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 超*白雷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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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槍殺人案中殺人故意的審查判斷——以陳某某故意殺人案為例
文◎吳超*白雷杰**
*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院助理檢察員[100089]
**北京市昌平區人民檢察院書記員[102200]
[基本案情]犯罪嫌疑人陳某某與王某于2014年4月經人介紹成為男女朋友,后因感情不和于2015年10月底分手。分手后,陳某某曾多次駕駛承包的出租車到王某公司糾纏。在得知王某的同事經常帶王某去酒吧后,其擔心王某被帶壞,于是想找機會嚇唬王某,讓王某離開公司。
11月4日前后,陳某某從網上購得氣槍一支、鉛彈九百余枚,組裝好后,其曾以將空啤酒瓶放在20米處用氣槍射擊的方式試槍,得知槍聲大、后坐力大,認為威力也挺大,之后,其將槍彈藏匿于小區花壇內。11月28日,適逢周六,王某所住小區小孩多,陳某某擔心槍彈被發現,將槍彈放到出租車里,因心情煩躁,喝了四五瓶啤酒,后于18時許駕車來到王某公司樓下。約10分鐘后,王某和其同事袁某某等四人從公司大樓出來準備前往地鐵站,王某發現陳某某又來糾纏,于是繞路前往地鐵站,陳某某將車開到進地鐵站必經的下樓臺階西側20米正對臺階處等待。王某等人從車旁經過時沒有理陳某某,陳某某頓時心生不滿,于是轉身拿起氣槍并裝上一枚鉛彈,搖下左前車窗,左手端槍,右手放在扳機處,此時王某等四人已前行至下樓臺階處,僅剩胸部以上身體露出臺階,陳某某擔心再不打就打不著了,決定盡快開一槍,隨即瞄準臺階方向,扣動扳機,擊中袁某某(緊挨最右側的王某)頭部,隨即駕車逃走。
經手術,醫生從袁某某右枕部頭骨取出已變形的子彈一枚,子彈嵌入顱骨深度接近子彈長度(8.84mm)的一半。經鑒定,袁某某所受傷屬輕微傷;涉案槍狀物槍口比動能為94.42 J/cm2,大于1.8 J/cm2,系槍支;涉案900余枚彈狀物均系5.5mm氣槍彈。
陳某某到案后,先后以不知槍支可能致人死亡或受傷、沒有瞄準人等為由進行辯解。
持槍殺人案(包括傷人)中,在排除意外事件的情況下,犯罪嫌疑人的主觀心態包括故意和過失,而故意的內容同時又包括殺人和傷人。與本案相仿,犯罪嫌疑人常以不知槍支殺傷力、射擊部位非致命部位、打擊錯誤等為由進行無罪或罪輕辯護,殺人故意的認定似易實難。結合本案,將殺人故意的認定拆解為槍支殺傷力的客觀評價、犯罪嫌疑人對槍支殺傷力的主觀認知、犯罪嫌疑人所選擇的射擊部位三個子問題,不失為持槍殺人案中殺人故意認定的一種方法。
現行槍支鑒定標準過低,導致鑒定上的槍支并不一定具有殺傷力,且與一般社會觀念對槍支的理解存在較大差異。基于此,即便涉案槍狀物被鑒定為槍支,仍應明確其客觀上是否具有致人死亡的可能,如果客觀上并無致人死亡的可能,則刑法意義的故意殺人尚未著手,需討論是否屬絕對不能犯之范疇。
司法人員對槍支殺傷力的認定,主要依據為公安機關槍支鑒定意見。根據公安部于2007年10月29日發布的《槍支致傷力的法庭科學鑒定判據》(簡稱《槍支鑒定判據》)、于2010年12月7日修正的《公安機關涉案槍支彈藥性能鑒定工作規定》(簡稱《槍支鑒定規定》),槍支、仿真槍、玩具槍的區分標準為槍口比動能數值的大小。具而言之,槍口比動能大于1.8 J/cm2的為槍支、小于1.8 J/cm2且大于0.16 J/cm2的為仿真槍、小于0.16 J/cm2的為玩具槍。
但1.8 J/cm2的槍支的具體殺傷力究竟為多大,尚需明確。《槍支鑒定判據》和《槍支鑒定規定》根本性改變了公安部于2001年8月17日發布的《槍支鑒定規定》,將判定槍支殺傷力的方法由“射擊干燥松木板法”[1]改為“測定槍口比動能法”,事實上將槍支認定標準由10-15 J/cm2降低為1.8 J/cm2。1.8 J/cm2的槍口比動能的實質內涵為:足以對人體眼睛這一人體最脆弱部位造成輕傷以上傷害。但實際上槍口比動能1.8 J/cm2的槍支是不能擊穿人體皮膚的,能夠擊穿皮膚的槍口比動能臨界值約為10 J/cm2。國際上一般認為槍口比動能大于78 J/cm2是使對方喪失戰斗力的下限,并以此作為槍支認定的標準。[2]
