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學人文學科的發展困境與應對策略

薛媛++顧建民

摘要：近些年，美國大學的人文學科日漸式微，大多數發展指標停滯不前甚至有所下降。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錯綜復雜，但并非無跡可尋。哈佛大學基于調查研究反躬自問、主動謀變，試圖通過課程和教學改革提升學科吸引力，重振人文學科。

關鍵詞：美國大學；人文學科；哈佛大學

美國大學的人文教育向來被廣為稱道，而高質量、高標準的人文學科則是推動人文教育的主要力量。從美國大學的歷史來看，脫胎于西歐“七藝”的人文學科曾經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30年代間遭受到自然科學的猛烈沖擊，潰不成軍、幾近覆沒；后來在芝加哥大學校長赫欽斯等教育改革家們的努力和堅持下，人文學科絕處逢生，逐漸成為美國大學中通識教育的主要組成部分，并在美國高等教育中占有特殊地位。

進入21世紀，信息通訊技術的加速發展和廣泛應用在全球范圍內給人文學科帶來新一輪的沖擊。美國當然也不例外。2013年6月，哈佛大學文理學院接連發布了三份關于人文學科發展的報告，指出了哈佛大學的人文學科所遭遇的困境及因應策略[1][2][3]；2015年，美國人文與科學院（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簡稱AAAS）發布了名為《人文學科發展現狀：2015年的高等教育》（The State of the Humanities：Higher Education 2015）的報告，列出了美國大學人文學科發展各方面的數據圖表[4]。從上述報告中，總體上可以窺視目前美國大學人文學科發展的狀況及未來的走向。

一、學科范圍的界定

根據美國國家教育統計中心（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 Statistics，簡稱NCES）發布的最新學科專業分類系統2010版（Classification of Instructional Programs-2010，簡稱CIP-2010）[5]，所有的48個學科群（即二位數代碼）中，與人文學科相關的學科群共計9個，約占學科群總數的18.75%；其中，人文學科群下屬的具體學科（即四位數代碼，類似于我國的一級學科）共計43個，具體專業（即六位數代碼，類似于我國的二級學科）共計196個①。CIP-2010所涉及的人文學科大致包含哲學、神學、宗教學、文學、語言學、歷史學及文理通識研究等具體方向。

與CIP-2010中人文學科范圍略有不同的是AAAS采用人文發展指標（Humanities Indicators，簡稱HI）。1998年，AAAS啟動了人文發展指標的研發工作，旨在設計一套量化的指標以客觀地描述人文學科的發展軌跡。最終公布的人文發展指標包括初等和中等教育中的人文培養、本科生和研究生教育中的人文學科、人文領域的職業發展、人文學科的基金支持和學術研究、生活中的人文等五個方面。人文發展指標所涉及的人文學科包含藝術史、經典著作、語言研究、溝通、英語、民俗學、歷史學、科學史、外國語言文學、語言學、音樂學、哲學、宗教等具體方向。前文提到的哈佛大學文理學院的人文學科報告和AAAS的《人文學科發展現狀：2015年的高等教育》均采用了人文發展指標搜集的數據。雖然對于人文學科的精確的范圍界定未能達成共識，但是一般來說，人文學科主要研究人類的精神文化及其歷史積淀，擁有自己獨特的學科范式和特征。

二、學科現狀及原因分析

雖然美國大學一向堅持優質的人文學科教育，但是最近幾年，關于人文學科的“頹勢”甚至“危機”論不絕于耳。在哈佛大學文理學院的第一份報告“描繪未來”（Mapping the Future）中，就列出了許多針對人文學科的負面言論。這些言論并非空穴來風。比如，美國很多公立大學都減少了對人文學科的資金支持，甚至有些州立大學撤消了那些就業前景不樂觀的系。2014年，聯邦政府大幅削減了對美國國家人文學科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Humanities，簡稱NEH）的資金支持，引起輿論一片嘩然。

