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生學

“我們不需要憐憫,只是希望更多的人同情和理解……”
——代題記
2015年5月5日,上午九時,北京知春路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以下簡稱國家衛計委)辦公樓前,一曲由呼喚親情、勸導游子的《常回家看看》改編而來的《“失獨”者之歌》突然響起——
“失獨”老人,命運悲慘,孩子沒了,誰來家看看,日夜抱著一絲幻想,希望國家能幫我度過殘年。心中的孤獨,有誰能理解,身上的病痛無錢住院。誰來家看看,來家看看?哪怕輕輕安慰幾句噓寒問問暖。只生一個孩子,為國家做多大貢獻啊!孩子沒有了,國家千萬別視而不見……
歌聲在人群里流淌,淚水在眸子里涌動,悲情在空氣中彌漫。歌者哭了,路人哭了,前來采訪的記者哭了,維持秩序的警察也哭了。這是怎樣一個群體?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因什么聚集在這里?為何如此悲憫?
循著悲苦的歌聲,我走進了他們中間。從頭戴的白色小帽、分省打出的各色旗子以及含淚的訴說中,我很快知曉,他們就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響應國家號召只生一個孩子,如今因孩子的意外夭折失去獨生子女的“失獨”老人。
據有關資料反映,“失獨”現象出現在本世紀初,隨著時間的推移,日益增多。衛生部《2010中國衛生統計年鑒》和《中國老齡事業發展報告(2013)》及其他有關資料做過統計,目前我國有“失獨”家庭一百萬,且以每年7.6萬的數量持續增加。
這些失去獨生子女的老人,面臨生活照料、大病醫治、養老保障、精神慰藉、后嗣傳承、喪葬善后等各種困難。雖然政府相關部門相繼出臺了一些關懷、關愛“失獨”家庭的政策和措施,但還遠遠不夠。于是,這些老人們走到了一起,自發組織來到了北京,來到了國家衛計委門前,開展他們自己定義的“柔性陳情”活動。
據組織者透露,本次“陳情”從2014年12月開始籌備,歷經五個多月終于成行。參與本次活動的“失獨”父母有近千人,來自全國二十六個省、區、市。這次他們帶來了由2693人簽名的《給國家主席、國務院總理的信》和由1753人簽名的《全國部分“失獨”者“5·5”訴求》。訴求提出,一是為“失獨”家庭準確定位正名,不能將他們視為一般的困難家庭;二是要求政府承擔贍養人責任;三是逐級設立政府主導、社會參與的“失獨”管理機構,讓這些“失獨”家庭有一個真正的“娘家”……
我采訪了幾位“陳情”人員,用心聆聽他們含著淚水的訴說——
她,來自重慶,今年五十二歲,網名叫“向往天堂”。她說:“參與這樣的活動,心里十分難受。這么一大群年過半百的老人聚在一起,目的只是想讓整個社會再次聆聽我們的呼聲。我們真的非常愛國,也都是遵紀守法的公民,當年都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只生一個孩子,現在卻面臨著生存的困境和無人贍養的問題。有的家庭,因為‘失獨而返貧,正常的生活狀態被打破,生活質量急劇下降;有的老人,因為‘失獨,生病無人護理,手術無人簽字;有的老人,因為‘失獨,沒有擔保人,就連養老院都無法入住。因為失去了唯一的法定贍養人,導致許多法定的義務無人承擔。我們真的不怕死,因為那是瞬間的事,我們害怕的是沒有尊嚴地活著。”
他,來自山東日照,網名叫“孤獨無助”。他說:“在失去了唯一的女兒的那一刻,我便失去了所有的幸福和快樂。此后的日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人生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此!特別是在中國人綿延幾千年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傳統觀念影響下,失去孩子讓我們感到死后沒臉見列祖列宗,活著無顏見親朋好友。我們會一天天地老去,未來的日子里,誰來噓寒問暖?誰來養老送終?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孩子,更是生命的傳承、血脈的傳承、基因的傳承、文化的傳承、財產的傳承……”
他,來自湖南懷化,網名叫“賀德”,昔日的計劃生育工作者。他告訴我,大學一畢業,他就分配在鄉鎮工作,之后擔任該鎮計生辦主任,從事計劃生育工作多年,是一名名副其實的計生功臣。通過他做工作,落實節育手術至少在一千例以上,減少人口出生至少在五百人以上,其創立的“三無工作法”(無政策外生育、無大月份引產、無違法行政)更是在全市推廣。他因此多次被評為省、市、縣計劃生育先進工作者,并被所在市的市委、市政府記功表彰。然而,他“失獨”了,女兒在用熱水器洗澡時煤氣中毒身亡。“我的痛比其他‘失獨者更痛,因為有痛說不出。自己搞了幾十年計劃生育,別人不罵你咎由自取就算好了。當年自己做計劃生育工作時,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計劃生育利國利民利家,寫得最多的一條標語就是‘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老。可如今,我卻沒有了底氣。”
……
他們一個個說得涕淚橫流,我更聽得淚眼婆娑。這是一個對國家有特殊貢獻的群體啊,怎么會陷入如此尷尬的境地?他們太需要有人去為他們排解痛苦、撫慰傷口、反映渴求、詮釋困惑、送去慰藉、給予扶助了。而我,作為一名計劃生育工作者、一名紀實文學領域的寫作者,更有責任和義務聽一聽他們的呼聲,理一理他們的訴求,訪一訪他們的生活,問一問他們的疾苦,盡我所能去為他們鼓與呼。
于是,我走遍大江南北,走進了一個個悲傷的家庭,與他們面對面、心連心。終于,我觸摸到了那欲說還痛的“失獨”之因,體味到了那沁入靈魂的“失獨”之痛,感受到了那殃及家國的“失獨”之殤,感知到了那動人心魄的自救之路,領略到了那正在路上的關愛之美……
發源于巴顏喀拉山北麓的冰峰雪地、一路喧囂奔流的古老黃河,不但孕育了一個黃膚色的民族,更塑造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中華文明。中華文明的優秀因子,使這個民族受到世界的矚目。但,裹挾在它中間的多子多福、重男輕女等封建文明的沉渣,也像淤積在黃河河道里的泥沙一樣,積淀在民族的血液里,浸潤于人們的靈魂中。多生、生男,一度成為整個民族在婚育領域的價值取向和崇高追求,由此導致的人口繁殖速度,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企及。
新中國成立后,社會安定,經濟發展,人民的生活水平及醫療衛生條件不斷改善,中國人口出現了高出生、低死亡、高增長的新特征。人口增長的快速列車就此啟動,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大陸人口5.8億,十一年后第二次人口普查增加到6.95億,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猛增到10.08億。
有識之士無不為共和國如此快速增長的人口數量擔憂,開始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我們將被自己的繁殖逐漸湮沒。”著名經濟和人口學家、北京大學校長馬寅初更是以《新人口論》直接向共和國諫言:必須控制人口。
共和國的領袖們皺緊了憂慮的眉頭。1957年2月27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指出:“要提倡節育,要有計劃地生育。”“計劃生育”一詞就此誕生。此后,他又在不同場合多次強調“人口非控制不可”。周恩來、劉少奇、鄧小平等國家領導人也都不止一次作出了實行計劃生育的指示。
1980年9月25日,以“一對夫婦生育一個孩子”為主要內容的中共中央《關于控制我國人口增長問題致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公開信》正式向全國發布,幾千萬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帶頭響應黨中央的號召,只生一個孩子。
于是,一個全新的、富含中國特色的、帶有鮮明時代標簽的名詞誕生在中國大地上——“獨生子女”。據統計,自實行計劃生育以來,中國目前有獨生子女2.18億。就是這2.18億對父母及其他落實節育避孕措施者的大愛付出,使中國這塊繁殖能力超強的古老土地在短短三十多年間,創造了少生四億人、給中國發展帶來四十年“人口紅利”期的偉大奇跡。著名的英國《獨立報》稱,中國的計劃生育是世界上迄今為止在社會工程領域里最大膽的試驗;聯合國官員也盛贊其貢獻不止在中國,更惠及世界。
但,貢獻與風險同在。這些獨生子女家庭在“只生一個”的同時也為自己埋下了諸多風險,疾病、自然災害、意外事故……任何一種災難來襲,都將使獨生子女家庭風雨飄搖甚或一夜傾覆。
1985年3月19日,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菲菲媽媽的幸福時光在這一天讓一聲稚嫩的啼哭激活,婚后四年才懷上的女兒終于來到人間,向她報到。
自從懷上菲菲的那一刻起,母女就血脈相連,休戚相關。菲菲媽媽雖然不會唱溫柔的搖籃曲,但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全力地關心著、呵護著自己的女兒。菲菲降生后,她幾乎沒買過一件成衣,不論是春裝、夏裙、秋衣、冬襖,還是襪子、手套……都是她一針針,一線線,慢慢縫,細細織。從牙牙學語,到每晚陪讀;從蹣跚學步,到涉世之初,她對女兒傾注了所有的愛。終于有一天,菲菲趴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媽媽,我長大后一定會對你好的!”一句純情的話語,聽得她心里好甜好欣慰。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1998年9月15日,來到媽媽身邊才十三年零六個月的菲菲突然病了,一張急性白血病的診斷書讓一家人的天塌了,菲菲的人生就此由教室轉到了醫院。
菲菲人雖小,卻懂事。每一次病房里來了新病人,她都會像個小大人一樣關照人家,得了這種病生活飲食上應該注意些什么,用藥期間應該注意些什么,以及出院回家后還要注意些什么。大人們看著她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得心生酸楚。化療過程是痛苦的,菲菲總是咬牙忍著,盡量不露出難受的樣子。她以為這樣會讓媽媽少擔心一些。可她不知道,她越是這樣,媽媽越是心如刀絞。
就在兩次鞏固化療未愈,全家人準備再作最后一次努力時,骨穿化驗的結果出來了——孩子對所有化療藥物都耐藥,醫院已無藥可用了!這殘酷無情的宣判,使菲菲媽媽如墜冰窖,面對孩子天真的目光,她肝腸寸斷!她不能看著女兒坐以待斃,只要有一線希望,她就要去爭取。于是她去買自費的進口藥,去求最好的老中醫,哪怕傾盡所有,也要竭力挽救女兒的生命。
菲菲也以驚人的毅力,咬著牙,忍受著化療藥物的嚴重反應;噙著淚,吞飲著比黃連更苦的湯藥。這一切,都讓媽媽撕心裂肺。雪上加霜的是,長期的鼻腔吸氧導致菲菲的鼻黏膜嚴重損傷,菲菲的鼻子又出血了。鼻子出血對一般人來說不算什么事,但對一個血小板極低、凝血功能極差的白血病患者來說,這可是致命的啊!為菲菲止血,要把藥棉、紗布條塞進鼻腔,但她的呼吸又離不開氧氣。怎么辦?就在菲菲媽媽手忙腳亂時,女兒竟從容地拿起氧氣管往嘴里一塞,就仿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周圍的人都被這一幕震撼了,菲菲媽媽的眼前更是一片模糊。她緊緊地擁吻著女兒,為自己不能替代女兒承受痛苦而肝膽俱裂。
可是,不論菲菲怎樣堅強不屈地抗爭,殘酷無情的病魔還是奪走了她幼小的生命。2000年8月8日晚上,她看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次電視。當天夜里,每分鐘一百八十次的心率讓她痛苦煎熬了一整夜,黎明前,菲菲虛弱地對媽媽說:“媽媽,今天我大概要走了……”
“不會的,不會的,有媽媽在這里,不用怕,不會有事的……”這句話,從小到大,菲菲媽媽對女兒不知說過多少次。在女兒的心目中,媽媽永遠都是最安全的港灣!但是今天,這句話是多么蒼白無力啊!菲菲媽媽快要崩潰了,她瘋了般地去找醫生和護士:“救救我的孩子吧……”但一切都無濟于事,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唯一的女兒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病魔,讓一個個年輕的生命香消玉殞,讓一對對無奈的父母肝腸寸斷……
“吱——滋——”強烈的停車制動聲仿佛大地的一聲嘆氣,K112次列車緩緩地停靠在上海火車南站7號站臺上。車門開啟,一對身材瘦弱、面容憔悴的夫妻踉踉蹌蹌地走下列車,丈夫懷抱紅布包裹,妻子手捧黑綢相框。夫妻倆看到站臺上的父老鄉親,看到鄉親們打出的“小亭,家鄉父老歡迎你回家”的橫幅,頓時雙腳一軟,跪倒在地上號啕痛哭:“女兒,我們回家了!”
