來到窗口,向窗外望了望。外面,在夜幕籠罩之下的,是位于鬧市中的一方校園。那校園像所有鬧市中的學校一樣,沒有一點綠意,只有幾棟黑壓壓的大樓,圍出一塊光禿禿的操場。校園內空無一人,借著路燈的光線,可以看出,教學樓最近剛剛進行過一番外部修繕,這讓全保很快回憶起,這是那所在市內頗有惡名的“流氓學校”。它并不是真的像人們形容的那樣,每一個從學校門口經過的青年都會被這里的男生尋釁毆打,只是城里的家長和老師們的反復的恐嚇——不學好就會淪落到那樣的學校,這給孩子們多少留下了對于這所學校的壞印象。而成見一旦形成,便難以扭轉。這所學校原先教授普通初中和高中,最近因為一些原因,轉型為中等技術專科學校了。學校外部翻修一新,并在一些報紙上做了些宣傳。全保之所以對這些了解很清楚,因為他認識的一個城里的朋友,就在這里讀過書。
不知是因為外面燈火太亮還是因為別的原因,房間內沒開燈可卻并不覺得暗,處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全保覺得很累了,就順勢坐在雙層床邊,手摸到涼絲絲的床單,覺得怪舒服的。這時候里屋的門開了,那個胖女孩走了出來。
“呦,你也在這兒?”全保感到非常驚喜。
“什么叫我也在這兒啊!”她笑著在黑暗里大聲說道。她的嗓門很大,在這黑夜里聽起來格外響亮。
“我倒要問問你干嘛來了?”她一屁股坐到全保身邊,全保卻有點別扭,站了起來,又看向窗外,邊答:“我在上班呢。”
“上班?”胖女孩笑了笑,“我晚上做指甲去了。我媽過兩天過來。”
全保回過頭看了看她,房間里不夠亮,看不清她指甲的樣子,但也可以想象那上面貼著波浪狀亮片的花哨樣子。能在這樣的深夜遇到一個熟人,總好過一個人也不認識。
“你在這兒干嘛?”全保問她。
“我干嘛?我住在這兒啊。”
“哦……”全保訕笑,“我還真沒來過你這里。”
“你?你這人都不怎么愛和人聯絡啊。”不只胖女孩,別的人也這么說過全保,似乎他在朋友眼中過分清高。
“你們都是女孩子,我怎么好老聯系你們。”全保說。
“哎我跟你說,昨天可逗了!我、樂樂、嘉怡、劉晶晶,我們幾個女的,去美甲店,結果遇上誰了你猜?”全保覺得這女孩的聲音如果隔壁的人沒睡著或者睡覺輕一定能聽得一清二楚。
“誰?”他搭腔。
“李文秀和他那個女朋友!”胖女孩嘎嘎大笑,“那女的,我跟你說,真是個極品!”