客觀來看，目前美國的人文學科確實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困境與挑戰。比如，從美國全國不同層次的人文學科學位授予比例（即人文學科學位獲得總數與所有學科學位獲得總數相比）來看，人文學科總體呈現出下滑趨勢（圖1）[6]。哈佛大學的數據也顯示，從2003年到2012年人文學科專業的學生人數比例從21%減少到17%，社會科學學科從51%減少到46%，而STEM（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學科②則從27%增加到37%（圖2）[7]。這反映出人文學科專業的社會需求疲弱、學生攻讀意愿不強等問題。

圖1美國大學人文學科學位授予比例

圖2哈佛大學學科大類專業人數比例

從2012年美國全國范圍內各學科學術研究與發展經費的具體數據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人文學科所處的位置。人文學科落后于除了法學之外的其他各學科大類，與理工類相比更有天壤之別（詳見表3）。[8]值得注意的是，其他各學科從聯邦政府得到的經費占總經費的比例都在50%以上，有些甚至達到85%，但人文學科只有20%左右。也就是說，聯邦政府直接撥給人文學科的經費實在是少得可憐。

那么，美國人文學科發展何以如此慘淡，原因何在？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探究也許可以找到一些線索。

圖32012年美國各學科學術研究與發展經費

（一）實用主義與國家戰略

人文學科，就其本身而言，是關注人的精神世界和價值觀的學問，它幫助人們建立起走向自我的通道。然而，在全球經濟飛速發展、科技日新月異的當代，人文學科卻由于無法“快速”地產生效益而遭受冷落。那些“實用”的學科更受到大學利益相關者的青睞，從而可以爭取到更多的資金支持；這些寶貴的資金有助于實現學科的進一步發展，以爭取更多的經費……通過這樣的方式，這些學科實現了自身發展的“良性循環”。除此之外，政府及社會的“實用主義”導向使得這些學科的畢業生擁有更高的就業率，從而對新生的學科及專業選擇產生很大的影響。endprint

從國家戰略的角度來看，人文學科也似乎處于被邊緣化的尷尬境地。奧巴馬政府一貫堅持的國家創新戰略將STEM學科置于戰略發展的新高度，不斷投入大量資金、人力、物力等用于STEM學科的建設。相比之下，人文學科并沒有受到國家層面的重視。有些言論甚至認為，“大學的發展應與國家戰略保持一致，而人文學科對國家面臨的實際威脅沒有直接用處”[9]。在這樣的經濟政治環境下生存的人文學科必然面臨進一步發展的嚴峻挑戰。

（二）教師與教學問題

盡管大多數人將美國人文學科發展日漸式微的首要原因歸結為資金投入的不足，但哈佛大學文理學院的報告卻與眾不同，認為對于哈佛大學來說，并不存在什么資金不足的問題。經過調查和分析，報告把問題的主要癥結歸因于課堂教學。這也許可以代表一部分資金充裕的美國大學人文學科發展受阻的原因之一。美國一流大學的通識教育被公認為本科教育的精華所在，但是目前存在著較多的問題。比如，哈佛大學人文學科的一些教授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專業研究，造成了本科通識教育中人文學科吸引力的下降，以及教授與學生之間的疏離。有學者指出，教師學術的過分專業化是造成人文學科教學質量降低的重要因素[10]。另外，人文學科教師的教法也存在著一些錯誤的導向。哈佛大一新生普遍認為人文學科教師所教的內容與社會脫節，導致前兩年通識教育結束后，本來想選擇人文學科專業的學生轉向了其他學科。從2003年到2011年，57%的初選人文學科的學生轉向了與社會聯系更緊密的社會科學學科（52%）和自然科學學科（5%）。

（三）女性的選擇

傳統觀念認為女性更適合在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方面發展，尤其是諸如英語、歷史學、外國語言文學等人文學科；而男性則更適合自然科學學科。但是哈佛大學的報告顯示，目前在哈佛本科生中，女性比例只有在社會科學學科中超過男性，而人文學科和STEM學科中都是男性占多數。更多的女性不再攻讀人文學科的專業，從而造成人文學科學生數量的減少，哈佛大學歷史系的Heidi Tworek認為這才是造成人文學科危機的“真正原因”[11]。