這一幕發生在2010年7月28日。雙膝跪地的夫婦就是江蘇省如皋市如城鎮邵莊村25組的村民趙松高、陳建華,兩口子正在武漢大學讀大三的獨生女兒趙小亭,于2010年7月21日在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貴定縣馬場河鄉中心小學開展暑期義務支教時,被突然滾落的山石擊中,當場遇難,獻出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
2010年7月放暑假后,女兒趙小亭對父母說,她想去貴州支教。想念女兒的父母勸她先回家,還給她找理由,說也沒必要年年去,因為去年7月她才去了湖南的新邵縣。但最終還是沒有勸住,7月11日,趙小亭給她的老師發了一條短信:“我想去貴州山區支教,那里很窮,知識是改變孩子們命運的唯一希望,我想去幫幫他們。”然后,就和支教隊的十八名隊員一起從武昌出發,幾經輾轉,最終到達她的支教地——馬場河小學。
馬場河小學位于距縣城幾十公里之遙的大山中,學生多半是當地的留守兒童。學校條件相當艱苦,既不通自來水,也沒有食堂和宿舍。隊員們自己動手,將課桌拼起來當床,將教室改裝成簡易宿舍,用水管把山上的溪水引下來,建起臨時澡堂,吃飯則要走上十多分鐘的山路到一戶農家搭伙。“雖然這里苦一點兒,但這里有大城市看不到的秀美風景、呼吸不到的新鮮空氣,加油!”為了給同學們鼓勁,樂觀的趙小亭經常提醒同學們享受這里的生態美。
山區孩子對知識充滿著強烈的渴望,盡管是暑假,自愿前來學習的孩子還是逐漸增多。善良又富有愛心的趙小亭樂觀大方,淺淺的酒窩,圓圓的臉,陽光般溫暖的微笑,很快便贏得了山區孩子們的認同。她負責給孩子們上英語課、音樂課和安全教育課,在她的課堂上,學生們聽得格外專注。下課后,她又和學生們打成一片,一起玩耍嬉笑。晚上放學時,很多學生都遲遲不愿離開,就是想和她多待一會兒。
7月21日下午,支教的同學在完成教學計劃后,打算去鄉里的小電廠參觀。這群學電氣工程的大學生們很想去調研一下山區發電廠運行的情況。去電廠要走一段山路,那里是馬場河風景最漂亮的一段。就在大家陸續過河時,災難突然降臨,趙小亭不幸被一塊從山上滾落的石頭砸中頭部,來不及說上最后一句話,深受山里孩子愛戴的趙老師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7月21日晚,趙松高夫婦接到武漢大學的電話,得知女兒出事了,“正在搶救中”。夫妻倆擔心得一夜沒合眼,次日凌晨就從江蘇如皋的家中趕往上海,之后飛抵貴陽,再輾轉來到貴定。這時他們才知道,女兒已經不在了。從春節開學到現在大半年了,他們還沒見過一面,只是在5月28日,女兒小亭給爸爸發來短信:“想爸爸,想媽媽,想奶奶,想家……”5月30日又發來短信:“愛爸爸,愛媽媽,愛奶奶……”誰知,這“一想”、“一愛”卻成了女兒此生留給爸爸媽媽和奶奶的最后念想……
中國是一個自然災害頻發的國家,地震、洪水、泥石流……數以萬計的生命在這些災害中隕落。這些災害讓世界變得滿目瘡痍,讓生命變得脆弱無比,讓家庭變得面目全非……
“夜半噩耗驚魂魄,急仆一路祈蒼天。痛見愛子魂西去,肝腸寸斷欲相伴。慈母泣血啼嬌兒,一縷殘魂喚不現……”這是四川省成都市某設計工作室負責人爽爽爸爸在兒子遭遇車禍后含淚寫下的詩句。
2009年5月11日深夜十二時許,已經準備上床休息的爽爽父母突然接到了“兒子出事”的電話。當他們火急火燎趕到出事地點時,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兒子已經一動不動地躺在血泊中。那是一個不堪回首的黑色時刻,兒子爽爽在從公司回家的路上,被一輛違章行駛的汽車撞出十幾米,身體在空中飛旋,最后如枯葉般飄落在地,還沒來得及發出最后一聲呼喊,這個年輕的生命就永遠離開了他深愛的世界。
爽爽自幼聰明可愛、成績優異,喜愛繪畫、武術。2005年8月,他畢業于四川西華大學計算機科學與技術系,畢業后又獲得了Adobe平面設計師和Adobe網絡設計師認證,先后就職于多個文化傳播公司,歷任平面設計師、插畫師、網絡交互設計師。工作期間,他潛心研究圖像語言的表達方式,創作了大量的作品,并出版了圖書《Illustrator 插畫設計教程》。爽爽在工作中認真敬業,在生活中陽光向上,深受領導和同事們的喜愛。
2008年,爽爽離開單位,創立了自己的工作室,項目涉及教育業、佛教文化產業、旅游業、餐飲業、糖酒業、金融業、戶外運動等。他為人善良、謙遜,孝順父母,珍愛親情,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就是這么優秀的一個兒子,卻因為車禍撒手人寰。

一對對幸福的父母,就這樣成了可憐的失獨者
車禍,是中國人口死亡的又一大殺手。世衛組織2013年的全球道路安全狀況報告表明, 2010年中國道路事故的死亡人數近27.6萬人,連續十數年位居世界第一。世衛組織駐華代表施賀德在《中國日報》發文稱:“在中國,每年有超過一萬名十五歲以下的青少年因為道路事故致死,受重傷的人數更多。”
近幾年來,校車發生的事故更是令人觸目驚心——
2011年11月16日,甘肅省慶陽市正寧縣榆林子某幼兒園一運送幼兒的校車與一重型自卸貨車正面相撞,導致十九名幼兒死亡;相隔僅二十七天,12月12日,江蘇省豐縣首羨鎮中心小學的校車,因司機操作不當側翻入路邊水溝內,導致車內二十三名學生傷亡;2012年12月24日,江西省貴溪市濱江鄉洪塘村發生一起幼兒園班車側翻墜入水塘的事故,導致十一名兒童死亡;2014年7月10日,湖南省湘潭市雨湖區響塘鄉金橋村樂樂旺幼兒園的校車在行駛途中翻入水庫,車上十一人全部遇難;四個月后的11月19日,山東省蓬萊市潮水鎮一輛自卸大貨車與一小型面包車相撞,導致十一名學生死亡;2015年5月22日,廣西桂平大灣鎮安擔村一幼兒園校車翻進水塘,車載二十三名幼兒中兩名死亡,二十一名幼兒受傷……
死在校車上的這些孩子大多是獨生子女,一個個稚嫩的生命,就這樣湮滅在滾滾車流中;他們的父母,就這樣成了“失獨”者……
2014年9月11日《人民日報》刊發的《我國每年25萬人死于自殺》一文中說:“我國每年約有25萬人死于自殺,自殺未遂的人數約為200萬。自殺已經成為我國人群第五大死因,是15歲到34歲的青壯年人群的首位死因。”
“活著沒意思!”說這話的孩子叫李河,是南京市某重點中學的高一學生,長得眉清目秀,一米七的個子,戴著近視鏡,說話有點兒羞怯。老師聽到他說這話時,著實嚇了一大跳。
李河是獨生子,從小備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呵護。上小學后,李河性格漸漸變得有些孤僻,不愛與人說話,也不愛和同齡人交往。從小學到初中,李河的玩伴不多,但成績一直不錯,在班上總是名列前茅,每次考試拿到成績單后,總會從家長那里得到考前承諾的金錢獎勵。初二下學期,班上一個女生主動接近他,給他帶零食,約他一起打乒乓球。這讓李河有點兒受寵若驚,不久,兩個孩子就開始了一段朦朦朧朧的“初戀”。從不講究穿著的李河開始注意打扮自己了,那段時間,他精神狀態極佳,成績不但沒有下降,反而有所上升。
可考入高中后,一切很快發生了變化。由于是重點中學,群英薈萃,李河的成績現在只能算中等偏下了,第一次考試只排在全班的三十多名,從小受慣了表揚和獎勵的李河頓時感到異常失落。雪上加霜的是,那位原來喜歡他的女同學被鄰班一個英俊男生“奪”走了,李河幾經努力,也無濟于事。第一次“失戀”,李河一度產生了自卑心理。情緒的波動導致他的學習成績繼續下滑,期末考試李河在班上的名次一下子落到了四十多名,而且破天荒地兩門功課沒及格,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未能獲得家長的獎勵,反而招致父母的一頓責備。李河的情緒降到了冰點,2014年的春節,他躲在家里哪里也不肯去,整天悶悶不樂。
“爸爸媽媽只關心我的學習,看我玩一會兒電游就罵人;奶奶管著我吃的,少吃幾口就嘮叨個沒完。我連一點兒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么樂趣?”他對老師說。為了發泄,李河在家里經常用拳頭砸墻壁,有時手背砸破皮,鮮血直流,父母看了心痛不已。有一天,他聽同學說男人的煩惱都是“命根子”惹的禍,于是產生了自宮的念頭,幸虧被父親發現后及時制止。但父親仍然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還狠狠地罵了他一頓,這讓李河更加灰心喪氣,以致一次次想到了死。當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的時候,他終于作出了結束自己生命的決定……
北京大學兒童青少年衛生研究所公布了一項全國性的調查結果:在受調查人群中,每五個中學生里就有一個曾經考慮過自殺,占總數的20.4%,而為自殺做過計劃的占6.5%,2.9%的學生曾采取措施自殺。教育藍皮書《中國教育發展報告(2014)》也指出,中小學生自殺已經成為一個越來越嚴重的社會問題。
自殺不止頻繁地發生在中小學生身上,大學生的自殺率也在上升。2014年6月至2015年5月,中國人民大學“品園”在短短一年內就有三名大學生跳樓自殺;2014年3月7日至4月2日,不到一個月時間,廈門南洋學院先后有兩名學生墜樓身亡;2012年5月7日,清華大學汽車工程系研究生嚴俊,七年清華求學,工作已經落實,他卻以縱身一躍結束了自己年僅二十四歲的生命;2014年4月16日,中山大學一名風華正茂的碩士研究生在宿舍內自盡……
有一個課題組曾對大學生自殺問題進行了研究,他們在操場、圖書館、食堂、教室等學生聚集地對四川師范大學一百六十位不同年級、性別、專業的在校學生進行問卷調查,在被問及是否有過自殺沖動時,選擇“偶爾有”和“經常有”的分別占9.4%、2.4%,共11.8%。可以說,這11.8%就是具有自殺傾向的人。2012年3月,重慶交通大學大學生生命教育創新模式構建課題組發布了一組數據,在接受調查的重慶十余所高校的近千名大學生中,17.39%的大學生有過自殺行為。
有人說,自殺是緣于壓力過大,但這只是原因之一。北京市一份有關大學生心理狀況的調查報告顯示,目前60%的大學生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而且這一比例還在不斷上升。這些年輕人為什么會如此想不開呢?一些專家提到了目前流行于大學生中的“郁悶”一詞,但他們認為,隱藏在這個詞背后的深層原因是——獨生子女。獨生子女在幼年時代享受著父母親友的百般寵愛,很少吃苦受累,因此在步入紛繁復雜的成年世界之后,他們往往會不知所措。于是,動輒自殺!
自殺,帶給自殺者自己的,也許是解脫;但帶給父母們的,卻是一生的痛苦!
陜西省三原縣的喬康毅生于1976年9月27日,大學畢業后就職于重慶某電腦報業集團網絡報社。他從小就對電腦有濃厚興趣,自己安裝電腦,自學三維動畫、網頁設計和網絡知識,在電腦技術方面有較深造詣。他經常在網上與全國各地的網友探討交流電腦知識,幫助新手掌握并提高電腦操作水平。
然而,2004年7月20日傍晚七時二十分,其父母突然接到喬康毅單位同事的電話,說喬康毅沒有了呼吸,請他們快去。夫妻倆匆匆趕到兒子單位時,兒子的身體已經僵硬。經法醫鑒定,喬康毅系勞累后在睡眠中死亡(過勞死)。他們打開兒子的電腦,從QQ上看到,兒子在當日凌晨兩點左右還在網上聯系工作事宜。
夫妻倆回想起,兒子是7月4日離家的,離家后,連續兩周周末加班,其間只是給爸媽打了個電話,說手頭的事太多,有時回到宿舍后還要工作。當時,他們也只是在電話中勸兒子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注意多休息。不料,他們就這樣失去了唯一的兒子。
在中國大地上,倒在工作崗位上的何止喬康毅?2010年5月31日,蘭州市七里河區動物檢疫站站長張國豪帶病連續工作八個日夜,回到辦公室后暈倒在地,同事們趕忙叫來120急救車,但為時已晚,大面積腦出血奪走了張國豪年輕的生命;2011年5月21日,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區勞動就業管理局失業保險股股長周正義,為幫助2983名困難工人領取國家政策補助,一天蓋了5966個章,手都磨破了。終于,他因過度勞累,倒在了深愛的工作崗位上;云南省昆明市官渡區檢察院檢察官鄒建華,在十三年的時間里辦理了1846件鐵案,年平均辦案量142件。2013年4月1日,他在加班過程中突發疾病,搶救無效,不幸辭世……
一大批青年精英英年早逝令人嘆息,同時,我們不免要問:是誰動了他們健康的“奶酪”?中國醫師協會、中國醫院協會、北京市健康保障協會、慈銘體檢集團聯合發布的2010年《中國城市白領健康白皮書》顯示,中國內地城市白領中有76%處于亞健康狀態,接近60%處于過勞狀態,真正意義上的健康人比例不到3%,長期的疲勞工作已成為企業精英、白領的死亡率不斷攀升的主要原因。《中國企業家》雜志對國內企業家所作的一次工作、健康與快樂狀況調查表明,90.6%的企業家處于過勞狀態。另一項調查顯示,多數企業高層管理者每周工作時間超過六十小時,相當于一周只休息一天,每天工作十個小時以上;更有不少企業高層管理者常常全周無休,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小時,而睡眠不足六小時。
是過勞,動了他們健康的“奶酪”。目前,我國每年因過勞死亡的人數約為六十萬,過勞死成為美麗生命的又一道咒符,又一個陷阱。
生命不必精彩,活著就是奇跡。每年有那么多人沒能活過本該活過的年齡,他們過早離去的原因有千種萬種,但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遺憾是一樣的,留給這個世界的悲傷是一樣的,留給他們親人的痛苦更是一樣的。
一位“失獨”母親曾這樣對我說:“醫學上把痛分為十個級別,生孩子的痛是最高一級,就是十級。我忍受十級的疼痛把兒子帶到了這個世界,而最終他還是先我而去。把他帶到這個世界的痛我能忍得住,可是他離開這個世界的痛我真的忍不住了。這證明痛不止只有十級之分,還有比十級更高、更讓人難以忍受的級別,只是在醫學上分出十級痛的人沒有經歷過這種痛。”
一位“失獨”父親在他的日記里這樣寫道:“想你一次,心痛一次;心痛一次,想你一次。心痛是你留給我的唯一,想你卻是我擁有你的全部。心痛的時候,用手緊緊抓住胸口,想要把心揪住;心痛的時候,將胸抵在膝頭,任淚水肆意橫流;心痛的時候,是那樣孤獨而又無助,好想找一間遠離塵世的森林小屋,在沒人聽見的地方放聲大哭……”
痛,是肌體的喧囂;痛,更是靈魂的痙攣。痛,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痛,更成了他們生命的毒藥。為了緩解這種痛,他們茍活在痛的縫隙里,用另一種痛來麻醉自己。
夜,已經很深了,沉寂而厚重的黑將白天的喧囂覆蓋。天空飄起了雨,三兩滴雨水打在窗戶玻璃上,自上而下緩緩滑過,讓無以安眠的夜一陣驚悸。她,再一次被思念和悲傷煎熬,拉上窗簾,關閉所有的燈光,匍匐于桌案,在電腦前一字一淚地寫道——
兒子,你知道嗎?你已離開我們153天了。現在又過了夜里十二點了,媽媽不記得每天是幾月幾日,只記得每天是我的兒子永遠地離開家多少天了,一天一天地數,一天一天地數……只要每天過了零點,你離開我們就又多了一天……
這位給兒子寫信的老人叫徐志文,家住遼寧省營口市,是海軍航空兵某部殲擊機優秀飛行員、正連職中尉軍官任寧川的母親。
任寧川1980年出生,1998年8月如愿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飛行學院。從這時起,他就把終生為國飛天立為自己行動的最高宗旨,把練就一代神飛立為自己奮斗的最高目標,把凡事心中無我立為自己奉獻的最高準則。在飛行學院,他勤奮努力,刻苦鉆研,成績優秀,199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連年擔任學員隊班長,并多次獲獎。2002年4月,任寧川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并獲得雙學士學位。在部隊期間,他共飛行1559架次,飛行時長502小時25分,擔負各種戰斗值班38次,是師團聞名的優秀飛行員。
2006年4月4日下午二時許,任寧川在萬米高空執行飛行訓練任務時,因戰機突發機械性故障壯烈犧牲,年僅二十六歲。他的犧牲給父親任祥美、母親徐志文以致命打擊,用二老的話說,他們嘔心瀝血養大的唯一兒子沒有了,他們寄予厚望托付后半生的唯一依靠失去了。“萬念俱灰,萬箭穿心,生不如死……從此后的年年、月月、天天、時時、分分、秒秒都在痛苦中度過……”
當痛苦無法排解時,徐志文就給兒子寫信。短短幾年時間,到底寫了多少,已無法統計,僅發往“網同紀念館·任寧川烈士紀念館”網站中的信就達三百余封。用鼠標輕輕點開這些信,“失獨”父母那撕心裂肺的傷痛、絕望與掙扎令人潸然淚下——
兒子,現在是9月17號零點,你已西去天堂167天了。這痛苦的167天,你知道爸媽是怎么過來的嗎?這痛苦的167天,是我們父子母子生死永別的日子;這痛苦的167天,是我們父母萬箭穿心、萬念俱灰的日子。
……