二
張全保終于回到公司總部水站。所謂總部,也不過是一棟居民樓底商的幾間又臟又破的空房間,外間堆滿了水桶,擺個破桌子,墻上掛幾面錦旗,里間有幾張床鋪,供全保他們休息用。
他回自己鋪上,被窩早涼透了。他覺得嘴里不干凈,想再漱漱口再睡——盡管睡意已全無。他拿起水缸牙膏,進到廁所洗手池邊。洗手池的鏡子上面有一盞小日光燈,全保此時赤裸著上身,他微微彎腰擠牙膏接漱口水的時候,抬起眼來,正好看清自己。他看起來肌肉勻稱,胸脯飽滿,小腹平坦。他像平時那樣,禁不住又端詳了一會兒鏡中人。他鼻子直,眼窩深,認識他的人不止一次說他像時下當紅的那個混血男影星。
但他很快低垂下眼皮,迅速地刷起牙來,并用力地吐口水。
重新回到自己那有霉味的床上時,他看到一個小女孩正從窗口爬進來,這嚇了他一跳。“誰!”他大喊一聲,反倒把小姑娘唬哭了。
他來到窗口,看到一個婦人正托著小女孩的身子,有點害怕地看著他。再一問,才知道,這原來是同事老劉的家屬和孩子。
“你們咋不走正門?”待女人和小孩進屋后,他問。
“門鎖了,我敲了幾下,沒人,怕吵著你們。”
“哦,嗨,大嫂,今天就我一個人值夜班。他們都沒在。”endprint
“我知道。我們也不是第一次翻窗戶了。”
“這小囡多大了?”全保用手指刮了一下小女孩的臉蛋。
“你跟叔說你幾歲了?”女子低頭問小女孩。小女孩并不說話,只是靠著她媽,望著全保。
“四歲了。”最后還是老劉的老婆告訴了他年紀。
“餓不餓?”全保又問,照例是不回答,他轉念想想,自己手邊也沒有什么零食,就張羅著為她們娘倆倒了杯開水,然后仍回自己鋪上躺下。
那對母女也在斜對角的床上歇息了。
不一會兒,那小孩子便睡著了。全保躺床上,只顧想著自己的事情,閉著眼,中間深吸一口氣,鼻息重了些,那婦人卻從這一片安靜里張口和他搭起話來。
“這位兄弟貴姓啊?”
“免貴,姓張。”全保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搭腔,自己覺得可笑。
“哪里人啊?”
“張崗的。”
“那也不近呢。”婦人客套地笑。“我們家老劉在這邊和大家處得還行嗎?”
“老劉是我們老大哥。大家都很敬他的。”即使在黑處里,人仍會講些溫存話。
“他歲數大些,但人不太活絡,你們還多擔待著點。”
全保想起平時他們都叫老劉“劉王八”的情形來。“怎么會……”全保翻了個身。他聽見老劉的老婆的床也動了動。
老劉的老婆有一搭無一搭和全保聊起來,也不顧他是不是困。全保很快覺得這婦人的聲音好聽起來,軟軟的,綿綿的,有點口音,又挺厚實。那婦人絮絮叨叨講起她的身世經歷來。全保還沒來得及對她有什么雜念,竟昏昏沉沉睡著了。
待他再次醒來,探身望望,那邊床上,母女倆似乎也都睡著了,只見厚厚的被子捂得嚴實,只露出兩個人的頭頂。
這時天已微亮,他聽見外面門又開了,有人走進來,瞇著眼一看,是店里負責收銀、接電話的女孩小邵。她經常喜歡招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和她一起廝混,這次帶回來的是一個外國人。他們二人進到屋里,也不管邊上睡著別人,就站在全保邊上的那張床邊擁吻了起來。接著那洋人男孩把背包扔在床上,沖小邵微笑一下,示意自己要去廁所。小邵一屁股坐在床上,然后靠在床頭,把那幾本外國雜志翻的嘩嘩響。小邵很胖,從屋外進來就一直在粗聲粗氣地喘氣。廁所那邊響起了沖洗的聲音。
“操他媽雜志上都是瘦逼。”全保聽見她說,接著見她把雜志放下來扭過頭看他:“我知道你醒著呢。說話!”
全保緊了緊被子,不知說什么好。
“誰會喜歡一個胖子,你說呢?”她搖搖頭,好像很失望的樣子。
“你不算胖啊,”全保說,“我看這男孩不是挺喜歡你的。”
“哼……我沒說我自己!”小邵用手按著自己額頭,看不見她的臉,“反正這個點兒,他也找不著別的人干了。”
“你咋不回家去,來了這兒?”全保又問她。她沒有講話。
一會兒外國男孩回來了,光著上身,金色的短發濕淋淋的,顯然剛沖過水。全保本來以為小邵外語很好,后來發現她也不太會講外語。他倆躺在他邊上的床上,那男孩比劃了好幾下,嘴里說著什么“Drink、Drink”,小邵也不懂,只是傻笑著說什么“Honey……Oh……”。那洋人男孩聳聳肩,接著兩人就發出了夸張的親嘴聲。
三
周二,張全保休息一天。李文秀來找他看電影。
“你女朋友呢?”全保問李文秀。
“哪一個?”李文秀反問。
“她們……不是說看你新交了一個女朋友?”
