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緣
媽媽吵著要回家。她成天念著:“我在這里做什么?我要回家。”
“回哪個家,這里就是你的家,這是你的房子,你已經在這里住了二十幾年。”我告訴她。
“是嗎?”媽媽舉目四望,神色徨惑,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應該有別的家吧?”她問我,一個對她過去似乎很熟悉的陌生人。
“有的,小時候住在海口,對不對?每天都有新鮮的魚,魚販擔到家里來賣。后來住在嘉義市番仔溝。”我故意用舊地名。對的,媽媽眼睛一亮,那是她成長的地方,在那里成為新娘和母親。“你還住過臺南,記得嗎?”臺南是我們幾個孩子成長的故鄉。
“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呢?”“你搬來這里好多年了。”“那你怎么會找到我呢?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我當然知道,大家都知道你在哪里,你不用擔心我們找不到你。”我安慰她。
媽媽嘆了口氣,不解地搖頭,“全世界都知道我在哪里,只有我自己不知道。”患了老年失智癥,一日日流失記憶版圖的媽媽,竟如此精確道出殘酷荒謬的現實。
半夜三點,媽媽的房門開了,從上海來探望而睡在客廳沙發床上的我醒來。窗外投進來不知是月光還是路燈,照著媽媽的身影靠近。
“你要去哪里?”我叫住她。“我要回家。”媽媽提著浴室裝臟衣服的簍子,里面塞了她的皮包,幾件衣服,還有一個相框,看來這就是她要回家的行李了。
“你沒聽到嗎?他們在叫了,說要走了,我得趕快。”媽媽在趕回家的車,返鄉的船。
“三更半夜的,怎么走?你先回去睡覺,等天亮了,我再送你回去。”“等天亮?”“對的,我要睡了,你也回去睡覺哦。”
媽媽聽話地回房去了。無能帶她返家的女兒,此時只能披衣坐起,又是一個破碎的夜。但只要媽媽能安然入夢。在夢里,那發動的車,鳴笛的船會帶她返回童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