好兒子,今天你已經犧牲465天了,有好多天媽沒有與你說話了。這些天,媽媽的右眼眼底大面積出血,現在看東西很費勁,都是哭你哭的。不過就算眼睛哭瞎了,媽媽也無所謂。沒有了你,媽媽這一生是白來了。
……
兒子,現在是2014年4月4日夜里11點了,媽媽還是想坐下來與你說話啊,希望你能聽到媽媽的聲音。今天上午媽媽又去墓地看你了。媽媽給你買了花,把碑文的字又重新描了一遍,還買了你最喜歡吃的東西。今天媽媽早晨起來就腰腿疼,上烈士陵園的臺階歇了幾次,累得直喘氣。看來媽媽是真的老了。不過你放心,只要媽媽能爬得動,一定會再去看你的。
……
一字字,一句句,一段段,一篇篇,無不是泣血之作。這些信件中,更有父親任祥美寫下的《思兒曲》七十四篇、《哀兒曲》五篇,網站訪問人數至2015年9月17日凌晨我寫作此段文字時,已達到了1203162人次,并且還在以每天數十人的速度增加。
在“失獨”父母中,像任祥美、徐志文這樣在孩子離世后堅持給孩子寫信的人不在少數。盡管他們也知道,他們寫的信,天堂里的孩子肯定讀不到,但他們總覺得,這是自己與孩子溝通、交流甚至聯系的唯一渠道。因此,他們總是那么執著,那么虔誠,那么一絲不茍地做著這些事。
在互聯網上,通過百度搜索“寫給天堂兒子的信”,其結果為643萬封;搜索“寫給天堂女兒的信”,其結果為572萬封,合計為1215萬封。而“中國清明網”、“中國思念網”、“天堂在線”等各類網站代為轉發的信件達3200萬封。
在上海,由“失獨”父母們自發建立起來的首個專為祭奠孩子的網上紀念館——“網同紀念館”在短短幾年時間內,收到全國各地的“失獨”父母寫給孩子的信件達18580封。其中,上海浦東“失獨”者張磊爸媽及親友上傳寫給張磊的信達725封;天津“失獨”者張睿爸媽及親友上傳寫給孩子的信400封;重慶北碚區“失獨”者喬喬爸媽上傳寫給兒子的信375封;江西南昌“失獨”者涂樂爸媽上傳寫給女兒的信307封;江蘇無錫“失獨”者華崢嶸爸媽上傳寫給女兒的信200封……
更有數以萬計的“失獨”父母通過其他各種途徑將信件發至“天國”。
一位新疆“失獨”媽媽這樣寫道:“女兒啊,其實我更愿意讓自己迷失在虛幻的夢境里,只因縹緲中可以超越生死距離,能夠搖落悲喜,不會相隔迢迢天涯……漸漸地,如此虛妄的安慰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成為必不可少的寄托,變得難以割舍。”
一位天津“失獨”媽媽寫道:“毅兒,媽媽知道你沒有走遠,你在陪伴著媽媽,護佑著媽媽,我們彼此心靈的感應永在,總有一天你會陪著我們一起暢游大海。”
一位福建“失獨”媽媽寫道:“你是媽媽的月亮,永遠掛在媽媽的天上,永遠照在媽媽的心上。”
一位四川“失獨”媽媽寫道:“我心愛的兒子,對整個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塵埃,而對我而言,你卻是我的整個世界。”
北京“失獨”母親范璽在女兒萌萌去世后,從1999年11月到2006年5月,她執著地給遠在天國的女兒寫了無數封信,其間,她以“人間母親”的昵稱在網上掛出數封,引來海內外眾多網民的關注。在友人的建議下,她精選了兩百余封信匯集成圖書《你曾來過》出版。
新疆“失獨”媽媽秋影在女兒離開之后的六年里,建立了以女兒為主題的博客,為女兒寫了一百多萬字的信。后來,在家人和朋友的建議下,她將其中的一部分摘錄出版,書名就叫《靈魂的家園》。她說:“我在渾渾噩噩中度日,通過寫信來宣泄我的情感,通過寫信來緩解我的壓力,通過寫信來記錄我的心緒,通過寫信來尋找我的女兒。我把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用書信的方式告訴女兒,我相信女兒在天有靈,相信女兒的心和我永遠相通。”
是啊,每一個給天堂里孩子寫信的父母,都堅信天堂里的孩子仍然與自己心靈相通,可現實是:越是這樣,心里越痛。
靠兩個QQ,活在“母子”的世界里
凌晨四點,天還沒有亮,整個世界還處在天亮前的靜寂里。家住北戴河的老人韓玉緩緩地從床上爬起,打開電腦,開始了她周而復始的又一天。
電腦開機,世界重啟。韓玉挪動鼠標,主窗口聽話般地彈了出來。輸入密碼,藏在電腦屏幕右下角的兩個QQ頭像立馬閃亮起來。一個是“兒子”,另一個是“母親”。
“兒子,媽來了。”QQ中的“母親”說。
“媽媽,我想死你了!”QQ中的“兒子”回話。
“我想死你了!”這本是自己在虛擬世界里代兒子說的一句話,卻令韓玉痛苦難抑,頓時痛哭失聲,哭聲劃破夜的寂靜,在凌晨的小區里回蕩。
兒子是2010年9月4日走的。單位組織集體出游時,一場意外事故讓兒子再也沒有回來。那一年兒子二十七歲。兒子出事后,兒媳將兒子的QQ密碼告訴了韓玉。過去從沒有摸過電腦、認為上網聊天只屬于年輕人的她從此天天勤學苦練,終于掌握了如何上網、如何聊天。她登錄兒子的QQ,又給自己申請了一個QQ。兩個QQ排在一起,讓她頓覺母子倆又“團圓”了。
韓玉說:“現在電腦就是我的命,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每當點亮兒子的QQ頭像,就仿佛點亮了我活下去的微光。我每天至少有二十小時與兒子待在一起。”有時偶爾不在家,她也要交代群友:“受累,幫我兒子把菜收了。”
兒子的QQ里偶爾也會有他過去的朋友光顧,或問候,或留言。這時,她總是以兒子的口氣予以回復。兒子的一個朋友前陣子在QQ空間里留言:“哥們兒,我快結婚了,可惜你不能到現場隨份子,你多不夠意思。”她看了以后心如刀割。是啊,兒子,你的朋友們都接二連三地結婚生子了,可你……痛過哭過,她回復道:“放心,他的祝福準到。”
婚禮那天,她帶了一千塊錢準備給兒子的朋友送去,走到門口又想,別人結婚,她一個死了兒子的人不吉利,就沒進人家的門,將禮金往兒子朋友的手里一塞,扭臉就走,邊走邊擦拭著臉上的淚水……
在我采訪的城市“失獨”者中,有85%的人學會了使用電腦,學會了QQ聊天。他們建立了QQ群,同命人在一起相互傾訴,相互安慰,相互支撐。
在網上搜索全國“失獨”QQ群,共有2810000條結果,其中較為著名的有“中國失獨者網站事務交流群”、“中國失獨者網站聯動交流群”、“星星苑失獨群”、“中國失獨者家園”、“圓夢溫馨失獨群”等總群;在總群的基礎上,又按地區劃分為“華北地區失獨群”、“東北地區失獨群”、“華東地區失獨群”、“華中地區失獨群”、“西北地區失獨群”、“西南地區失獨群”、“港澳臺及國外華人華僑失獨群”;還有按省級劃分的“失獨”群,按志愿者地區劃分的志愿者群,另有市級、縣級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群,不一而足。
寄情于網絡,這是“失獨”父母們的首選。他們說,他們已經無法生活在現實的世界里,只有逃離,虛擬的網絡正好可以滿足他們的需求。
2015年7月的一天,在美麗的星城長沙一個新建的小區里,我見到了一個特殊的“三口”之家。說他們特殊,是因為這個家由“爸爸”、“媽媽”和一只漂亮的小狗組成。
“爸爸”郭義說:“自從兒子去世后,我們就與它相依為命。它早就成了我們家庭中的一員,我們把它當成兒子來養,自然成了它的‘爸爸和‘媽媽。”
聽他這么一說,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只叫毛毛的小狗。毛毛體形嬌小,一身濃密如絨的卷毛,一對長耳布滿飾毛,一雙小眼閃動著靈光,活躍、機警、優雅、自信,的確非常招人喜愛。
一陣寒暄過后,眼看時間不早,我提議出去一起吃個便飯,邊吃邊聊。我們來到小區邊上的一家小飯館,坐定后,服務員問幾個人,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三位。”服務員按我的意思擺了三張凳子,三副碗筷。
“媽媽”夏紅見狀,馬上從旁邊的餐桌邊拖了一張凳子放在自己身旁。小狗立時跳上去,后腿蹲在凳子上,前腳搭在桌沿上,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大家,儼然一個等飯吃的孩子。我頓時覺出了自己的失誤。他們早介紹了,他們是一個完整的“三口”之家,而我在吩咐服務員擺凳子和碗筷時,把“兒子”給漏了。
吃飯時,“媽媽”夏紅不忙自己吃,而是先喂“兒子”。她挑了它喜歡吃的,用湯洗掉辣味,試試溫度,再送到“兒子”嘴里。“兒子”則幸福地咀嚼著,吃得津津有味。
郭義告訴我,毛毛這名字來源于他們死去的兒子郭弘成,弘成的小名叫毛陀。毛陀出生時八斤二兩,是個漂亮的小寶貝,一家人對他寄予了莫大的期望。弘成這個名字,就是寓意大作為、大成功。毛陀從小聰慧過人,三歲起就愛識字讀書,上學后一直是班上的前幾名,高考以高出錄取分數線五十多分的好成績考入湖南大學計算機軟件學院。大學畢業那年,身高一米八二的他很快被一家著名大型國企相中,成為單位里最年輕的業務骨干,深得領導器重和同事稱贊。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說粗痞話,真誠、禮貌、風趣,是個有涵養、有素質、招人喜愛的好男孩兒。然而,就是這么一個優秀的兒子,2012年9月24日晚上八點三十分,在走進浴室洗澡后就再也沒有出來——猝死在浴室里。
兒子走后,郭義逢四必行(兒子是24日離開的),常常帶一些香燭紙錢,捧幾朵鮮花去墓園看望兒子(妻子開始也一起去,后來因為身體越來越差,去不了了)。
禍不單行,兒子去世后第一百天,郭義突發急性闌尾炎,親朋好友趕緊將他送進醫院。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就這樣死去。當醫生提醒他任何麻醉和手術都可能出現意外時,他竟然堅定地說,有意外最好,這樣就可以和兒子團聚了。
妻子夏紅更是哭得茶飯不思,精神恍惚,一個月瘦了二十五斤。過去那個喜歡唱歌跳舞、快快樂樂、一覺能睡到大天亮的漂亮媽媽,如今只能靠吃安眠藥才能勉強睡上兩三個小時。親友們安慰、勸導、陪她外出,都不管用。有親友建議她帶養一個小孩兒,以緩解眼前的痛苦。她沒有答應。她說,自己生的才是最好的。經過反復思量,她作出一個驚人的決定:“我想自己再生一個。”
再生一個?談何容易!夏紅已經五十六歲,而且絕經多年了。但是,為了讓她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家人和親友們都支持她。甚至醫生都被她的執著感動了,為她制訂了詳細的治療方案。她積極配合,受盡了常人難以承受的苦痛。治療一月有余,奇跡出現了——絕經多年的她竟然來了月經。雖然量很少,但那激動人心的一抹紅,不僅照亮了她,也照亮了全家人的生活。
可是,醫院的一紙診斷使全家人重燃的希望再一次熄滅。醫生檢查發現,她的子宮嚴重萎縮,即使有了月經,有了排卵,胚胎也無法著床。瞬間,夏紅臉如死灰,絕望再次籠罩了她的生活。
怎么辦?怎樣才能把她從痛苦的深淵中拯救出來?無奈之下,弟妹花兩千元買了一只原產于西歐的貴賓犬送給夏紅。說來奇怪,這狗與郭義、夏紅仿佛天生有緣,從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他們就接納了它。它長著一身巧克力色的卷毛,與兒子小時候微卷的頭發驚人相似;毛茸茸的小腦袋,特別是那雙圓潤的小眼睛里流露出的怯生生、憐兮兮的神情,與夫妻倆內心深處的痛楚交織在一起,馬上引起共鳴,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夏紅像當年抱兒子一樣輕輕地將它抱在懷里,小狗也乖乖地依偎著夏紅。頓時,一股暖流從夏紅心頭涌起,瞬間流遍全身。失去兒子的她猛然間有了一種母性回歸、重拾親情的感覺,忍不住激動地說:“它就是我兒子,兒子回來了!”
我含淚聽完他們的故事。回到他們家里,“媽媽”夏紅一進屋就忙不迭地照料起“兒子”。只見她打來一盆水,為“兒子”洗臉、洗腳,“兒子”十分聽話,仰著臉、伸出腳讓“媽媽”擦洗。所有的動作都是那么嫻熟、自然、得體、默契,把人世間母與子的那份親情演繹到了極致。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老郭對我說:“‘媽媽照顧‘兒子盡心盡力,‘兒子對‘媽媽也情真意切,他們之間的感情無人可比。如果有誰欺侮了它媽媽,它肯定會幫媽媽出氣。”為了證明給我看,老郭故意對妻子說,“打媽媽。”毛毛立刻跑過來,“汪汪汪”地對著老郭叫個不停,直到老郭說“好了,好了,不打媽媽”它才停住。
人狗未了情。一對痛苦的父母,失去了唯一的兒子,整日以淚洗面。在近乎絕望時,一條小狗來到他們身邊,和他們組成了一個特殊的“三口”之家,終于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些許亮色……
某百年學府,七十七歲的潘教授家。白色的瓷盤子里,小半個吃剩的饅頭封存在保鮮膜里。保鮮膜外,一張字跡已經退色的小紙條上寫著:“這是小宏2007年2月13日早晨吃剩下的最后一塊饅頭。”
潘宏是潘教授的獨生兒子,1973年出生,2007年2月13日早晨因心臟病突發離世。這半塊饅頭,就是兒子去世前一刻吃剩下的。在整理兒子的遺物時,潘教授用保鮮膜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來帶回家里,至今已保存了八年時間。潘教授說:“這半個饅頭是兒子最后的生活跡象,以后再也沒有了,我要留著。”
被他留著的還有兒子死前發給媽媽的一條短信,這是兒子生命中的最后一聲呼喚:“媽媽,我心臟不舒服。”

在整理兒子的遺物時,潘教授用保鮮膜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帶回家里,至今已經八年時間
他和老伴兒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讓他們徹底崩潰的早晨。那天早上八點多,潘教授去上班,喜歡打太極的老伴兒晨練回來,接到了兒子打到座機上的求救電話:“媽,我很不舒服,您能過來一趟嗎?”放下電話,老伴兒立刻打車趕往兒子的住處,出租車上,老伴兒拿出手機,才發現手機關機了。她迫不及待地開機,兒子在早晨七點鐘給她發的短信立刻蹦了出來:“媽媽,我心臟不舒服。”
老伴兒預感到問題嚴重,將電話回撥過去,但此時兒子已不再接電話。趕到兒子位于昌平區龍澤園的家,無論她怎么敲門里面都沒有反應。等潘教授跟同事一起設法打開門時,一切都晚了,只見小宏蜷縮著倒在臥室的地板上,雖然身體還有余溫,但已經沒有了呼吸和心跳。就這樣,潘教授唯一的兒子,生命永遠停在了三十五歲。
在我訪問的“失獨”父母中,有90%的父母都會用一種獨特的方式來“留住”自己的孩子——
來自黑龍江的“心碎”把女兒的照片印在項鏈的吊墜上,時刻戴在胸前。
江蘇的“葉兒黃”家中女兒房間的桌上,永遠擺放著兩瓶冰紅茶,她說,女兒生前特別喜歡喝冰紅茶。
重慶的“天堂”家里,永遠保存著一本2000年的臺歷,那是兒子生前用過的最后一本臺歷。
山東的正榮將孩子的照片貼滿了整個房間,以此來回憶與兒子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還整日躺在孩子睡過的床上,“聞著孩子留下的氣味,心里覺得好受點兒。”
濟南的月菊自從女兒死后,五年時間了,她依然堅持每天做各式各樣的菜,等女兒回來吃,還不斷地給她買新衣服。在女兒的衣柜里,從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羽絨服,一應俱全,有的還掛著標簽。月菊每天都要輕輕地撫摸這些衣服,“和她說說一天的生活,讓她知道媽媽過得很好。”
武漢的余偉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政府官員。白天的時候,他總是西裝革履,精神百倍地工作,可是晚上回到家里,他又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整夜坐在地板上,抱著孩子的骨灰盒哭泣,口中呢喃:“孩子,讓爸爸抱抱你……”他就這樣每晚睡在地板上,將近八年。
……
孩子們突然去了,父母卻怎么也無法適應這沒有孩子的日子,而與孩子們有著某種關聯的一切東西,在他們眼里,都是鮮活的生命,能呼吸,會說話。看到它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倍感親切和溫馨。有它們陪伴,他們才不感到孤獨;有它們陪伴,那顆痛苦的心才得到些許的安慰。那是他們的珍寶……
又到大年三十,又到萬家團圓的日子。越是在這樣的節日里,家住湖北武漢的王菲媽媽越是感到無比悲涼和孤獨。
十年前,十八歲的花季女兒王菲因白血病不幸離世。從此,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每晚出門走一小時以及外出采購一些生活必需品外,她都把自己鎖在女兒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她盡量不去看那街上的人來人往,不去看那路上扎著花帶的婚車,不去看那櫥窗里漂亮的嫁衣,不去與那推著童車的人擦肩而過……這些年來,她已慢慢地學會了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合,刻意選擇逃避。
可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又該怎么逃呢?