“哦,那個,可能不在一起了。”李文秀點了點頭,看不出是傷感還是無所謂。
那電影是個美國片,講的是一個少年,他的兄弟朋友們都吸一種不知名的毒粉,后來都變成了僵尸。有個晚上,這個少年去找他們的老師,談這個事,并告訴他的老師他做過的一些施救措施。這個老師四十多歲,她聽了這些匯報,心情沉重,但仍鼓勵這個少年說一切都會好。但后來,哪知這女老師也中了這些有毒癮的孩子們的惡作劇,她也成了吸毒僵尸。影片的最后一個場面,是這個少年自己在前面奔跑,而他的兄弟、他的老師和他的女友,都變成僵尸,在后面追他。
是個很爛的電影,但看到最后的部分時,張全保卻忍不住流下眼淚。他假裝撓癢癢,把臉上的淚水擦掉了。
看完電影,李文秀邀張全保去他家里打牌。全保問是跟誰打,李文秀說是自己的工友,全保覺得心情不佳,不想去。文秀又說:“那就叫上嘉怡和劉晶晶她們吧。”全保想了想,還是拒絕了。李文秀知道全保的性格,也沒勉強他,他往地上啐口吐沫,和全保道聲別,回身便走了。因為是下午3、4點的光景,兩人也沒在一起吃晚飯。
全保在一個游戲廳玩了兩盤電子麻將,然后出來在街上閑逛。此時已是下午5點,他步入一個路邊百貨店。
百貨店里挺蕭條的,賣的全是一些過時的衣服、布料、文具,顧客寥寥,似乎也快要關門了。全保本來想買兩件換洗的內衣褲,但最后他什么也沒有買。他走到樓梯間門口時,見到墻上貼著一張白紙,上面用墨筆寫著:商場二樓門前開辟586、686電腦銷售部。
全保對這個很有興趣。他一直想有一臺自己的電腦。所以凡是有商場有電腦專柜的,他都要進去看看。
樓梯間里沒有燈光,到處堆放著雜物,樓梯越向上越窄——原來這個商店不過是利用一棟古老的居民樓的一層改建的罷了。所以二樓樓梯兩側的入口,也像普通民居的家門那樣小,甚至比民居的家門還要小。
全保鉆進樓梯右邊的那扇低矮的小門,進去一看,原來是一間落滿蛛網、燈光昏暗、堆滿木箱的庫房。站在入口處,也能看見油膩膩的窗玻璃外一片昏黃——天色已近傍晚。
好像這屋里有什么魔力似的,讓全保在這屋里站了好一會兒,從那破屋出奇窄小的門口勉強擠出來時,他突然心里閃念:若我能夠有這樣一間真正屬于自己的空房間也好啊。我可以和阿惠一起,自力更生地生活,只要這里永遠屬于我,破一點臟一點都沒關系。endprint
全保又信步走入樓梯左邊的門洞里。
這門里的空間可大多了,和商場一層的情形一樣,只是有很多人在忙著搬動商店必備的器物——桌椅、售貨架、柜臺和一些箱子。這些人大聲忙著說著,誰也沒有注意從外面進來的這個年輕人。
全保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很新鮮,但他突然又想:我在盲目地樂呵什么呢?阿惠不早就離我而去了么?現在的相好和我之間其實彼此并沒有真的情感,她只不過是一個替代品。真正喜歡的人已經不在了,你再怎么欺騙自己也沒用啊。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走進一旁的廁所里。
廁所十分骯臟,有人把大便拉在蹲坑旁的臺階上。全保回頭看了看房間,沒有人注意他。于是他就站在廁所門口,拉開拉鏈,直接對著廁所的地面撒了一泡尿。
等他尿完最后一滴尿,又覺得一切都釋然了。什么性格啊、感情啊,都是虛的。人和人有什么區別,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女人都是一樣的。
但是,他又想,阿惠再怎樣和小邵也是不一樣的,怎么比也不會一樣。
在商場的二層走遍了,也沒有看到賣電腦的柜臺,全保只好下樓,離開了商場。他又進到旁的一家書店里——有時書店里也有賣電腦的地方,但這家書店卻沒有。它只是那種很正規的書店,很大,很干凈。有些人坐在樓梯上,或者就坐在書架邊的地板上看書。他也拿了一本武俠書,走到樓梯旁,挑兩個看起來漂亮的女孩的身后坐下了。他不知道她們看的是什么書,但能聽見兩個人的說話聲。
其中那個沒什么姿色的說道:“寫這種書的男人一定很好色,而且他們現實里又得不到女人,所以才會在書里這么寫!”
