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東
初夏的陽光還離我遠
還停頓在暮春,沒有從我的頭頂
垂下,限我于立錐之地。
平斜著,像一把刀,從我的身旁
透出,將高樓的影子推來,壓在
草坪上,壓在匡河上,壓向
更遠的國道。像一座孤峰
完整的傾倒
這幾年,我像退水后的青石
止于河床。流水去了,不盼望
也不恐怕。不拘于棲身的淤泥與
纏繞的水草,依舊守清白之身。
像河床上的青石,將風聲當水聲
常在二十樓的陽臺上思考世界與
一些斷裂的句子。巨石浮于天空
我浮于懸空的領地。在這里
我可以放過自己和自己的敵人,模糊
意識與意義。一朵花可以是荼蘼的病句
匆忙的人群可以是潑在地上的一瓢水。
樓下賣麻辣串的推車與泊在路邊的寶馬
是同一個概念。美女與妓女,
呼嘯的快車道旁的花與圍墻內的花,
是同一個概念。她們沒有面目。
她們面目全非。她們在大地上
有許多面目。如同這些年
我刻意避開的小眾,與政客嘴臉
想見過,也親見過
花園的頹廢,不遠處跨過有水或
無水的橋的斷落。
見過彩虹的分崩離析,一座座
高山坍為亂石。見過
突然松手的水桶跌入深井。
這些下墜的事物,每讓我暈眩。
我曾把自己關在賓館的房間里
站在床上,反復練習暈眩——閉眼、直立
倒下,像一棵古木正被伐倒。
把自己帶近峭壁,退一步,或者
縱身一躍
在二十樓的陽臺上,我目睹了
二十一世紀廢墟的高度
樓宇的燈盞如飛雪
晚風將草甸推遠
烏拉蓋愈發遼闊
沙榆托著清晰的星光
懸起的草原比星空浩瀚
手捧藍色哈達的蒙族人
用長調勸我滿飲烈酒
讓我忘記了南方的藍
馬頭琴在嗚咽
我揪緊馬鬃和姑娘的長發
她們都是今夜的琴弦
篝火中的三只狼
在高蹈在嚎叫
篝火外的一千只狼
在紅柳叢中隱匿、觀望
黑暗是他們的草原
夢中的套馬桿啊
套住低下來的明月,也套住
逃逸的駿馬
梅嶺驛道,沒有重復的青石。
一塊挨著一塊鋪著,如
久遠的琴鍵,每一步落下
仍有迥異的回響
音符還是前朝的,還是舊模樣
懸在饒州通往徽州的路上
像古徑上空的云,無法分辨
哪一朵,是孤懸的我
那些深陷崖石的斷句,曾經
完整的敘述,我能認出。就擠在
幾片殘碑間,卻生卒不詳。

拴馬石滲出韁繩的氣味,夾雜在
眾石回潮的隊列中,附近
散落些許的鹽巴與絲茶。
倒下的牌坊,縫隙透發
返青的荒草。道旁倒伏的油菜下
蛙鳴依舊寂寞
穿行其上,忽見許多石塊站立起來
穿著朝代各異的服飾,各自行走。
我從形色上辨出他們身份與狀態——
遠行或歸來的商旅、逃亡的刀客
趕考的士子和望夫的少婦……他們
與我擦肩而過,與我同向或
反向而行,身子如道旁的茅草一樣
搖晃。我甚至得見從未謀面的祖父
也現身其間,向我走來。
自己的影子,也立了起來,走著
走在我的前面
這忽然的情境,讓我驚駭不已。
我慌亂的影子,瞬間恢復原形
壓向那些行走的石塊,骨牌一樣
倒下,重現原有的條紋與秩序
重現陽光的靜穆
重現峰巒的青翠和人世的遼闊
分開春天的石徑,正游過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