一早,她就帶著女兒新年的衣褲、鞋襪和精心為女兒準備的年夜飯來到女兒的“小屋”——墓地前,與女兒天地相伴。她在沒有任何顧忌地放聲大哭一場后,默默地、細心地把女兒的“小屋”整理了一番,把刻有女兒名字的碑石擦洗了一遍,把裝點在“小屋”前的絹花重新插過。她邊整理邊喃喃地說:“女兒,別人過春節都是合家歡慶,可我只能用這種方式與你在一起。別人過的是節,我過的是‘劫。”
女兒走后,其音容笑貌時刻在母親的腦海中浮現著。母親保留了她房間里的一切物品,而且按原樣擺放。她每天都要去撫摸女兒留下的那些東西,她甚至珍藏著女兒的胎發和乳牙。女兒用過的桌椅、毛毯、衣服、書筆和玩具……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刻骨銘心的愛!
她將女兒的新衣、鞋襪一字排開,放在女兒面前,把女兒喜歡吃的菜夾到女兒的碗里,一邊夾,一邊說:“女兒,媽做的都是你最喜歡吃的,味道怎么樣?多吃點兒,吃完了,媽再給你做。”
這時,天空下起了小雪。雪花落在她的眉毛上、臉上,她很欣慰,輕輕地說:“女兒,我知道這是你顯靈了,雪花落在我眉毛上,是你的小手在為我擦眼淚;落在我臉上,是你在親吻我。今天,媽算來著了。”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在女兒的墓地前一待就是大半天。雪越下越大,整個墓地白茫茫一片。但她還不愿走,她甚至想,這里要有個招待所就好了,那樣就可以在不受任何干擾的情況下和女兒一起把整個春節過完再回家。
她來到墓地管理處問值班人員,他們告訴她:“現在這里還沒有這樣的服務。”她想,自己干脆就在女兒的“小屋”邊歇兩晚算了。可是,又沒帶被褥,甚至連一張墊地的薄膜也沒有。這么大的雪,這么冷的天,自己凍壞了,誰來陪女兒?眼看天色將晚,如果再不下山,就看不見路了。她不得不起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走到山下,她突然覺得沒有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她不想回到沒有女兒的家中,更不愿去參加兄弟姐妹的聚會。去茶室或者咖啡館?不行;去肯德基或者麥當勞?也不行。在這樣的大年夜里,這些地方一定都離不開熱鬧喧囂……去哪里呢?她沒有去處。只有孤獨地行走在無人的街頭,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一走就是無數個來回,直到深夜。
怕過節,是每一位“失獨”父母的共性。節日對于他們來說,真的無異于“劫日”。他們看不得別的家庭團團圓圓的情景,聽不得一家老小互致祝賀的聲音。正如一位“失獨”父親說的那樣:“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句清淡的話語、一首普通的歌曲、一件平常的禮物,都會讓我們在某個瞬間落淚。人家過節,我們躲劫。哪里沒有鞭炮聲,我們就去哪里。”
每到節日,他們或把自己關在死寂的家里,以淚洗面;或單個出行,躑躅在冷寂的街頭;或結伴相約,來到澡堂,麻木地把自己泡在水里……他們說:“無論什么樣的災難造成的痛苦,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為歷史。可是,失去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孩子的痛苦,卻永遠無法平復!”
是啊,花謝了,還有春天;月缺了,還有月圓。離去的孩子,卻永無歸期。無論什么時候想起,都是父母永遠的痛!
2015年4月的一天,我如約來到廣鐵(集團)公司某工務段職工許少可家里,對他進行采訪。
“我妻子算是徹底垮了。”見面的第一句話,許少可這樣說。他妻子原本是一個賢惠善良的女人,能干,明理,識大體。雖然沒有正式工作,但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讓在外工作的老公很是順心。
可一切都在2009年7月12日那個夜晚改變了。那晚,他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女兒突發心臟病,正在湖南婁底市中心醫院搶救。打電話的人是醫院的醫生。他來不及與妻子說一聲,連夜包車趕往三百多公里外的婁底。趕到醫院的時候,女兒已經住進了重癥監護室。
此后,他帶著女兒踏上了歷時半年的求醫路。從婁底到長沙,從市級醫院到頂級的湘雅醫院。治療大半年后仍沒有效果,醫院提出讓他將奄奄一息的女兒帶回家里。回家后沒幾天,剛滿二十歲的女兒就被死神帶走了。這年,許少可四十六歲,妻子四十三歲。
女兒離去后,夫妻二人精神恍惚。妻子常常整夜流淚,吵嚷著要去墓地和女兒躺在一起,有時睡到半夜突然大叫:“女兒回來了!”清醒過來之后,卻沒有看到女兒的身影,繼而就是一夜悲號;有時深更半夜突然從床上躍起,打開門就往外沖,說是要去找女兒。許少可只得強忍著悲痛,拉住妻子苦苦相勸。這一勸,反倒更激怒了她。她一邊打,一邊哭,一邊罵,說丈夫不該將女兒從醫院帶回來,是丈夫害死了女兒……
許少可理解妻子的痛苦。自從生了女兒后,妻子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女兒身上。女兒上中學后,為了輔導女兒,只有初中文化的她每天堅持先到外面向人請教,然后再回來教女兒。女兒學習成績不是特別好,但乖巧懂事,對自己的人生有一定的規劃。她先是考取了衛生學校,畢業后,在外打了一年的工,存了一些錢,正準備回家發展,不想,被疾病奪去了生命。
女兒的死,對于老許的打擊同樣巨大。但他知道妻子需要自己照顧,自己不能倒下,有淚也只能一個人偷偷地流,不讓妻子發現。多少次,為了強忍眼淚,他將嘴唇咬破……盡管如此,妻子的健康狀況還是每況愈下,更糟糕的是,她的精神狀況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一旦情緒失控,我就像活在人間地獄了。”許少可說,“她變得喜怒無常,往往因一件瑣事鬧騰好幾天,硬要是我將女兒害死的,嚴重時還有暴力傾向……”
有一次,老許買回的幾枝新鮮花椒還掛著幾片葉子,妻子立即命令他:“你給我把葉子摘掉。”許少可只有聽妻子的,將葉子一一摘了。妻子檢查時發現有一小片沒有摘干凈,頓時暴跳如雷,“為什么不摘干凈?為什么不聽我的話?”他想申辯,但話還沒說出口,妻子卻說出了讓他更震驚的話,“你給我跪下!”男兒膝下有黃金,他怎么也不肯跪。“不跪?那好,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妻子就要跳樓。沒有辦法,老許只得跪了下去。但這還沒完,妻子變本加厲,還要他抽自己的耳光。他只得照辦,一邊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一邊罵自己不是人。
一個男人這樣作踐自己,這該是怎樣的屈辱?那是一個人的尊嚴啊!可是,為了妻子,他只能忍受。但是,他怎么也無法忍住洶涌而出的淚水。見他在哭,妻子更來火,拿起鐵皮臉盆在他頭頂上“當當當”猛敲,直敲得臉盆變了形,敲得他眼冒金星,直到她解了恨才放過他。事后,他的頭痛了半個多月。
“失去女兒前并沒有吃過多少苦,但現在,一天咽下去的苦,超過前半輩子了。”許少可說,“可眼下的苦難還看不到頭。妻子情緒一失控就要自殺,就要和女兒躺在一起。平時睡覺的時候我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生怕她出事。”最頭痛的是,妻子忌醫。老許多次建議妻子去看一下精神科醫生,遭到妻子的強烈抵制。有幾次好不容易將她騙到醫院,最后還是讓她跑掉了。
沒有辦法,他只得托朋友從北京請來一名心理醫生,佯裝成普通朋友到家中做客,與妻子交流,希望能對她的精神狀況做些分析,并進行心理疏導。剛開始還正常,但過了一會兒,妻子就從廚房取來一把菜刀,徑直朝心理醫生走過去:“你還說?再說,我今天就殺了你!”幸好許少可反應快,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腕,揚起的菜刀落下來,把凳子削去了一大塊。如果這一刀砍在人身上,那慘狀可想而知。心理醫生嚇出一身冷汗,趁機逃脫。
因為失去孩子垮掉的何止許少可一家。媒體報道,杭州一對夫婦正在讀大學的女兒因白血病去世后,夫妻倆均患了嚴重的抑郁癥,2015年7月19日,在女兒去世一百天的祭日,夫妻倆一個從十二樓跳下來,另一人服毒自殺。
據調查,在“失獨”人群中,60%以上的人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郁癥,其中超過一半的人曾有自殺傾向。至2014年底,在美麗的古城蘇州,僅姑蘇區蘇錦街道就有“失獨”家庭八戶,共十二位“失獨”老人,平均年齡五十四歲。失去子女后,這些家庭均陷入精神和經濟的雙重困境,其中六人精神抑郁、一人患精神分裂癥、一人住進了精神病醫院。在這樣的家庭里,不論是痛苦的病人還是比病人更痛苦的家人,做人的起碼尊嚴已不復存在,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只剩一個軀殼。
這一切,都是“失獨”之痛惹的禍。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于丹曾說:“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長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過不去的。”是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通過社會救助或其他途徑重獲溫暖,可失去孩子的父母,誰也無法撫平他們心靈深處的傷痛。肌體的痛也許可以痊愈,但心里的痛卻無藥可治……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長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過不去的
之所以痛之切,是因為傷之深。
來北京參加“陳情”活動的計生干部“賀德”說:“‘失獨對于計生家庭來說,其傷害是無法彌合的。首先,我們失去了唯一的孩子,我們的子嗣傳承至此就永遠結束了,這對于在傳宗接代這一傳統文化氛圍里生存的我們來說,是難以接受的;其次,唯一的孩子去了,我們的養老贍養人、生活照料人、精神慰藉人、死后送葬人都沒有了;其三,我們經受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身體都垮了,這無疑又給我們的悲劇雪上加霜……”
是的,失去孩子,對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打擊都極其沉重。
“清明山間路,墳頭有淚痕,別人奠先祖,我卻祭傳人”。這是某大學外語學院2013級學生何景怡的父母在2015年清明節這天寫下的詩句。
2014年7月23日凌晨,以665分的高分如愿考上某重點大學的何景怡,因學校停電,忍受不了炎熱的天氣,便搬離寢室,來到學校附近的賓館睡覺。只是在炎熱的室外來回搬東西跑了幾趟,沒想到,她竟然毫無預兆地死在了賓館的床上,未留下片言只語。
當時學校為了安撫她的父母,只說她昏迷了,要送醫院搶救。當她的父母坐了五個多小時的火車趕到學校時,才知道女兒早已離他們而去。在殯儀館里,夫妻倆緊緊抱著女兒冰冷僵硬的身體,媽媽用自己的臉貼著女兒冰冷的臉。可任憑他們哭天喊地,女兒也不能再睜開眼睛看他們一眼了。
女兒的離去,帶走了夫妻倆的一切希望,他們的人生從此沒有了方向,沒有了盼頭。2015年4月5日清明節,他們來到位于家鄉某陵園女兒的墓前。“孩子呀!人家祭祖墳,我卻祭傳人。天蒼蒼,淚兩行,今日祭兒爹娘在,他日爹娘誰來幫……”
人生的殘酷唯此為最。凡已過最佳生育年齡的“失獨”者,留給他們的都是這種后無傳人的殘酷現實。
著名哲學家黑格爾早就說過:“重視生殖是東方文明的重要特征。”屹立世界東方、沐浴著儒家文化的華夏民族,在漫長的進化歷程中,一直對自身的繁衍非常看重。儒家文化的創始人孔子說:“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說的就是為人子者要做到孝,就必須生兒育女以延續宗嗣,沒有子嗣,祖宗的祭祀就會結束,香火就會斷絕。孟子繼承了孔子的思想,將傳宗接代作為“首孝”加以絕對化。他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孟子看來,無后是比陷親不義更為不孝的事。《禮記·昏義》上也說:“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這清楚地說明,婚姻的實質就在于宗族的延續。
古代還有“七去”的規定,即“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盜竊,去。”去,就是休妻。也就是說,有七種情況可以休妻,其中第二條就是無子,無子僅次于不孝敬父母,比淫、妒、惡疾、多言等都嚴重,甚至比盜竊還可惡。
就是在這樣一種綿延幾千年的強大的傳統文化氛圍里,這些獨生子女的父母失去了他們唯一的孩子,其傳宗接代之鏈轟然斷裂,留給他們的是斷子絕孫的殘酷現實。這對于中國的父母來說,還有什么樣的痛苦能與之比擬?
2012年7月2日,廣州市某醫院的門診大樓前。大清早從清遠趕來的向米滿頭大汗,捂著肚子,在妻子李瓊的陪同下,坐在醫院的候診區等待叫號。身邊還有十多名候診者,其中六名是老人,幾個年輕人圍坐在老人身邊。
“媽,快了,下個就是咱們。”向米身邊的一個女孩子這樣說。
向米像被電擊一般,迅速站起身,拉著妻子說:“外面轉轉,里面悶。”
兩年前,向米唯一的兒子死于車禍。此后,他仿佛精神出了問題,不能聽到“媽”、“爸”這樣的字眼,更不能看到別人家的孩子簇擁著父母的場面。
終于輪到他們了。走進診室,醫生簡單診斷后對向米的妻子說:“要做胃鏡,掛號人多,你陪你先生坐坐,還有家屬來沒?”妻子趕緊回答:“哦,沒有,孩子都忙。”緊接著,拿著單子拽著丈夫走出診室。站在繳費大廳里,向米和妻子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等候著。他們覺得,自己就是患者中的另類。
當晚回到家,向米坐在房間里,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對妻子說:“死,也要有尊嚴,你走了,我可能會自殺吧。”他不敢想象自己一個人躺在偌大的房子里,行動不便,甚至大小便失禁卻無人照看的場面……
青島市市南區“失獨”父親鄒云九十一歲高齡的老母親突然生病了,他手忙腳亂地將母親送進醫院。剛入院時,要簽各種各樣的字,辦各種各樣的手續,醫生還不能馬上給老人輸液。鄒云急了,問怎么回事。醫生說:“沒有親屬在場,不能給藥。”直到醫生確認了鄒云的身份,才同意給老人輸液。
這時,鄒云才突然意識到——“我老了,病了,該怎么辦?”
鄒云和妻子黃霞1976年結婚,同年,兒子出生。此后,鄒云被調到蘭州軍區,黃霞則調到原烏魯木齊軍區。1979年,國家提倡計劃生育,他們成了較早的一批執行者。
“對于國家的號召,我們積極響應。”鄒云說。兒子出生后的第三年,即1979年,他們成了原烏魯木齊軍區首批辦理獨生子女證的家庭。從部隊轉業后,夫妻倆帶著兒子回到青島,而1997年的一場車禍,徹底改變了這個家庭的生活軌跡。
“兒子出門前,我們還特意囑咐他下午早點兒回家吃飯。” 鄒云永遠不會忘記十五年前那個黑暗的日子。那天,夫妻倆正在包著兒子喜歡吃的水餃,突然接到電話,說兒子出車禍了。等他們心急火燎地打車趕到醫院時,兒子已經離世。那時,他們的兒子剛剛找好了工作,一段嶄新的人生剛要開始。
此后的痛苦不言而喻。他們嘗試著忘記自己的孩子,可總也忘不掉。每當別人問起,他們就敷衍一句,孩子出國了。他們嘗試著換個環境努力活下去,于是搬到了現在住的地方。但他們總是不自覺地去和別人做比較,和那些有子女的家庭做比較,越比較,心里越難受。直到后來他們在網上找到了“失獨”者QQ群,靠著兩百多同命人的互相鼓勵和慰藉,才好受一些。
2008年鄒云退休后,在一家公司當顧問。這么做的目的,一是為充實自己的生活,找些事兒做;二來,也是想為以后和老伴兒住養老院、去醫院看病多攢些錢。他還對妻子說,沒人可以依靠了,要自己靠自己。
但有些問題不是靠錢就能解決的。這次母親住院讓他意識到,不但要錢,還需要簽字辦手續,還必須有家人陪在床前才能給藥。“等我們老了該怎么辦?誰給我們簽字?誰陪我們輸液?”