那個較有姿色的女孩看了看對方手里的書,笑了笑沒有講話。
全保覺得這些家庭條件好的女大學生的水平也不過如此,禁不住哼了一聲,兩個女生低聲聊了幾句什么,他聽不到了。她們很快起身離開了,樓梯臺階上只剩下他和另外兩個男人。全保也站起來,武俠書他讀不進去,他把書放回書架原來的位置,然后走出書店。
他暫時還不想吃飯,就坐了公交車回公司總部。
待到了公司的門口,他卻不想就這樣回去,回去也是躺在床上發愣。他走進公司所在的那棟公寓樓的電梯間,進到電梯里按了頂層的按鈕。有時他會和男同事一起到這棟樓的頂層露臺來吸煙。這里視野開闊。
他來到頂層時,太陽的余暉正映紅了天際。
他發現這棟樓的頂層露臺的護墻被打開一個豁口,這里多出一個通道,打通到旁邊一家商店的屋頂上去。他沿著那豁口處的通道向前走,沒走幾步就呆住了——他看見老劉的妻子赤身裸體,正彎著腰給她家的小孩擦身子。而在她身后的平臺上,還有幾個赤身裸體的人。全保雖然吃驚,卻也沒忘了故意在她身上掃了兩眼,才匆忙回身走回公寓的露臺。他總覺得老劉的妻子是看到了他的。
來到樓下,全保越想越納悶,為什么樓頂會出現一些裸露的人呢?就在他抬頭向上張望的時候,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竟然是老同學趙伍!多年不見,他還是那么帥氣。還不等全保問趙伍怎么來了這邊,趙伍便主動說:這邊商店的頂層開了一家露天浴場,他剛剛在里面洗了澡出來。
兩人見面都很高興,笑談了一陣,也彼此詢問了對方的近況。趙伍現在幫人經營一家建材公司,未來的兩年,很可能自己單獨做公司。遇到趙伍,全保心里突然出現了一線希望。
而當趙伍聽見全保說起自己的工作時,他驚訝地對他說:“你還不知道?你們老板欠了一屁股債,早就逃跑了!他們在城里所有的水站分站點上個月就都撤消了。”
全保愣住了,怪不得近一個月來,他從來沒見過老板,而且水站辦公室里的空桶也越來越多。那這一個月的工資呢?一定也泡湯了吧?為什么自己身在公司,卻從來沒有聽說這個情況呢?這一系列的問題,不可能馬上就得到答案。
趙伍又說:“這個露天浴池就是你們老板用閑置的純凈水與人作的交易,為的是把錢早點撤出來,止損拿錢走人。”
真的聽到了這里,全保反而不覺得憂慮而是有些麻木了……
全保和趙伍告別后,繼續在樓下往上看,他想知道從哪個角度可以適當地看到浴池——我必須找到樓上對應的窗口俯視才行。從屋頂的露臺顯然是無法偷窺的——在同一層,洗澡的人會很容易發現我。
全保對這個露天浴池暫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為此他還來到馬路對面的另一棟公寓樓中進行了考察。他發現,開向商店頂層浴場的窗口,全部都歸屬于不同的住戶,沒有一扇窗戶是屬于公共走廊的。這個發現令全保大為掃興,他總不能進到別人家里去偷窺這個浴池。
從馬路對面的樓里出來,時間已經是深夜了。兩棟樓之間的距離變得很遠了。本來馬路兩邊是人行道,現在變成了松軟的泥地,但它似乎又不會把人的鞋子弄臟……全保穿過這一大片荒地,往公司水站的方向走去。這時突然刮起大風來,風把遠處的燈火都吹得忽閃忽閃的。