可見,我國1.8 J/cm2的槍口比動能標準的確立更多的是出于槍支管制的考慮,而非槍支殺傷力的考慮。因此,鑒定為槍支的槍狀物并不必然具有殺傷力,應考察涉案槍支的槍口比動能具體數值。
本案中,涉案槍支槍口比動能為94.42 J/cm2,遠超1.8 J/cm2的國內標準(致眼球輕傷)和10 J/cm2的舊標準(穿透皮膚),且超過國際通行的78 J/cm2的標準。另外,大陸、香港、歐美警察配發的制式手槍的槍口比動能一般介于200-800 J/cm2之間。結合案中陳某某從20米外開槍,鉛彈嵌入被害人袁某某枕骨(厚度約為10-15mm)約4.4mm的事實,足以認定陳某某所持有的槍支具有實質意義的殺傷力,具有致傷或致死的可能。
犯罪嫌疑人對槍支殺傷力的主觀認知的重要判定依據為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但同時應當結合槍支來源、外觀、材質、犯罪嫌疑人生活經歷、槍支接觸經歷等客觀證據綜合認定這一認知或認知可能。
陳某某供述稱其為槍支愛好者,購買槍支前已在網上陸續了解槍支信息達一年之久,購買槍支時賣家稱“打鳥沒問題”,且交易過程較為隱秘,由賣家分八次郵寄到廊坊某地,自己前往領取。其將槍支組裝好后,曾于凌晨時分在小區以將空啤酒瓶放在20米處用槍射擊的方式試槍,未打中,但發現槍支槍聲大、后坐力大,認為威力也挺大。
陳某某曾辯稱其不知槍支可能致人死亡或受傷,為揭示陳某某的辯解不符合常理之處,檢察官借鑒《對方證人》[3]一書中交叉詢問的技巧對陳某某進行了如下訊問:
問:你知道你手里的槍能致人死亡或受傷嗎?
答:不知道。
問:你平時看電影和電視劇嗎?
答:看。
問:看過槍戰片嗎?
答:看過。
問:了解里面的槍嗎?
答:大致了解。
問:那你知不知道你拿的這把一米多長的槍能致人死亡或受傷?
答:(沉默數秒后)知道。
綜合槍支來源隱秘、槍支外觀(全長1160mm、槍管口徑為5.50mm、帶瞄準鏡)貌似具有殺傷力、槍支為金屬材質、陳某某已學習槍支知識一年之久等情況,可合理推定陳某某試槍前已對槍支殺傷力有所了解。另據陳某某供述,其曾試槍,試槍后雖未打中但已通過聲音、后坐力直接感受到槍支威力,進一步增強上述推定的可靠程度,足以認定陳某某主觀上認識到其所持槍支具體殺傷力,可能致人死亡或受傷。陳某某的辯解僅是概括地否認其對槍支殺傷力有所認知,并未對上述某種判定依據直接提出反證,不能動搖判定依據或削弱論證,不會影響判定結論。
在明確槍支殺傷力和犯罪嫌疑人對槍支殺傷力的認知情況后,應綜合射擊部位、射擊次數、射擊后果等客觀因素判斷犯罪嫌疑人的主觀心態(故意殺人或故意傷害)。案件發生后,射擊次數和射擊后果已成既定事實,犯罪嫌疑人無力辯解,其常以射擊目標非致命部位或打擊錯誤作為罪輕甚至無罪辯護理由,因此犯罪嫌疑人所選擇的射擊部位成為判定其主觀心態的主要因素。在射擊部位不明確時,有必要依職權進行現場勘查或偵查實驗,查明案發時雙方當事人相對位置、視野狀況以及特定角度射擊可能等關鍵細節。
本案中,在卷證據能夠證實陳某某持槍向王某等人行走方向打了一槍,但陳某某供述存在矛盾之處,無法確定陳某某選擇的射擊部位。具體如下:第一、三次供述時均辯稱:王某等人下臺階只露出胸部以上身體時,我想著再不打就打不著了,于是瞄準她們下臺階的方向打了一槍,沒有瞄準人。我瞄準的是王某她們四個人中間的臺階。第二次供述稱:王某等人下臺階只露出頭部時,我瞄準走在最右側的王某左邊第一個同事的頭部,然后開槍。
案發前,陳某某將車開至進地鐵站必經的下樓臺階西側20米處,王某等人從車輛左側經過,沒有理陳某某,陳某某頓時心生不滿,借著酒勁,回身拿槍彈、裝彈、上膛,接著搖下車窗,將槍伸出窗外,整個過程大約需要10余秒,與王某等人步行至臺階處的時間大致相仿。