不僅如此,就是進養老院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他咨詢過青島的幾家養老院,對方的回復中都包括一個必要條件——入住養老院時老人有自理能力,且需要監護人(多為子女)的簽字。
前文提到的潘教授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如何養老成了兩位老人最大的心病。他們利用空閑時間去咨詢了多家養老院,但所有的養老院都將他們拒之門外。唯一的理由就是,養老院接收老年人,需要子女簽字。但現在他們沒有子女了。
潘教授的老伴兒想用出家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余生,然而,卻沒有任何一座寺院接收她。一位住持告訴她:“我們只接受六十歲以下的人,你已超齡……阿彌陀佛。”
連出家都不行,哪里才是我的去處啊!潘教授的老伴兒只好在家中修行。
此外,死后的安葬問題也讓兩位老人十分揪心。2007年,在安葬兒子的時候,潘教授給自己和老伴兒也買好了墓地,就在兒子的旁邊,他們希望能夠離兒子近一些。他去問墓地的工作人員:“我先買好墓地,等我們死后,你們能把我們的骨灰安葬在這里嗎?”
工作人員覺得他提的問題很奇怪,愕然了好一陣,以為老人在開玩笑,但看看對方的表情,才意識到他是認真的。可工作人員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因為以前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只好如實說:“墓地管理處沒有這項業務。”
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瓢冰水,潘教授頓時透心地涼。從墓地回來,潘教授凄涼地說:“我們活著,還能為兒子掃掃墓,如果死了,連把我們送進墓地的人都沒有了……”
不是嗎?因為沒有人照顧,“失獨”老人死在家里很久才被發現的事件時有發生。
2014年11月21日,重慶市北碚區石馬河街道一位叫趙國華的“失獨”老人,死了幾天卻沒人知曉,后來鄰居聞到一股惡臭,報了警。打開房門一看,老人的尸體已經腐爛。房間里的電視機還開著,正在播放著新聞,可看電視的人卻悄無聲息地永遠離開了。
同樣是2014年11月,長沙市岳麓區一位六十二歲的“失獨”母親,孤單地死在她租住的房屋里,直到尸體發臭才被人發現。
沒有孩子的我們,余生該怎么安放?“失獨”老人們無時無刻不在問自己,問政府,問社會。
一位網名叫“隨心”的天津“失獨”者于2015年7月18日在網上發了一首名叫《明天我該怎么辦》的詩——
明天我老了,走不動了,
我該怎么辦?
不能去買菜了,取不了工資了,
不會自己做飯了,自己洗不了衣服了,
我該怎么辦?
生病了,看不清藥品說明書了,
自己去不了醫院了,住院需要陪伴了,我該怎么辦?
年齡大了,記憶力差了,
錢財不能自理了,做飯忘記關火了,忘記關水了,我該怎么辦?
我害怕明天,因為我越來越老了,
餓了沒人端碗飯,病了沒人遞杯水,
陪伴的是孤獨,等待的是絕望,
明天我該怎么辦?
這首詩發到網上后,立即引來網友圍觀和瘋狂轉貼。因為它說出了所有“失獨”者共同的心聲——
明天我該怎么辦?
家殤之三:孩子走了,病來了
調查顯示,中國的“失獨”父母中,90%以上的“失獨”老人都患有程度不一的各種疾病,其中,50%的人患有高血壓、心臟病等慢性疾病,15%的人罹患癌癥、癱瘓等嚴重疾病。
失去孩子的父母,其承載的不幸和痛苦不是簡單的一個“悲”字所能容納的。突來的打擊使原本幸福的家庭剎那間墜入萬丈深淵,他們終日與淚水為伴,悲傷、怨恨,甚至憤怒無處發泄,久而久之,積怨成疾,曾經健康的身體就這么垮了。
從湘運客車廠退休的“失獨”父親劉庚,自1997年12月8日其十七歲的女兒去世后,幾年時間里先后患上了擴心病、高血壓三級、腦梗、腦萎縮、糖尿病、痛風等十多種疾病,一年有四分之一的時間都在往醫院里跑,每月兩千多元的退休金基本上都用來買藥吃了。現在,他整個人被疾病折磨得有氣無力,有時甚至神志不清,別人送了他一個外號叫“病殼子”。
2015年5月24日,他和妻子去附近的公園遛彎兒。妻子因有人在等,先走了會兒,讓他不用著急,一會兒再過來。可妻子走后,他卻突然找不到去公園的路了。本來只有幾分鐘的路,他卻走了兩個多小時,來來回回就是找不到公園在哪里。妻子久等不見他來,急了,返回去找,卻找不著人。最后,還是一位好心人把他領到了公園。要知道,他才六十五歲,還沒到連路都找不到的年齡。
五十八歲的鄭萍,自2002年3月3日失去了二十八歲的兒子后,以前從沒有生過病的她,突然間成了病秧子。2013年5月,她被確診患上了乳腺癌,只能住進醫院實施雙乳切除手術,還借債二十多萬元用于化療。
六十二歲的李安,自1996年5月她十九歲的兒子意外死亡后,從此人生走入低谷,糖尿病、心臟病、頸椎病、氣管炎,等等,都一股腦兒地找上門來,折磨得她無數次想到自殺。
四十五歲的許少可正當壯年,按常理怎么也不至于百病纏身,可自從女兒去世后,他患上的“經醫院確診”的病就達八種之多,除了雙腎結石、糖尿病等病癥外,心臟病最為嚴重。在他的心臟病檢驗單上,心臟功能二十九項指標中有十五項異常,而且有些高出正常值許多倍。在2006年5月24日的診斷書上,醫生寫下了入院治療的建議。
更為可悲的是,有的“失獨”老人不但孩子走了,老伴兒也跟著離開了,留下一個人艱難度日,一旦有個三長兩短,連個報信兒的人都沒有。家住湖南懷化的張麗就是這種情況。孩子和老公相繼離去,本來也想隨他們一起走的她,偶然發現了“失獨”者QQ群,從此有了一些寄托。她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泡在群里,大家哭,她也哭;大家笑,她也笑。
漸漸和群里的人混熟了,互相之間好歹算有了個照應。如果有誰沒上線,群里的人都會關切地問:干什么事去了?或者留言:上線后,請打聲招呼。他們都知道,到了這樣的年紀,經受了人生的大不幸,身體都不太好,身邊又沒有人照應,只有靠相互提醒和關心了。
有一天,一位網名叫“山村雨水”的同命人注意到張麗已經有兩天沒上線了,他將這一情況告訴了群里其他人。大家都很著急,會不會出什么事了?張麗早就在網絡上告訴過大家,她失去了兒子,接著又失去了丈夫,如今一個人生活。于是,大家紛紛給她留言,要她上線的第一時間和大家打聲招呼,好讓大家放心。可是,總不見她回話。她曾給群里的部分人留過電話號碼,有人給她打電話,但沒人接聽。大家估計一定是出事了。
“山村雨水”剛好與她同在一座城市,兩家相隔不是很遠,大家就托他去看看。“山村雨水”一路問詢,終于找到了她家。按門鈴,沒反應;問鄰居,說是有兩天沒看到她出門了。
一定是出事了,不能再等。“山村雨水”用力將房門撞開。眼前的一幕令他大吃一驚,只見張麗側身倒在門口的過道里,不知死活。她的一只手向前伸著,顯然是想去開門,但還沒觸到門鎖就倒下了。“山村雨水”叫她沒反應,探了探她的鼻息,盡管很微弱,但好像還有。于是,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
醫生馬上對她實施了搶救。手術時發現,她的闌尾已經化膿,腹腔積滿體液,如果再遲一些送到醫院,恐怕性命不保。看到如此情景,手術醫生忍不住責怪送她去醫院的“山村雨水”:“你也太不小心了,病成這樣子才送醫院!”
醫生把“山村雨水”當成張麗的先生了。“山村雨水”當即哭了:“我不是她先生,她先生早死了,兒子也死了。我們只是‘失獨群里的同命人。因為幾天沒看到她上網,猜想她可能是出事了。想不到,跑到她家一看,果真如此……”
孩子走了,疾病來了。這是“失獨”父母們最不愿面對的問題,但又恰恰是他們無法躲避的難題。
“我們熬了八年,現在快熬不動了,可是這債還沒還完……”說這話的是武漢市蔡甸區七十歲的老太太吳清。
1986年,吳清十八歲的獨子朱方從漢口打工回來,感覺身體不適,去醫院查檢后被診斷為白血病。這對一個貧寒的農家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我們當時就不想治了,反正也治不好。”吳清說。但醫生告訴她,這是慢性病,治療及時的話可以再活一二十年。于是,吳清和丈夫朱耀咬咬牙,決定盡力給兒子治病。
兒子每年要住三次院,每次都要找親戚和鄉鄰們借錢。病情稍一穩定,兒子就到外面去打工掙錢還債。老兩口在家里更是百般辛苦,朱耀會篾匠手藝,起早貪黑地做活兒;吳清則負責種地,收獲的糧食蔬菜舍不得吃,挑到兩公里外的鎮街上去賣錢。每次賣得一點兒錢,就計劃著先把誰家的錢還上,可往往還來不及歸還,兒子又要住院,馬上又是一大筆花銷。十九年下來,他們給兒子治病總共花了三十六萬元,絕大部分是借的。
在家里,老兩口連米飯都舍不得煮,而是吃“箍粉頭”——將大米碾成粉,加入南瓜和菜葉子等調成面疙瘩。即使這樣,只要兒子的病情沒有惡化,老兩口就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這種艱難的生活又持續了十年,三十七歲的兒子最后還是熬不過病魔的折騰,于2005年3月28日不幸離世,留下了十一萬多元的欠債。
吳清說:“那個時候我整個人都是傻的,不敢看兒子的相片,不敢聽別人的孩子叫媽。我只能跑到地里,一邊喊兒子的名字一邊哭。”她不止一次有過隨兒子同去的念頭,但最終支持她活下來的力量,卻是那些好心的債主。一些債主說,把自己的日子過好,錢的事先不要考慮。但老兩口不這么想,兒子雖然死了,但債務不能“死”。“別人借錢給我們,已經是幫了我們了,怎么能不還?不還的話,我們到死也不安心。”
此后,老兩口更加省吃儉用,每次手里攢夠兩三百元,便趕緊給債主送去。一個親友幾千元的債,他們經常要跑一二十次才能還上。
朱耀曾是篾匠社的員工,退休后每月能拿到一千多元的社保金,這是家里最重要的收入;吳清仍然成天在地里忙活,但現在已翻不動土地了。兩人身體都不好,朱耀有腦血栓,吳清有心臟病,即使是吃最廉價的藥,每月也要花去上百元。兩個老人省吃儉用,每年省出約一萬元來還債,八年還了八萬元,到2013年筆者前去采訪時,只剩約三萬五千元了。他們還在努力……
單親媽媽吳梅,她這輩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讓兒子出國留學。她說:“當時家里人都不同意,只有我一個人支持他。我對他說,我的兒子想去哪里,我就支持他去哪里,好男兒志在四方。”于是,吳梅借錢送兒子進了澳洲墨爾本大學,為此背了一身債。沒想到,畢業前夕,兒子潛水的時候出了意外……
2012年8月,兒子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從澳洲寫了一封長信給媽媽。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懂事的兒子在信中細細回憶了和媽媽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他說,他明白媽媽花費了多少心血,才把他從六斤養到一百八十斤,成了現在這個身高一米八四的健壯小伙子;他說和媽媽之間沒有代溝,無話不談,他從來不曾想過他的“辣媽”有一天也會變老……最后,他請媽媽12月來墨爾本參加他的畢業典禮。可是,12月還沒有過完,2011年12月24日,他就永遠地離開了他的母親。
兒子離去后,吳梅的生活完全失去了重心。可是她知道,自己無法永遠這樣逃避下去,終將要面對現實。她說:“還是要回去上班。為了兒子的教育投資,我當初借了三十多萬元。不但要清債務,還要給自己存養老的錢。我這輩子沒依靠過別人,今后更是要全靠自己了。”
前文提到的許少可,為了給女兒治病,他輾轉各大醫院,花去八十余萬元,不僅將自己和父親的房子賣了,還借了六十萬元的外債。
女兒死后,他身體垮了,無法再上班,于是辦了病退手續,每月只有區區幾百元的生活費;妻子一直沒有工作,還需要看病吃藥,他們家每個月都是入不敷出。而政府對“失獨”家庭的補助,他們沒有資格領取,因為妻子還沒到文件規定的四十九歲。一說起這些,他就垂頭喪氣:“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對湖南省懷化市1450個“失獨”家庭進行問卷調查的結果顯示,85%的“失獨”家庭面臨嚴重經濟困難,月收入在1200元以下的低水平,其中42%的家庭靠低保生活,這其中又有15%的家庭背負沉重的債務。
這些還不完的債務,無疑又讓“失獨”家庭雪上加霜。
采訪過程中,有一個家庭讓我特別震撼。一見面,這個家的女主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就將幾大本特殊的賬本遞到我面前。
翻開本子,才發現這是一本本“討米賬”,里面記滿了各地好心人給她的每一筆施舍,多的數十元、上百元,少的幾元、幾角。許多賬目后都按上了鮮紅的指印,她解釋說,按上紅指印,主要是存個念想,盡管自己沒辦法報答,但這份恩情要永遠銘記。
老人叫唐翠,今年七十七歲,家住湖南省溆浦縣某村。2002年10月6日,她的愛女,剛從師范學校畢業分配在鄰近小學任教的張花被人強奸后殺死在學校的宿舍里。案件遲遲未能偵破,兇手一直逍遙法外。
為了給女兒申冤,她和丈夫傾其所有,賣掉了家里的一頭牛、五頭豬,湊了五千多元當路費,跑遍了省、市、縣三級相關部門。來來回回地奔波、折騰,這點兒錢很快就花光了,囊中空空的唐翠不得不開始她“討米告狀”的艱難生活。她一邊申冤,一邊乞討,沿途有許多好心的群眾為她捐款捐物。她永遠忘不了,一位盲人把身上僅有的六毛錢塞給她,說:“路上餓了買個紅薯吃也好。”唐翠拿出本子想讓他簽字,他說,“我是瞎子,不會寫字,就給你按個指印吧。”從此,“討米賬”上有了一個個鮮紅的指印。
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的奔波終于有了結果。上級領導對此事非常重視,批示當地公安機關盡快破案。2004年11月18日,案發兩年零一個月后,兇手終于浮出水面,他就是女兒的同事李某。
可是,案件的審理卻一波三折。被告人當庭翻供,堅決否認自己殺人。一審作出死刑判決后,被告不服,提出上訴。省高院認為“部分事實不清,尚需進一步查證”,發回重審。就這樣,直到2011年5月,先后經過中院、高院來來回回六次審判和裁定,最后作出終審判決:判處李某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附帶賠償人民幣三萬元。
案件總算塵埃落定。可是,那個曾為唐翠遮風擋雨幾十年的家早已不復存在。唐翠的丈夫經受不起失去女兒的打擊,精神崩潰,在一個風高之夜,一把火將居住多年的房子燒得一干二凈……
像唐翠這樣,孩子死后,家也不再像家的“失獨”者不在少數。
我去過長春市退休教師孫維烈及妻子杜鳳華的家。房間里亂七八糟,床腳擺放了急救氧氣瓶,靠墻的桌子上擺滿了各類藥品,床鋪、寫字桌上散放著各種法律書籍,房間角落里還有一臺舊電腦,電腦旁邊堆著厚厚的《法制日報》。孫老師說,過去他們家也是個非常干凈整潔的家庭,自從女兒孫利慘死后,夫妻倆一心撲在為女兒申冤的事情上,一切都無所謂了。妻子得了心臟病,心臟病一犯,馬上要服藥、吸氧。孫老師也由一個睿智、儒雅、謙和的長者,變成了木訥、遲鈍的老頭兒。為了給女兒申冤,本來不會電腦的兩位老人自學打字、上網,還注冊了博客。家里有三個大檔案袋,老兩口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因為里面裝著女兒死亡事件的各種資料……
山東省寧陽縣某村的七旬老人彭希平為了給被害十三年的女兒申冤,長期奔波在外,貧困交加,積勞成疾。他的家也因為常年無暇顧及而搖搖欲墜……
更讓人寒心的是,不少“失獨”母親不但失去了孩子,還要承受來自親人的傷害和家庭破裂的痛苦。
北京的“失獨”媽媽曉禾就是這種情況。她告訴筆者:“真是造化弄人,孩子出交通事故那天,我因為子宮肌瘤,正在醫院做子宮摘除手術。家里人一直瞞著我,要是早知道,我絕對不會做那個手術。雖然我快五十歲了,可只要還有子宮,就還有生孩子的希望。現在是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
孩子走后大約一年,曉禾的老公提出離婚。夫妻倆在一起過了二十多年,感情不好也不壞,因為孩子,本想就這么湊合下去,到老了也算有個伴兒,可是忽然間,就走不下去了。“孩子是維系夫妻關系的紐帶,如今這個紐帶忽然沒有了。挺大的房子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互相對著唉聲嘆氣,話越來越少,而且避免提到任何與孩子有關的話題,有時候甚至一天也說不了一句話。”
曉禾的丈夫開始是整天不出門,后來是整天出去不回來。“有一天,他對我說,實在受不了在這個房子里住下去了,到處都是孩子的東西、孩子的影子,他快崩潰了……”
丈夫就這樣離開了家,兩個月后,向她提出了離婚。離婚之后,這個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在曉禾的生活中消失了。后來,從親戚朋友口中,曉禾得知前夫很快就再婚了,找了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女人。
“其實他這么做我也能理解,畢竟他才五十歲,還有希望再要一個孩子。”曉禾平靜地說,“兩個人綁一起也是死,抓住一點兒希望就能活下去。他想忘掉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也是人之常情。”
我被她的寬容所感動,這種在外人看來可以稱作絕情的做法,在她看來卻成了“人之常情”。唉,都是“失獨”惹的禍!