他聽見一個人吹口哨的聲音。他抬起頭,看到公寓樓二層的一扇窗口里有個只穿著內褲的男子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乘涼。似乎口哨聲就是這個男子沖他吹出來的。
這是什么意思呢?是在向我尋釁么?全保想著。
這時風吹得更猛烈了,全保突然很想讓這狂風把自己吹透。他張開雙臂,任憑身體和衣服隨風向而擺動、傾斜、東倒西歪。那人在樓上的窗口看著他,又吹了兩聲長而響亮的口哨,哨音在空曠的夜風中回蕩。那一瞬間全保想:“我看起來一定像是個孤魂野鬼。”
當他終于穿過馬路,邁過馬路另一端的泥地回到樓里時,他才突然想起,剛才沒有留下趙伍的一個聯系方式。在漆黑的樓道里,連這點小小的遺憾,也不過是轉瞬即逝。他按下了電梯按鈕,打算再去樓上一探露天浴池的究竟。他聽見電梯正從電梯井的深處緩緩下降。這時他又想到,那個聲稱是老劉妻子的女人,也許根本就是個騙子。他抬起頭,顯示樓層的液晶板上的數字在倒計數,那上面的數字一會兒是紅色的,一會兒是紫色的,一會兒是藍色的,真是好看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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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動,我爸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慌亂地弄好衣服。那個東西就纏在她大腿上,不再蠕動。隔著裙子,她的手能摸到它的頭……如果那個部位可以叫“頭”的話。
她放下裙子,整平衣服,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然后走出自己的屋子,去和父親打招呼。在開口說話時,她嗓子還是沙啞的。
“爸爸,”她在外屋說,“剛回來啊。”
過一會兒,傳出她爸的聲音:“天涼了,在家也多穿一點。”
她第一次發現它,還是在六年前那個暑假的某個早晨。她醒來后,就發現它已經在那兒了——像個土鱉那樣大,那樣硬。但當她想要把它摳下來時,它又變得像一只黏糊糊的蛞蝓,你越要摳它,它就和你的皮肉扣得越緊。它緊緊趴在她大腿根內側、靠近內褲花邊的位置。她當時嚇壞了,去找她的家人,可家人撩起她的裙子時,卻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覺得在她大腿的內側,有一塊顏色略深的部分,看起來就像個淤青或者胎記。
她堅持說那是一只蟲子,是活的,是一個怪物,她幾乎歇斯底里。父母不得不帶她去醫院檢查。但去過三家醫院,都沒有查出任何問題。醫生認為那只是一塊色素沉積斑。