Heidi所言不無道理。近幾年，奧巴馬政府正通過各種方式鼓勵更多的女性選擇STEM學科。在現代女性的世界觀里，沒有什么學科是女性“應該”或者“適合”選擇的。女性和男性一樣，不僅可以攻讀各類學科專業，而且可以勝任各種職業。而根據AAAS的數據顯示，從2012年各學科畢業生的年平均工資薪酬來看，人文學科畢業生的收入低于總體平均數，更遠遠落后于自然科學學科畢業生的收入。因此，要求收入平等的女性轉而攻讀其他學科也在情理之中。這或許也是近幾年人文學科學生數量持續下降的原因之一。

（四）N世代的崛起

加拿大著名的數字未來學家Don Tapscott于上世紀末率先提出“N世代”（Net Generation，簡稱N-Gen）的說法[12]。N世代即指伴隨網絡與通信技術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年輕人。從小便沉浸在“信息海洋”中的他們早已習慣于虛擬的“網絡”生活，習慣于通過電子手段進行“快速學習”、“快速溝通”甚至“快速思考”。這與人文學科“深度沉浸”的主張背道而馳。嚴肅刻苦的思考和深刻理性的批判是人文學科必不可少的學科訓練，因為人文學科最優良的傳統即在于追尋過往，從前人偉大的思想中汲取經驗和智慧，為應對現實問題的策略選擇提供思想基礎。顯然，N世代缺乏這種意識，更沒有做好這樣的準備。

需要指出，造成美國大學人文學科發展困境的原因錯綜復雜。除了以上提到的幾種因素外，還有認識論、價值論上的因素，或許它們的影響更為深遠。哈佛大學的報告中就提到，從文化與社會的角度來看，人文學科傾向于為個人提供豐富的體驗，而不能為公眾做貢獻；從科學主義的角度來看，人文學科與“追求真理”的科學范式格格不入，只能提供個體的解釋，等等。由于這些影響因素無法在短期內得到改善，可以預測，在未來十年內，美國大學人文學科的發展仍將步履維艱。

三、哈佛大學的應對策略

面對人文學科的現實困境，哈佛大學于2011-2012學年發起了旨在重振人文學科的“人文學科計劃”（Humanities Project）改革。改革主要在負責本科教育的哈佛學院進行，目的是“提高學生交流、解釋和辯論”等人文素質，并在學科間的合作中發揮人文學科的重要影響。

人文學科發展的第二份報告《課程工作組的任務聲明》（Curriculum Working Group Mission Statement）闡述了這次改革的目標、策略和項目[13]。從報告的內容來看，改革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課程方面

重振人文學科的首要任務是留住學生，而想要留住學生則必須建設高質量并具有吸引力的課程體系。在這次改革中，新入門課程（New Gateway Courses）成為了重點建設項目，包括于2013-2014學年實施的三門人文學科框架課程——《傾聽的藝術》、《閱讀的藝術》、《探尋的藝術》，以及于2014-2015學年實施的針對大一大二學生的藝術人文概論課。通過新入門課程的學習，改革者們希望學生從一開始就對人文學科充滿興趣并打下扎實的基礎。

課程改革的另一個重要領域是跨學科課程建設。哈佛大學跨學科培養的傳統由來已久，而人文學科本身就具有跨學科的天然優勢。跨學科課程建設有助于人文學科沖破專業的“藩籬”，在人文學部及整個大學內部實現自我復興。同時，改革者們正在設計新的跨學科性質的人文學科專業。這個新專業有些類似哈佛大學的特別專業（Special Concentration）③，將為那些在人文學科有特殊興趣及突出表現的學生量身打造。