還有四十五歲的陽陽媽媽,自孩子走后,老公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陽陽媽媽覺察出了點兒什么,但失去孩子的悲痛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沒有過問。不久,一紙離婚協議送到她面前。孩子的爸爸對她說:“兒子走了,家已經沒有了,我跟你也沒什么關系了。”
湖南衡陽市的“失獨”媽媽付玲原本是幸福的,丈夫是公務員,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兒子二十歲,在江西南昌念大學。為了讓兒子安心念書,付玲辭掉衡陽的工作,來到南昌市陪讀。2010年9月26日晚十點,兒子不幸遭遇車禍。丈夫得知后,沒有安慰,而是甩手給了她一耳光,咆哮道:“叫你過來陪讀,怎么就把兒子給陪沒了!”幾個月后,丈夫把家中的衣物打了個包,連招呼都沒打就離她而去。
一個個幸福的家庭就這樣支離破碎,一對對曾經恩愛的夫妻就這樣分崩離析。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葛晨虹認為,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家庭的存在,主要依賴于“生育形成的血親關系”、“兩性結合形成的婚姻關系”以及“供養關系”,這三種關系組成家庭的核心結構,其中血親關系和婚姻關系是基礎和紐帶。如今,隨著唯一孩子的離去,在家庭核心結構中起著基礎和紐帶作用的血親關系沒有了,家也跟著散了。
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散了,國安能寧乎?
在我的采訪本里,記下了一長串年輕人的名字。他們都是獨生子女,都是在某一領域取得驕人業績的人才。然而,他們卻過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給家庭和國家都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失。
楊寧,1978年3月1日出生于天津,1997年赴瑞士留學,1999年回國后進入一家外企擔任總經理助理,2003年進入通用電氣公司,其間,獲得美國南哥倫比亞大學MBA和上海復旦大學心理學碩士學位。在通用電氣公司工作的三年時間里,他從一名職場新人成長為華東地區的銷售狀元,出色地完成了在很多人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然,他在事業上的成功并不僅僅來自于這些數據,更來自于公司同事和客戶對他的喜愛和認可。然而,2006年8月26日,突來的一場災禍,結束了他年輕而燦爛的生命。
馮華君,2004年畢業于華南理工大學工商管理學院,曾在蘋果、百度等公司從事程序開發工作。2006年,他基于個人興趣開發了蘋果系統的中文輸入法“FIT”。2008年創立順科軟件公司,又開發了ios中文輸入法。2010年,公司更名為新點科技,開發了包括“FIT寫字板”、“FIT便簽”、“FIT隨享”微博客戶端、“云筆記”等在內的一系列產品。2012年,他因鼻咽癌病逝,終年三十一歲。
程驥,一位高尚的白衣天使。十七歲時就以優異成績考入中山醫科大學,2007年獲得全額獎學金赴美國留學,攻讀醫學博士學位。她善良聰慧、吃苦耐勞、樂觀開朗、樸實謙遜,對理想執著追求,對工作精益求精,對病人關懷備至。2008年3月10日,她在上學的途中遭車禍罹難。
賈志棟,1983年2月10日在江蘇無錫出生。2008年4月26日,奧運火炬在澳大利亞首都堪培拉傳遞時,他曾作為中國留學生代表,高舉國旗,勇敢站在第一線,保護奧運圣火的傳遞,同國際反華勢力進行堅決的斗爭,維護了國家的尊嚴。2008年7月7日,他懷著對人世無盡的留戀悄然離去。
邵真,一如她的名字一樣純真善良,極富同情心與正義感。兒童時代就展現了其聰慧的天性,上小學和初中時,曾獲第二屆“九章杯”全國小學生數學競賽三等獎、第七屆“雙龍杯”全國少年兒童書畫大賽佳作獎,其作品《不該發生的事》獲《初中生作文》雜志第三屆作文大獎賽三等獎。在大學期間,任學生會宣傳部部長,工作認真負責,受到老師和同學的好評。2006年11月2日夜,她在睡夢中突發心臟病,面帶微笑,安然離去。
姚貝娜,因演唱電視劇《甄嬛傳》主題曲《紅顏劫》而被人們熟知,參加《中國好聲音》第二季再次走紅,并于2007年、2010年和2014年三次登上央視春節聯歡晚會的舞臺。2015年1月16日下午,因乳腺癌復發,病逝于北京大學深圳醫院,年僅三十三歲。
還有前文介紹過的海軍航空兵某部殲擊機飛行員任寧川, 2006年4月4日下午2時許,任寧川在萬米高空執行飛行訓練任務時,戰機突發機械性故障,為了保護地面城市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他毅然放棄跳傘,火速將戰機駛往無人椰子林區上空,不料戰機突然爆炸,任寧川壯烈犧牲。
……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羅列這些名字,是因為他們生前都是十分優秀的人才,都是能夠在各個領域有所作為的人物,卻不幸英年早逝。
要知道,家庭和國家為了將他們培養成才,傾注了多少心血啊!早在2005年,著名社會學家徐安琪就在中國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刊物《青年研究》上發表調研報告稱,在中國,把一個孩子撫養到大學畢業,父母除了精神上的付出外,直接經濟支出高達四十八萬元。另一份名為《孩子的經濟成本:轉型期的結構變化和優化》的調研報告也指出,從直接經濟成本看,把孩子撫養至十六歲的總成本在二十五萬元左右,如算上子女上高等院校的家庭支出,則高達四十八萬元。
國家投入的教育成本更大。根據教育部、國家統計局、財政部聯合發布的全國教育經費執行情況統計公告顯示,2012年,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支出2.2萬億元,占GDP比例達4.28%;2013年達到2.45萬億元,占GDP比例達4.30%。全國2.6億各級各類學生中,有三分之二享受免費教育政策。
國家花費如此之巨,為的就是培養更多建設祖國的有用人才。可如今,他們在風華正茂時突然離去,對家庭、對國家無疑都是重大的損失。
按照國際標準,六十歲以上人口達到10%,或六十五歲以上人口達到7%,這個國家或地區就進入了老齡化社會。中新社2001年3月29日發布的《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主要數據公報》顯示,我國六十歲以上人口達1.3億,占總人口的10.2%,其中六十五歲及以上的人口為8811萬,占總人口的6.96%。這標志著我國已經進入了老齡化社會。
人口老齡化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與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不同的是,中國老齡化進程如此之快,令人驚詫。數據顯示,發達國家老齡化進程一般均長達幾十年甚至一百多年,如法國用了一百一十五年,瑞士用了八十五年,英國用了八十年,美國用了六十年,而中國只用了十八年,而且老齡化的速度還在加快。
進入新世紀后,我國的養老壓力空前巨大。到2014年底,我國六十歲以上老年人口達到2.12億,占總人口的15.5%,而接納這股滾滾而來的“銀發浪潮”的卻是一個未富先老的國度。有研究表明,發達國家進入老齡化社會時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一般都在五千美元以上,有的超過了一萬美元。中國進入老齡化社會時,國內人均生產總值僅為八百四十美元,截至目前也不到四千美元。這無疑給中國養老帶來諸多壓力。
首先是醫療保障壓力。老年群體是醫療衛生資源的重要消費對象,原國家衛生部曾經有過統計,六十歲以上老年人慢性病患病率是全部人口患病率的三倍,傷殘率是全部人口傷殘率的3.6倍,老年人消耗的衛生資源是全部人口平均消耗衛生資源的一倍。在我國衛生醫療事業發展較經濟發展相對滯后的狀況下,老年人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比較突出。
其次是養老服務市場供給缺口壓力。全國幾次較大規模調查的數據表明,我國老年人入住養老機構的需求正逐步提高,更有約3250萬老年人需要不同形式的長期護理。但是目前專為老年人提供服務的設施嚴重不足,服務項目和服務內容不全,服務人員的素質參差不齊,老齡服務的數量和質量都遠遠不能滿足市場需求。2015年6月5日,民政部發布《2014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顯示,截至2014年底,全國有各類養老服務機構和設施94110個,各類養老床位577.8萬張,每千名老年人擁有養老床位僅27.2張,遠遠低于發達國家每千人五十張至七十張的水平。如果按每千人五十張的水平計算,還有四百八十二萬張的缺口。同時,服務項目偏少,養老服務設施功能不完善、利用率不高,與實際需求相比還有很大差距。在很多地方,甚至出現了一床難求、十年等一床、排隊求養老、床未等到人卻西去等尷尬局面。
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失獨”父母的養老問題不可回避地出現了,而且其人數之多、涉及面之廣、工作任務之重、對象訴求之急切,都是前所未有的。按目前大部分省、區、市 每增加一張床位一次性補助一千元,每接受一位“三無”人員入住,每月補助生活費三百元的標準計算,政府僅為一百萬個“失獨”家庭約二百萬名“失獨”老人準備的床位開支就需要兩百億元,每年的生活開支更是高達七百二十億元。可是,目前中國的“失獨”人群還在不斷擴大,如果“失獨”父母的數量達到一千萬呢?
更讓人擔憂的是,“失獨”老人是一個不同于其他老人的特殊群體,他們經受了失子之痛,苦悶、孤獨、抑郁、煩躁、多疑、極端等各種不良情緒突顯。他們的養老除了吃飯、睡覺、就醫外,還有精神慰藉、痛楚表達、情感發泄等多方面的需求。這無疑又給政府的養老增加了難度。
2014年11月11日,一封由五千名“非獨”(夫妻雙方都不是獨生子女)家庭聯名上書的《非獨家庭要求全面放開二胎的建議信》,分別寄往國務院法制辦、全國人大常委會以及國家衛計委。原文摘錄如下——
我們是非獨家庭(以下簡稱“非獨”),是目前計生政策規定不可以生育二胎的群體。自2013年11月15日起,我們這個特殊群體從13億人中被劃分出來。
我們不是獨生子女,可這并不能成為我們必須生育獨生子女的理由。2013年11月15日,對于每一位有生二胎意愿的、期盼計生政策的“非獨”來說,無疑是沉重的打擊。
……
每一項政策的出臺,都應該體現公平和公正。單單把“非獨”擋在門外的“單獨”政策,對于我們這個群體公平嗎?難道我們“非獨”,尤其是70后“非獨”,就應該成為計劃生育最后的犧牲品嗎?每當看到“失獨”的報道,每當看到老無所依的報道,我們的心都在揪著。后獨生子女時代涌現的種種社會弊端,正拷問著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不敢想象,未來的日子,我們要生活在一個老無所依的社會……我們更不想在“失獨”的恐懼中度過今生。
……
我們每天在煎熬著、期盼著。我們不想在有限的時間里望穿了秋水,等瘦了心。人將老矣,又有什么事情是比“兒孫繞膝”更為幸福的呢?我們更不愿去想,如果有一天,“失獨”的結局發生在我們身上該怎么辦。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故此,我們建議并呼吁:全面開放二胎,讓中國全體公民都擁有生育二胎的權利……
據參與這封信起草的來自廣東的“非獨”家庭代表、廣州涉外經貿學院經濟學教師李潤發介紹,其實,這封信在2014年初“單獨”二胎政策陸續在全國各地實施時就已經草擬好了,因為種種原因,拖到2014年11月11日“單獨”二胎政策公布一周年才發出。
“雙獨”和“單獨”二胎政策先后實施,使得“非獨”家庭感受到了不能公平享受生育權的痛苦。2013年就有“非獨”代表致信中央,希望政府能夠考慮“非獨”群體渴望公平生育權的呼聲。他們之所以強烈要求生育第二個孩子,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揮之不去的養老壓力和“失獨”夢魘。
“失獨”,確實如陰霾般籠罩在國人的頭上,籠罩在共和國的大地上,直接威脅著人口安全,給本來已經危機四伏的人口問題帶來更多的挑戰。除了直接減少了勞動人口、增加了養老壓力外,許多“失獨”父母受到打擊和刺激,精神出現異常,甚至歇斯底里,極易出現極端行為,危及社會穩定。
一位“失獨”父親對我說,女兒死后,他向當地政府反映問題,總是得不到解決。“我相信,只要我殺了人,政府就會重視了。如果我的死能換來政府對‘失獨家庭的重視,我死了也值了。”為此,他甚至制訂了三套“方案”……
盡管這些所謂的“方案”聽上去有些異想天開,但我依然感到震驚。我對他說:“那些生命都是無辜的啊,你怎么可以這樣!”
他說:“我什么盼頭都沒有了,大不了就是一個死。如今過的這日子比死還難受,我還有什么可怕的?”