她被它控制住。在她身邊沒有外人的時候,它就開始顯形,又變成硬硬的、黑色的如同甲蟲一樣的東西。它甚至可以和她交流。她央求過它、向它討饒,還曾想用燒紅的釘子燙死它——但沒有成功。她想盡了辦法,但除了周圍人對她態度的逐漸轉變外,沒有任何補益。在初中的頭兩年里,她幾乎被逼瘋了。她接受了心理醫生的治療,但毫無效果。她無法繼續安心聽講學習,在初二的第二個學期,她幾乎只能停學。
從那時起,它伴隨了她的整個青春期的成長。它,她們倆,一起成長。
從上高中起,她換了家學校,將不堪回首的地獄般的經驗和那些怎么也洗不清的謠言留在了過去。她下決心重新做人,在新學校樹立自己的正常形象。她也開始漸漸適應了它,因為不管它到底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確有其物,之前的三年里,它都沒有對她造成明顯的損害,相反,倒是她幾次把它弄傷。
它靠吸食她月經成長。每次到了要來例假的時候,它就整個蓋在她的會陰部,流出來的經血一滴不剩地吸收掉,然后再默不作聲地回到她的大腿根處隱藏。它最初只有一只土鱉大小,現在伸長身體,如果尾部纏繞在她大腿根上,頭部已經可以將將夠到她的乳房了。
也許是隨年齡增長而起的變化,也許是因為她自己背負了太多的秘密,她變得不僅更漂亮,而且有一種其他同齡女生身上所沒有的神秘氣質。那種氣質有時使她顯得清高純真,有時又使她顯得冷冰冰的;而這種純真和冷淡之中,又雜糅著一股隱秘的墮落氣息、一股使異性警覺的誘惑感。
高二的時候,她愛上了學生會一個上高三的男孩。兩個人的感情發展了將近一個學期。有一次,男孩家里沒有人,約她來家里復習功課。他吻了她。然后他們擁抱、親熱,她被他頂在角落里,他的手伸到了她的下面,她開始害怕了,她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面色大變。后來她從他家里逃了出來,自信掃地,非常狼狽。她所怕的只是他發現她的秘密。
不過當她回到家,發現它只是隱藏在大腿的表皮下,和往常一樣,像一塊很大的、不那么好看但又無關大礙的胎記,它什么也沒有表示。后來的一些天,偶爾,晚上在她復習功課的時候,它依然會淘氣,鉆到她的陰部,逗弄她,使她最后不得不放下書本,躺在床上,臉漲得通紅——就像從初中開始至今的每一次那樣——但至少它沒有任何要威脅到她的戀愛關系的暗示。
高二期末考試后的暑假,她還是和那個男孩發生了關系。他吻遍了她的全身,最后笨拙地進入她的身體,而她對此早已富有經驗,她濕潤,放松,她睜著眼睛等他找到洞口。但當他快要到達高潮的時候,與她唇舌相接的口中突然發出一聲悶叫。接著他像一只剛被砍掉頭的雞一樣從她身上掙扎著跳了起來。他嚇得臉色蒼白,他說她的下體里有牙齒樣的東西,咬住了他。
這回是他慌不擇路,而留下她,赤身裸體,躲在被子里驚惶、懊悔、痛苦。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她一個人呆坐在桌子邊。
“你干了什么?”她問它。
“……”
“你干嗎要咬他?”