（二）教師與教學方面

教師是實現人文學科復興的主力軍。除了關注自身的專業研究，教師應該抽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幫助學生。報告中明確提出，應該鼓勵教師“更多地參與”大一新生的指導，讓學生在剛入校時就能了解人文學科的課程設置和各種項目計劃。同時，成立專門負責監督項目計劃和提供咨詢服務的教師委員會，以保證“人文學科計劃”的順利進行。endprint

在教學方面，報告鼓勵教師組織開展各年級段的學生研討會。研討會可以使學生接觸到不同的學科思維和文化，并同時訓練學生通過論證、解釋和討論來進行表達和溝通的能力。而且，研討會可以關注諸如時間、正義、愛情和幸福等一些人文學科的永恒主題，以幫助學生更好地理解和體驗人文經典。另外，在人文學科的課堂上，教師應該關注當下，把人文與當代社會聯系起來，強調人文智慧對現實的影響。

除此之外，報告中還提到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具體改革措施。比如，圍繞某一主題或問題建立起跨系的課程群（Course Clusters）或全校范圍內跨專業的交叉課程（Crossroads Courses）；為人文學科實習計劃籌集資金，通過實習讓在校生提前意識到良好的人文訓練對就業的重要影響；開發更強的人文課程導航工具（Navigation Tool），使得各個學科的學生能夠方便地理解人文課程間的相互聯系，并快速找到自己心儀的課程等等。

四、結語

人文學科的萎縮絕不是美國大學的個案，全球的許多大學都面臨著相似的困境。哈佛大學努力探究導致人文學科日漸衰弱的原因，立足于自我反省、主動謀變，積極作出相應的改革和調整。這種不怨、不等、不靠的態度和行動值得贊賞和借鑒。正如哈佛大學的報告中所言，“對許多專注于通識課程和專業課程的學生來說，人文學科的課程就好像‘隱匿的寶藏”。其實，何止對于學生，對于任何不屑于發展人文學科的大學利益相關者來說，這份“寶藏”也未必能被他們發現并得到足夠的重視。人文學科的困境也許代表著我們這個時代的某種價值選擇。如果非要等到嗟悔無及的時候再去花大力氣作出改變，那將會是十分危險的。

注釋：

①由于NCES和AAAS的統計口徑不甚一致，因此關于人文學科的的各種具體數據之間會略有偏差。

② STEM學科指科學、技術、工程、數學，即Science，Technology，Engineering，Mathematics的首字母縮寫。STEM學科是美國近些年來重點發展的學科領域。

③特別專業即Special Concentration，是美國一些大學由個別學有所長的學生申請并獲批準而攻讀的“個性化”專業。特別專業有非常嚴格的審核程序，因此每年只有極少比例的學生能夠獲得批準。

參考文獻：

[1][7][9] Mapping the Future [R/OL].（2013-05-31）.http：//artsandhumanities.fas.harvard.edu/files/human-ities/files/mapping_the_future_31_may_2013.pdf.

[2][13] Curriculum Working Group Mission Statement [R/OL].（2013-05-31）.http：//artsandhumanities.fas.harvard.edu/files/humanities/files/curriculum_proposal.pdf.

[3] Addendum [R/OL].（2013-05-31）.http：//artsandhumanities.fas.harvard.edu/files/humanities/files/bhabha_view_from_mahindra.pdf.

[4][6][8] The State of the Humanities：Higher Education 2015 [EB/OL]. https：//www.amacad.org/multimedia/pdfs/publications/researchpapersmonographs/HI_HigherEd2015.pdf.

[5] Classification of Instructional Programs-2010 [R/OL]. [2015-08-19].http：//nces.ed.gov/ipeds/cipcode/default.aspx？y=55.

[10] Goldman， S. Harvard and the Humanities [J]. First Things，2014（1）.

[11] Tworek. H. The Real Reason the Humanities are “in Crisis” [J/OL].（2013-12-18）. The Atlantic. http：//www.theatlantic.com/education/archive/2013/12/the-real-reason-the-human-ities-are-in-crisis/282441.

[12] Don T. Growing Up Digital：The Rise of the Net Generation[M]. New York：McGraw-Hill，1999.

（責任編輯陳志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