他說得慷慨激昂,我聽得毛骨悚然。我不得不終止采訪,在勸慰無果的情況下,與當地計生部門聯系,協調派專人與他建立長期幫扶關系,積極想辦法為他解決困難,以消解他心頭的怨氣。
為了本文的寫作,為了與更多的“失獨”者建立聯系,我也加入了多個“失獨”QQ群,在里面經常看到一些“失獨”父母激憤的言辭。對他們,我除了勸慰,沒有一點兒辦法。而這些勸慰連我自己都覺得沒有任何力量,更不用說去說服一個因痛苦而偏激的“失獨”老人了。
我為那些老人擔憂,更為我國的人口安全擔憂。
有專家說,人口安全與經濟安全、政治安全和軍事安全一樣,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構成人口安全的主要因素,包括人口數量、人口結構、人口素質、人口分布以及與之相適應的資源、環境等。適度的人口數量、合理的人口結構、較高的人口素質、均衡的人口分布,是人口安全的重要保證。然而,我國長期的低生育率、失調的出生人口性別比、連年的勞動人口減少、快速的人口老齡化、偏高的出生缺陷發生率、無序的人口流動等現象,都對人口安全構成了極大威脅。“失獨”現象的發生,更增加了對人口安全的威脅程度。
2003年6月12日,在中國人民大學人口發展研究中心舉行的“人口、社會與SARS”研討會上,有學者率先提出了“人口安全”的概念,并指出要進一步強化全社會的人口安全意識,建立人口安全警戒線。許多專家一直在積極呼吁,盡快放開二胎政策,以緩解人口安全的威脅。
中國政府一直把人口安全問題擺在重要位置。在工作部署上,強調在繼續堅持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同時,著手對生育政策的不斷完善和調整,以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比如實施“單獨”二胎政策,就是一種有益的嘗試。它的實施,在調節生育率、緩解人口老齡化、促進出生性別比平衡、降低“失獨”家庭風險等方面,無疑會起到十分積極的作用。這無疑為社會各界普遍關心的人口安全問題注射了一針“穩心劑”。
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計算過,人類歷史上一共出現過二十一種文明,其中十四種已經絕跡,六種正在衰朽。只有中國的黃河文明雖受到多次伴隨著征服的外來沖擊,但始終沒有隕落。
的確,尼羅河、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印度河、恒河等幾條著名的江河,分別孕育了人類最古老的古埃及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古印度文明,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曾經盛極一時、福澤人類的重大文明,都像一個個迷夢,漸漸隱退到歷史的煙塵之中。唯有中國的黃河、長江文明,屹立于世界東方,生生不息,歷久彌新。
綜觀中華歷史,人口的發展永遠是文化繁榮的重要載體和動力。中華文明史,實際上就是一部人口與文化交織的發展史。中國古代先賢早就注意到了人口對于文明延續和國家強盛的作用。春秋時期齊國名相管仲曾說,“夫爭天下者,必先爭人。明大數者得人;審小計者,失人。得天下之眾者王,得其半者霸”,“地大國富,人眾兵強,此霸王之本也”,“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
孔子每當看到人口眾多的景象,便會情不自禁地贊嘆說:“庶矣哉(人真多啊)!”冉有問:“人多有什么好處?”孔子說:“富之,教之。”就是說人多才能富強,富強才能產生文明。
墨家學派的代表墨翟的政治理想就是“國家之富,人民之眾,刑政之治”。唐太宗李世民認為,“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明太祖朱元璋也說過,“人者,國之本”……
自古以來,中國的統治者就十分重視人口的增殖,為了盡快增加人口,管子、商鞅等提出了“徠民”(招徠他國之民)政策;荀子提出“以德”、“以力”、“以富”三種方法來“兼人(兼并他國人民)的政策。孔子認為,首先應推行仁政,愛護百姓,以招徠其他諸侯國的人民。“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
旅美學者、《大國空巢》作者易富賢通過大量的研究指出,由于人口繁衍的艱難,古代很多非常輝煌的文明都因為人口不能延續導致文明的中斷。中國以前至少有數萬個姓氏,但絕大多數的姓氏都已經陸續滅絕,現在幸存的家族在歷史上也幾度瀕臨“子姓幾盡,不絕若線”的險境。
人口的缺損,對文化的傳承亦有一定的傷害。中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婚嫁文化、生育文化、家庭文化、家族文化、子嗣文化、姓氏文化、孝悌文化、養老文化、祭祀文化,等等,都隨著“失獨”問題的出現受到極大的沖擊,變得搖搖晃晃。也難怪,人沒有了,文化何以附焉?
四川省社科院從事多年婚育文化研究的著名學者劉易平說,在任何文化里,生兒育女不僅是單純的生物生命的再生產,也是文化命脈繼替的基礎。婚育都務必在既定文化下進行,并且在此文化遺產的訓教中,把一個嗷嗷待哺的“自然人”培育成一個通情達理的“文化人”,從而延續文化。
然而,“失獨”卻使文化的延續在一個家庭里戛然而止。失去了個體的家,整個民族的文化又如何得以傳承?
“橫在每個‘失獨者面前的都是一道永遠也跨不過去的坎兒,如果不想辦法走出來,只有等死。”
“只要從那個家里走出來,一條命就算有救了。”
“早出來,早得救。”
……
許許多多的“失獨”者不止一次這樣說。
他們說的“走出來”,就是建立一些關愛“失獨”者的組織,通過參加這些組織的各種活動,同命人抱團取暖、相互慰藉,擺脫過去的陰影,以達到自救的目的。
“失獨”協會,施放人間第一愛
2015年5月22日深夜,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湖南省懷化市“失獨”家庭關愛互助協會會長聶和平。聶會長很客氣地問我:“明天有空兒嗎?我們協會明天在迎豐公園搞活動,想邀請你參加。”
我當即答應。
聶和平,女,六十五歲,原湖南省懷化地區輕化建材公司副總經理。2004年9月,她二十九歲的獨生兒子突患重癥離世,這一重大打擊令她一度陷入痛苦的深淵,整整三年時間足不出戶。直到丈夫老王患膽結石住院手術,她才意識到,兒子不可能再回來,自己必須從痛苦中走出來實現自救。于是,她從網絡走向現實,尋找身邊的同命人。終于,這些過去不曾謀面的人走到了一起,相互傾訴,相互慰藉。通過一系列的活動,大家漸漸淡忘了痛苦,重新振作起來。在嘗到抱團取暖的甜頭后,大家都迫切希望成立一個自己的組織。2014年10月27日,經懷化市民政局批準,懷化市“失獨”家庭關愛互助協會正式成立,聶和平當選為會長。
正如協會《章程》所說,“失獨”家庭關愛互助協會的成立,旨在加強對“失獨”人群的精神慰藉和經濟幫扶。通過義務咨詢、心理疏導、陪伴慰問、情感服務、座談交流、互幫互助等形式,以及開展豐富多彩、寓教于樂的文體活動,及時解決“失獨”人群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困難,讓他們在社會的關愛中得到心靈的慰藉,緩解他們的孤獨感和無助感,從初始的“抱團取暖”發展到融入社會,獲得社會歸屬感,攜手共渡難關。
在這一宗旨的指引下,聶和平帶領她的團隊,勸說一個又一個處在萬分悲痛中的“失獨”者加入到協會中,通過各種活動,使他們漸漸從悲痛中走了出來,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
王京,懷化市某醫院職工。孩子走后,她一度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往來。聶和平主動聯系她,卻被她拒絕。但聶和平并不氣餒,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通過不斷交流,終于說服她加入了協會。如今,王京因積極為其他“失獨”者服務,被選為協會秘書長。
林松的兒子于2002年3月因車禍離世,夫婦倆過度悲傷,均得了重病,特別是妻子患上了絕癥,為治病舉債二十多萬元。老兩口不但要承受失子之痛、忍受病痛的折磨,還要為債務憂心。聶和平帶領協會成員來到她家,安撫勸慰,想方設法幫他們渡過難關。
1998年,唐季夫婦十七歲的兒子病逝。夫妻倆把房子賣了,租住在一個狹小的地下室里,對生活一度失去了信心。協會成立后,聶和平經常組織人去探望,為他們排憂解難。2015年春節,協會給他們送去了一千元的慰問金和糧油等生活用品,讓他們感到自己并沒有被社會拋棄。
2007年12月,姜蓮馬上就要結婚的兒子突然走了,緊接著,她的老公因無法承受痛失愛子的打擊,一命嗚呼。痛苦不堪的她更不想活了,生病不去醫院,水飯不進,只差在家里等死。協會人員知道后,馬上趕到她家里,將她強行送往醫院,才救了她一命。這件事終于讓她感受到社會的溫暖,感受到活著還有意義。
惠心夫婦的兒子多年前被歹徒殺害,至今沒有破案。她終日足不出戶,在家里以淚洗面。協會人員得知這個情況,主動上門,幫助她重建生活的信心……
聶會長常對那些一時不能從悲痛中走出來的“失獨”父母說:“有一群天使,在天堂里各自捧著一根蠟燭,玩得很開心。但有個天使手里的蠟燭總是熄滅的,別人問他為什么會這樣,他說,蠟燭又被爸爸媽媽的眼淚澆滅了……孩子已經去了天堂,父母過得不開心,他也會難過的,所以你們一定要快樂起來。”
聶會長告訴我:“既然選擇了生,就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之所以要這樣做,就是想把這種正能量傳遞給大家,把大家從悲痛中帶出來。像我們這樣的人,有許多常人所無法理解的苦和痛,一定要由懂我們的人來管,而真正懂我們的人,就是我們自己。因此,我們必須團結起來,化悲痛為力量,戰勝苦難,這樣,我們每一個家庭才有救。”
“5·12”汶川大地震震后第十七天,一群有著相似經歷、心中藏著同樣苦痛的人來到了四川,來到了地震災區。
他們是上海市星星港關愛服務中心的十八位“失獨”父母。在電視上看到汶川大地震震垮了那么多學校,死了那么多孩子,他們坐不住了。他們說:“失去孩子的父母會很絕望、很孤獨,需要有人扶他們一把,而只有相同經歷的人才最懂得他們的痛。”于是,他們來了。他們不惜撕開自己好不容易結痂的傷疤,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和感受去安慰和鼓勵那些在地震中失去了孩子的父母們,重塑他們勇敢活下去的信心。
“星星港”是他們為自己這個團體取的名字。這個團體是由十戶經歷喪子之痛的家庭發起的,經過集思廣益、反復討論,最后敲定了團體的名稱。“星星港”這個名字富有童話色彩:湛藍的夜空,星光璀璨,那是可愛的孩子們,他們沒有離開,而是去了一個更美的世界;地上有一片寧靜的港灣,家長們相依相守,仰望星空,他們每天都關注著自己的天使,守望著他們的成長。
“星星港”成立后,大家聚在一起,抱團取暖,互相幫助。通過宣泄、傾訴、調適、放松、聚餐、旅游、家庭小聚、上心理課等多種方式,讓大家走出低谷。除了成員間相互撫慰外,他們還經常去少管所、孤兒院,用奉獻社會的公益之舉表達他們對孩子們的關愛。

大家聚在一起,抱團取暖,互相幫助
2008年清明節,“星星港”的成員們走上街頭宣傳交通知識。那些因車禍失去孩子的父母們,此前看到車都難受,但這一天,他們卻都愿意用自己血的教訓呼吁交通安全。這一天,整個上海都被這群偉大的父母們所感動,正如一個記者評論的那樣:“星星港”積聚了很多父母們的淚水,但是當“淚飛頓作傾盆雨”之后,他們的心卻漸漸亮了起來。它的發展壯大是以一個個家庭的不幸作為前提的,但是,不幸的家庭又能在“星星港”里一同眺望天上的孩子。
“5·12”汶川大地震發生后,“星星港”的成員們首先想到的是震區父母的喪子之痛,他們的痛苦牽動著每一個“星星港”成員的心。雖然“星星港”僅由兩百多戶家庭組成,雖然很多家庭先前為了給孩子治病幾乎傾家蕩產,但還是收到了成員們五十二萬余元的捐款,這些捐款很快匯到了四川省紅十字會。
捐款還不能讓大家平靜下來,因為他們深知失去孩子的父母需要什么,他們決定到災區進行精神救援。大家都踴躍報名,經過挑選,十八名成員組成了赴震區慰問小組。去震區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安慰、撫慰、鼓勵,讓失去孩子的父母樹立起生活的信心。“星星港”的理事呂慈還想出了一句很能代表大家心聲的活動主題詞:“捧出我的心,撫慰你的痛。”
為了這次震區之行,小組成員還專門請了心理輔導老師給他們上課。出發之前,心理輔導老師和上海市政府相關部門的各級領導都很擔心他們,因為他們在勸慰別人的同時,免不了要一次次撕開自己的傷口,怕他們身體上、精神上受不了。但成員們一想到那些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父母們,就什么也不顧了。
一走進災區,他們來不及休息,就投入了工作中。“如果對方愿意講,我們就聽;如果不愿意,我們就先講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沒的,自己又是怎么走出來的。看我們流淚,他們也會感動。”
幾乎每到一處,都是淚眼婆娑。
5月30日下午,即他們到達震區的第二天,在黃龍溪臨時安置點上,一位在地震中失去了女兒的母親抑郁、絕食。“星星港”成員給她講起了他們孩子的死,講起了他們老年喪子的痛苦。她哭,他們也哭……這一刻,這位母親覺得自己的心與他們連在了一起。她說:“他們那么大的年紀,遭遇那么大的打擊,還能到這邊來安慰我們,非常了不起。他們都能站起來,我還有什么理由不活下去呢?”
是的,他們跨越失去子女的一己之痛,將瑣碎點化成細膩,讓絕望、痛苦在關愛中化解。“星星港”的名譽顧問、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秦怡深有感觸地說:“你們本來是最不幸的人,但你們選擇了一條走出不幸、走向大愛的道路。我敬重你們。”
確實,他們理應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2013年12月24日,湖南省建三公司的侯吉水永遠失去了他的獨生子侯謹。
侯謹1992年4月出生,身高一米八,建筑工程專業畢業。他不但人長得英俊,有著韓國影星李敏鎬的外形和氣質,而且還有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因所學專業熱門,一畢業就被一家建筑公司聘用,月薪過萬,為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所羨慕。同時,他也成了女孩兒們追逐的對象,剛滿二十歲就有了稱心的女朋友。侯吉水夫婦則歡天喜地地張羅著為他成親,好給他們生一個大胖孫子……
可是,一場突來的車禍讓他們的美夢破碎了,一家人從幸福的頂點瞬間跌落到十八層地獄。夫妻倆完全變了個人,關在房間閉門不出,哭過之后,就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然后再哭。
“根本不是人過的日子。”侯吉水說。
讓他們更揪心的,還有近八十歲的父母。他們不敢把兒子遭遇車禍的事告訴二老,二老上了年紀,身體多病,受不了這個刺激,而且,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向老人交代。好一段時間,雖然同住在一座城里,相隔不到幾公里,他們卻不敢回老人的家,與二老唯一的聯系方式就是電話。電話里,二老問他們,為什么這么久不回家,為什么這么久沒看到孫子。他們只得欺瞞二老,說自己在外地找了一份事做,不方便回來,孩子也出國深造了。說完這些,夫妻倆又是抱頭痛哭。
侯吉水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如今,我已經絕后了,是最大的不孝。我還有什么臉去見二老?”