“……”
“這不好玩,一點也不。”
“……”它開始模仿出他的粗細和長度,慢慢頂進她并不濕潤的體內,然后模仿他的頻率,一進一出開始蠕動。
“你要把我逼死嗎?如果我死了,對你有什么好處?”她平靜地說。
但她又對它沒有任何辦法,生活還要繼續下去,而她倆連成一體。
當她高興的時候,它會聚攏在她的下腹部,變得“毛茸茸的”,像一只巨大的海參,它請求她撫摸它。它最喜歡她用手撫摸它,它在她的撫摸下慢慢蠕動著。她覺得它是如此脆弱,以至于憐惜它。
而當她情緒低落的時候,它又會變著法兒和她開玩笑,比如變成一根長長的臍帶樣的東西,耷拉在她的裙擺下面,并且提醒她有東西掉了,這讓她哭笑不得。
因為它,她養成了在家穿裙子的習慣。每次坐在電視前的沙發上,她就撩起裙子——因為它也喜歡看電視。它對一些影視節目還有格外的偏好。它喜歡看紀錄片。有時,它會要求她反復地播放幾部老電影的DVD盤,比如Roman Holiday和ROBOCOP。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它不告訴她理由。
有一次,在它觀看她為它播放的ROBOCOP的時候,她放下手里的書,正好看到墨菲不知道是第幾次被歹徒一槍轟掉手臂,她忍不住問它:
“你干嘛老看這個片?惡心。”
“……”
“因為太血腥。”
“……”
“ROBOCOP再怎么厲害,它也不過是躲在一堆機器里的一根假陽具。他越耍威風就越是個可憐蟲。靠電動維持的力量,再怎么也是假的。”
“……”
“嗯。也許吧,也許。”
有時,在最黑最黑的夜里頭,她仍然動過那個念頭——就是殺了它。但她不敢多想,因為她覺得自己在想什么,它都會知道,它從不睡著,何況它已與她血脈相連,除非她砍掉自己的左腿……endprint
但她又反復地做過一個夢,她夢見它從她腿上剝落了,掉在床上干硬得像一節樹枝。在夢里她急壞了,把它捧在手里著欲哭無淚。她把它泡在水里想把它泡軟,但它始終只是一節樹枝。每次當她醒來,發現它還松松軟軟在自己大腿根上時,就松了一口氣,好像她離不開它一樣。
“爸爸,剛回來啊。”她走過去接過爸爸手里的公文包。
她爸爸慈愛的目光在遠視眼鏡里被放大了,他說:“天涼了,在家也多穿一點,不要老光著腳跑來跑去的。”
“明天雁波過生日,我晚上去她那兒吃飯。”
“你媽呢?”他換了拖鞋,往廚房和里屋看。
“她去給趙阿姨送東西去了,不是早上和你說過了嘛?”
“哦。你們都吃過晚飯了?”
“早吃了,你聽見沒聽見我剛說什么?”
“聽見了,明天雁波過生日……哪個雁波?”
“我小學同學啊,我的好朋友,您是真累糊涂了,還是詐我呢?說!”她抬起手,用手指慢慢頂住她爸爸的鼻尖。
她爸爸笑著要摸她頭,她躲開了,“好了好了,我先回屋了,還有功課呢,別進來吵我。”她爸爸拉長聲說好好。她站自己房間門口,看著她爸爸走進另一個房間,這才關上門。
第二天,在她同學的生日聚會上,一個男生和她很聊得來,他是雁波現在的同班同學。兩個人彼此有好感,根本是一種氣場,不需要多問就能知道。男生很紳士,在人多的時候并沒有多看她幾眼,或者和她說更多的話。不過當聚會進行到尾聲,亢奮的情緒平息,朋友們更多在聊一些生活經歷的細節時,他還是不知是有意無意地坐在她身邊。她的心跳也快了起來。當時酒吧的駐唱樂隊開始演奏一曲低回的吉他獨奏。后來他又被別人拉入另一件學校事件的討論中,暫且轉過身去。她坐在酒桌的后面,臉上笑容還沒有消散。這時,它變形成一根陰莖的形狀從她的裙子下幽幽地頂了起來,這把她給逗樂了。因為是在公共場合,她先是要把它按平,但按下去它又彈起來。她捂嘴笑著,隔著裙子抽了它兩巴掌。“下去!下去!哎呀……快下去!”她悄悄地撒嬌說。過一會兒她確認它不再淘氣了,才敢起身去洗手間小便。
她像往常那樣微微低著頭,走起路來很矜持。她拐進幽暗的走廊時還像是在微笑,但還沒有來得及走到女洗手間的門口,突然眉頭一擰,撲哧一下哭了,鼻涕也噴出來。她用緊攥著面巾紙的拳頭捂住大張著的嘴,卻抑制不住哭聲,她哭得全身發抖,她靠在墻上,絕望地蹲了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