此時,陳某某發現王某等人僅剩胸部以上位置在臺階上,于是想“盡快開槍”,想著再不打就打不著了,在當時的緊迫情況下,作為一個并不具有槍支使用經驗的人,瞄準20米之外的行人頭部這一目標存在一定難度。且案發時間為下午6時許,天色已黑,瞄準頭部的難度進一步增加,因此其“瞄準王某等人下臺階的方向,沒有瞄準人”的辯解符合常理,可以采信。
陳某某進一步辯解稱其瞄準的是四個人中間的臺階,但案發時從陳某某所在位置能否看到臺階,存在疑問,為核實上述情況,檢察官辦理該案時前往案發地鐵站進行現場勘查,結合在卷證據、現場照片,繪制案發現場還原圖如下:

從還原圖來看,王某等人處在低處,陳某某坐在車里,其持槍時所處的高度不僅高于臺階,也高于王某等人頭部,這表明其開槍射擊時,槍口向下。
經偵查實驗,案發時陳某某所在位置只能看到王某等四人的胸部以上部位,并不能看到臺階平臺,“槍口向下瞄準臺階平臺”的辯解不合常理,應當排除。因此,其所稱的“瞄準臺階方向”等同于瞄準前方20米處并排行走的僅剩胸部以上的身體露出臺階的王某等四人。
綜合上述分析,犯罪嫌疑人陳某某明知其持有的槍支具有殺傷力,可能會導致他人傷殘或死亡,仍向并排行走、僅剩胸部以上身體(致命部位)露出臺階的王某等四人開槍射擊,主觀上具有殺人之故意。因射擊距離較遠、射擊角度偏差等意志以外的因素,僅致被害人袁某某右枕骨嵌入一枚子彈,并未死亡,陳某某之行為已涉嫌故意殺人罪(未遂)。
將持槍殺人按照中殺人故意的認定問題拆解為上述三個邏輯上具有遞進關系的子問題,逐層論證,簡單明了,現稍加總結以資參考。
首先,客觀評價槍支殺傷力。由于鑒定意義上的槍支并不當然具有實質意義上的殺傷力,應進一步審查鑒定意見載明的槍口比動能具體數值。結合我國槍支鑒定的舊標準和國際通行標準,筆者認為采10 J/cm2這一能夠擊穿皮膚的槍口比動能臨界值作為認定槍支具有實質意義上的殺傷力的標準為宜。如果槍口比動能小于但接近10 J/cm2,則應綜合考慮被害人傷情、射擊距離等因素判斷槍支的殺傷力;如果槍口比動能大于但接近現行1.8 J/cm2的標準,則應考慮絕對不能犯之問題,必要時均可要求公安機關進行偵查實驗。
其次,查明犯罪嫌疑人對槍支殺傷力的主觀認知。不要求犯罪嫌疑人認識到涉案槍狀物是否系鑒定意義上的槍支,更不要求其認識到槍口比動能數值,只要求其認識到槍支客觀上是否具有實質意義上的殺傷力即可,這一認知為社會一般人根據經驗法則和一般社會觀念的認知。綜合犯罪嫌疑人案發前生活經歷、槍支接觸經歷、槍支來源、外觀、材質等客觀因素一般即可判斷。如果犯罪嫌疑人辯稱不知槍支殺傷力,可參考上文中的訊問思路進行訊問。
最后,確定犯罪嫌疑人所選擇的射擊部位。犯罪嫌疑人手持具有殺傷力的槍支,且其主觀上對槍支殺傷力有所認知,仍選擇向被害人致命部位(頭頸部、胸部、腹部)射擊,即可認定其主觀上具有殺人故意。但實踐中,確定犯罪嫌疑人所選擇的射擊部位并非易事,如其辯稱試圖射擊的目標非致命部位或系打擊錯誤,則應綜合考慮犯罪嫌疑人作案動機、與被害人相對位置、案發后表現、特定角度射擊可能等客觀情況,必要時,走訪案發現場,進行現場勘查或偵查實驗,確定犯罪嫌疑人辯解的真偽。
注釋:
[1]將槍口置于距厚度為25.4mm的干燥松木板1米處射擊,彈頭穿透松木板的,即可認為足以致人死亡;彈頭或彈片卡在松木板上的,即可認為足以致人傷害。
[2]參見陳志軍:《槍支認定標準劇變的刑法分析》,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3年第5期。
[3]參見[美]史蒂文·F·莫洛、詹姆斯·R·費格利羅:《對方證人》,吳宏耀、云翀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9-43頁。
【本期主講】
郭曉偉,現為福建省廈門市翔安區人民檢察院檢察員。2007年7月從廈門大學畢業后即進入翔安區人民檢察院公訴科工作,2010年到反貪局工作至今。現研究方向主要是貪污賄賂犯罪的查辦與預防,發表文章主要有:《反貪偵查人員出庭作證的制度構想》、《貪污賄賂案件中違法所得沒收程序探討》,被《福建法學》、《反貪工作指導》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