痛過、哭過,他們決定重新開始,再生一個。可是,談何容易?他們都到了近五十歲的年齡,妻子面臨絕經,他也力不從心。但這是唯一的選擇,必須堅持到底,不能自然懷孕,就做試管嬰兒。
試管嬰兒手術的費用十分昂貴,他們手頭沒有那么多錢,便將房子賣掉,拿著這筆錢走上了遙遙求子路。從2014年春節后,近一年的時間,他們先后五次去湖南省湘雅醫院都沒有成功,之后又去廣州,還是沒有成功,之后再輾轉山東、上海。
就在他們外出求醫的時候,老父親突然癱瘓在床,在床邊侍奉老人的妹妹打來電話,說:“哥,怎么辦啊!你快回來看一眼爸爸吧,把實情告訴爸爸,爸爸會原諒你的。”
接到電話的侯吉水淚流滿面。他知道,此時爸爸最需要的就是兒子,他又何嘗不想馬上回到爸爸身邊盡孝?可是,一想到死去的兒子,一想到人生的大不孝,他猶豫了。他相信爸爸會理解他的。如果他能再給老人生個孫子,這才是最大的孝順。最終,他在電話里哭著說:“妹,只有辛苦你了。我也是為了這個大家庭,等孩子生下來,我立馬抱來給二老報喜。”
于是,妹妹一個人挑起了侍候病重父親的擔子,讓哥哥繼續在外漂泊,直到哥哥完成子嗣傳承的重任。
廣東佛山市南海區某鎮居民劉永勝,在十七年前孩子出生后,其妻馬琳就落實了上環手術。不料2011年12月,他們唯一的兒子死在了運動場上。
這個家不能沒有孩子。但四十三歲的妻子因為上環多年,一邊輸卵管已經堵塞,要自然生養似乎不太可能了。無奈,劉永勝夫妻只好去佛山市婦幼保健院做試管嬰兒手術。
2012年5月12日,第一次,失敗。
2012年12月22日,第二次,又失敗。
“為什么都不成功?”劉永勝問醫生。
醫生指了指病歷本封面上的一個數字,“44”,那是馬琳的年齡。
做試管嬰兒手術要打催卵針,屬于激素,會傷身,會讓人身體虛胖,而每次失敗也會對妻子的心理造成一定的影響。妻子害怕再去,而劉永勝卻決定再去做最后一次,他說:“但愿能成功,如果還是失敗,我真害怕她會垮掉……”
已經四十八歲的北京“失獨”媽媽黃麗也一直想再生一個孩子。她和丈夫到醫院咨詢,醫生告訴他們,大部分婦女五十歲左右進入更年期,絕經后不再產生卵子,而她現在已經四十八歲,卵子的數量和質量很難說,自然懷孕幾率不大,試管嬰兒手術的成功率也不高。
“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不會放棄,花再多的錢、吃再多的苦我也不在乎。”黃麗說。這兩年,她在一家民營醫院總共做了三次試管嬰兒手術,七八次人工授精,再加上各種檢查和藥物,已經花了十多萬元,而且每次打針取卵都很痛苦。最后一次,為了不影響卵子質量,她聽從醫生建議沒有用麻藥。當時她淚流滿面地躺在病床上想,這是最后一次了。可是,這次還是失敗了。
折騰了兩年,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右側卵巢嚴重腫大,右側盆腔有粘連,甚至乳房也出現了腫塊。而且每次手術失敗都伴隨著莫大的精神折磨,她不知道還要承受多少痛苦才能再次當上媽媽。丈夫實在心疼她的身體,勸她放棄,但她還想堅持下去。她說,為此付出再多也不后悔。
實際上,高齡“失獨”母親懷孕生子的還是大有人在。南京的王女士,五十三歲,連做五次試管嬰兒手術后,終于在2008年8月生下一個男嬰;江西萍鄉的郭敏,在五十六歲的時候通過試管嬰兒技術產下一對龍鳳胎;安徽合肥的盛海琳在六十歲的時候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智智”和“慧慧”,也因此打破了生育極限,成為中國最高齡的產婦。
試管嬰兒技術于1978年7月25日誕生于英國,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其技術日臻成熟。目前,全球平均每年有五百萬個試管嬰兒出生。我國的北京、廣州等城市每年申請做試管嬰兒手術的超過兩萬人,南京、杭州等城市每年逾六千人,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失獨”父母,他們堅韌、執著,以驚人的毅力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三番五次地進行手術,為的就是圓上再度成為父母的夢……
一位“失獨”媽媽對柳紅說:“我沒有你堅強,我每天都要哭。”
柳紅告訴她:“我自己也哭,哭并不是不堅強,是流著淚向前走。為了孩子,我們也要好好地活。”
柳紅,就是著名的癌癥少年子尤的媽媽。自1998年起,柳紅擔任我國經濟學界泰斗吳敬璉的研究助手達九年之久,現為獨立學者,自由撰稿人,主要作品有《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吳敬璉》等。但人們更愿意記住的是,她在兒子子尤病逝后的堅強與隱忍,以及她繼續用一份偉大的母愛,為兒子編輯出版作品,堅持在子尤的博客上更新內容,將愛傳遞下去,引領更多有著和她相似經歷的人走出痛苦,走向新生。
她的兒子吳子尤,1990年4月10日出生,極具文學天賦,被稱為“天才少年作家”,出版過《誰的青春有我狂》、《我是翩翩美少年》、《你好,男生子尤》等作品,深得李敖、鄭淵潔、韓寒等知名作家的好評。2004年3月24日,正在北達資源中學上初二的他被查出患有縱隔腫瘤,后又因為化療得了白血病。兩年多的艱苦治療,被子尤樂觀地概括為“一次大手術,兩次胸穿,三次骨穿,四次化療,五次轉院,六次病危,七次吐血,八個月頭頂空空,九死一生,十分快活”。他對待疾病和人生的樂觀態度感染了身邊的每一個人,住院期間,他開通了“子尤的博客”,很快,博客的訪問量高達五百八十二萬。
然而,他還是去了,可愛著子尤的人們依然在他的博客中流連,他們中有老人、中年人,還有很多孩子。在這里,人們傳遞、分享美好的情感,有人把這里當作精神家園,有人把這里當作心靈的寄托。
柳紅被深深地感動了。這位從痛苦中走出來的媽媽,決定為兒子將博客更新下去,讓兒子的愛在人間繼續。她一邊寫著的《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這部巨著,一邊整理編輯兒子生前來不及出版的《畫天》、《英芝芬芳華蓉》等書稿,同時還與遭遇相同命運的媽媽們聚集在子尤的博客里互訴心聲。
秋女就是柳紅在博客里認識的一位“失獨”母親。那年冬天,秋女十四歲的女兒因癌癥永遠離開了她,一家人從此生活在萬劫不復的深淵里。秋女通過博客和柳紅聯系上了,2012年2月的一天,她來到柳紅家。一進門,面對著屋子里占了三面墻的子尤的照片,秋女說:“你弄得比我好!”柳紅告訴秋女,每逢紀念日,家人都來和子尤團聚,以寄托哀思。
她們在一起講孩子的故事,有傷心、有幸福。柳紅勸導秋女:“我們雖然遭遇了不幸,雖然生活讓我們成為了悲劇的主角,但我們要學會在悲劇中演出喜劇,在黑暗里放射光明。為了我們親愛的孩子,好好生活。”
秋女終于從痛苦中走了出來,有一天她告訴柳紅:“周六周日兩天,我們倆第一次為自己著想,到頤和園去散步。藍藍的天,暖暖的陽光,是閨女送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我記著你說的:為了我們親愛的孩子,好好生活!”
而遠在大洋彼岸的一對中國夫婦,他們的孩子突然自殺了,夫妻倆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輾轉給柳紅打來了電話。柳紅真誠地對他們說:“生活有太多理由要我們活下去,并且要活出孩子希望的樣子。”
現在,柳紅一邊工作,一邊繼續與“失獨”父母們交往。柳紅說:“實際上我得到了很多,現在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回報。愛是什么?愛是行動。愛不是說,是做。”
是的,愛不是說,是做。這令我想到了2006年7月17日中央電視臺《實話實說》欄目專為“失獨”父母們做的一期特別節目,節目最后,主持人說:“孩子是我們一生中收到的最美好的禮物,我們沒有辦法遺忘關于孩子的那些美好的記憶。我們需要的是帶著這些美好的記憶,帶著他們給我們的祝福向前走。對待生命,我們真的要多一些思考,多一些尊重。我從這些‘失獨‘父母的身上感受到了愛、力量、堅強,還有最最重要的,就是他們彼此的溫暖。”
2014年7月28日下午,烈日炎炎,酷暑難耐。
夏日的熱浪里,一位身穿“蘇仙義工”紅馬夾的大媽提著水彩筆、繪畫本,匆匆走進湖南省郴州市朝陽兒童康復訓練中心。她就是該市蘇仙區義工協會會長首嫣嫣。
原本安靜有序的訓練教室在首嫣嫣進入的瞬間炸開了鍋,孩子們都圍到首嫣嫣身邊,齊聲叫著“首媽媽”。
這所康復訓練中心是一家面向殘障兒童,融康復訓練、智力開發、文化教育于一體的社會公益性機構。首媽媽的每次出現,對于這里的孩子來說是最開心的時刻。可天真的孩子們不知道,首嫣嫣是一位“失獨”媽媽,她的獨生女在2002年因公殉職。十多年來,她全身心投入社區工作和社會公益事業,把對女兒的小愛化作對全社會的大愛,向世人展示了“失獨”媽媽的另一種活法。
首嫣嫣的女兒叫侯靜,大學畢業后考入郴州市蘇仙區良田鎮國土所。2002年2月12日午后,侯靜與同事正坐在單位大院的草坪上聊春節發生的趣事,笑聲不斷。
“山里起火了,快救火!”有人沖進院子里大喊。天干物燥,附近山頭起了火,火借著風勢迅速蔓延,威脅到周圍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
侯靜和同事們拿起滅火工具就往火場趕。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他們冒著危險抄近路,鉆進了一條鐵路隧道,侯靜沖在最前面。不料此時正有一列火車經過,侯靜被火車高速運行形成的旋風帶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就這樣,首嫣嫣失去了她年僅二十歲的女兒。
首嫣嫣曾任蘇仙區南塔街道辦事處扎上街社區主任兼黨支部書記,為人熱情、工作耐心,深受當地居民的好評。說起首主任,扎上街社區一位叫陳迎春的居民情緒激動:“首主任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她,我的老母親怕是就沒有了!”
那是1999年8月13日,郴州發生特大洪災。扎上社區因地勢較低,又緊鄰郴江河和燕泉河,歷來是洪災多發區。凌晨四點多,雨勢越來越大,首嫣嫣擔心社區居民的安全,和丈夫一起冒雨到社區察看。社區的災情比想象中更加嚴重,燕泉河東半邊街已經被水淹了足有半米深。首嫣嫣一邊打電話向所在街道匯報災情,一邊挨家挨戶敲門提醒居民們立刻轉移。
陳迎春家是一棟兩層樓房,老母親住一樓,陳迎春住二樓。敲門的聲音淹沒在雨聲和雷聲中,根本聽不見,首嫣嫣只得拾起地上的磚不停地砸門,這才驚動了二樓的陳迎春。打開陳母的房門,大家都驚呆了,床已經浮在涌進屋里的水面上,但七十多歲的陳母卻依然躺在床上沉睡……
從發生洪災到社區居民恢復正常生活,歷時半個月。轉移安置受災群眾、發放生活必需品、清理社區衛生、夜間巡邏……每一項工作都有首嫣嫣的身影。連續三天沒回家、嗓子都喊啞了的她,在災情發生的第四天,終于勞累成疾,但她還是請求醫生直接到安置點的臨時辦公室給她掛點滴,因為工作離不開她。
“那段時間確實很忙,大家都說我累得又黑又瘦,但是一想到那么多居民需要我,就渾身充滿了力量。”首嫣嫣回憶當時的情景說。
因在抗洪救災中表現突出,1999年底,首嫣嫣被湖南省委、省政府榮記一等功。
盡管她是一位堅強的女性,女兒侯靜的死還是讓她幾近絕望。她不愿提及女兒的一切,把女兒生前的物品都封存起來,還搬了家。她說:“我不愿把悲傷掛在臉上,常常是白天拼命工作,晚上回家再哭,眼淚都哭干了。”
2007年,首嫣嫣退休。在經歷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后,首嫣嫣作出了改變她人生的決定。“女兒出事那個春節,送了我一雙鞋,我只穿過兩次。她走后,我再也沒穿過。每年女兒的生日祭日,我就把鞋拿出來擦一擦,一邊擦一邊想,女兒是為了國家犧牲的,我也要沿著她的路,為社會盡一份力。”
2010年,首嫣嫣加入郴州市義工聯合會。2012年,蘇仙區成立義工協會,首嫣嫣擔任會長。首嫣嫣多次被評為郴州市十佳志愿者、郴州市義工聯合會十佳義工。她說:“我做義工,就是延續我女兒的生命,就是換一種方式替女兒活下去。”
城鄉敬老院、福利院的老人和小孩兒是首嫣嫣關注的重點,送水果、送衣物,洗衣理發、聊天散步,包餃子、煮湯圓、送月餅……首嫣嫣用笑容與真情幫助這些弱勢群體。老人們高興地稱她“首閨女”,孩子們親切地叫她“首媽媽”。
扎上社區孤寡老人謝萬發獨住在公租房內,首嫣嫣常去陪伴,幫他搞衛生、洗衣服。得知謝萬發想找個老伴兒,首嫣嫣四處打聽,牽線搭橋,終于讓老人如愿以償,還為他們主持了婚禮。2012年,謝萬發去世前一個星期,特意托老伴兒把一封信帶給首嫣嫣,最后說一聲謝謝。
首嫣嫣說,每一個孩子都是天使。她注意搜集窮困病殘兒童的信息資料,定期去看望他們。第一次見到病殘少年李霖,首嫣嫣就止不住落了淚。李霖渾身肌肉萎縮,心肺功能衰退,無法站立行走,發聲困難,只能無助地躺在床上。首嫣嫣常帶著慰問品上門看望李霖,得知李霖喜歡美術和音樂,便給他帶去繪畫本、水彩筆和電子琴。她陪李霖畫太陽,聽李霖彈電子琴。“首阿姨,你是我的‘天使媽媽,病好了,我一定要報答你。”這是小李霖在母親節那天給首嫣嫣發的短信。
2014年5月,首嫣嫣榮獲“郴州市蘇仙區首屆道德模范”稱號。面對這一榮譽,首嫣嫣坦誠地說:“‘失獨媽媽不能失愛,我要把對女兒的愛化作對社會的愛,去愛更多的人。”
一位“失獨”母親說,孩子已經去了天堂,天堂里的孩子們每天都在看著我們,如果我們生活得不快樂,他們會不高興的。是的,他們一定希望自己的父母能盡快地從陰霾里走出來,盡情地享受生活,盡情地再現甜甜的笑臉,盡情地去感受鶯飛草長、杏花春雨、十里荷塘、瑞雪紛紛、梅林飄香……
“昨天的太陽曬不干今天的衣裳。”說這話的是江蘇省常州市的“失獨”父親朱耀先。
聽到這話,我頓時對他肅然起敬,再從他用真實姓名注冊的QQ上看到“幫助別人,快樂自己”的個性簽名,更是對他心生敬意。
朱耀先,江蘇常州人,1952年出生,1968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0年參軍入伍,1976年退伍,先后在常州市公路運輸總公司任政工科長、工會主席、人武部長、書記、總經理等職。2000年,任常州市龍之旅天天游國際旅行社董事長、中國旅游領軍企業聯合會會長。
就是這樣一位出身行伍,在業界叱咤風云的人物,卻幾乎被失去愛女的打擊所擊倒。2007年1月,他的女兒朱安妮因惡性淋巴腫瘤住進醫院,治療十一個月后進行了骨髓移植,但移植失敗。當年11月,轉至北京腫瘤醫院進行第二次骨髓移植,仍然失敗。2008年11月25日20時16分,帶著對這個世界和家人的無限眷戀,朱安妮離開了人世。
失去愛女后,精神和經濟(女兒住院治療期間,共花去醫療費一百多萬元,幾乎傾家蕩產,還欠下了幾十萬元的債務)的雙重打擊擊垮了這個果敢剛毅的男人,朱耀先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創傷后應激障礙。病情好轉后,他馬上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一是為了緩解失去愛女后的痛苦,二是為了還清欠下的債務。
徹底改變他生活的,是一次“失獨”父母的聚會。在這次聚會上,大家都沉浸在十分悲痛的情緒里,特別是“失獨”媽媽們,一提起孩子就哭聲一片,很是凄慘。他當時就想,有什么辦法能把他們從悲痛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他自己也是一個需要撫慰的“失獨”者,而且自從女兒去世后,一直沒有從悲痛中解脫出來,但看到這些哭哭啼啼的父親母親,他頓時萌生了要幫助他們的想法。他問大家,最擔心的問題是什么?大家都說是養老問題。大家都希望政府建一個專門的養老院,供“失獨”父母們養老。于是,他將大家的愿望記在了心里,他要想辦法幫大家實現這個愿望。
2014年3月3日下午,常州市計生委負責人邀他參加座談會,認真征求他對“失獨”家庭關愛工作的意見。他首先匯報了“失獨”家庭遇到的窘境和急需解決的困難,同時說出了自己的建議。他說,要解決“失獨”家庭的困境,必須做到以下三點:一、各級政府應立法保護“失獨”者,明確政府、社會、家庭的責任、權利與義務;二、必須像殘聯一樣成立“失獨”者的團體,組織群眾、宣傳群眾、發動群眾、依靠群眾開展自助互助;三、要健全公共服務機構,加快建設“失獨”家庭專用的公共服務設施。
常州市計生委副主任馮子初及各區、街道計生干部聽了他的發言,震動很大。常州市計生委負責人也談了政府的工作打算及進度:一是近期擬建成關愛“失獨”家庭的愛心家園十三個,年內努力達到二十個,內設心理援助室、醫療室、圖書室、棋牌室、書畫創作室、茶室等,免費提供給“失獨”人群使用。為了讓“失獨”者告別寒冷,走進春天,命名為“春暉家園”;二是迅速制訂“失獨”家庭關愛政策,內容包括心理援助、醫療優先、公辦敬老院優先進入、臨終關愛服務、擴大住院護理補貼、開通“失獨”者醫療綠色通道等;三是確定專職計生干部擔任“失獨”家庭終身志愿者,強化政府職能,建立“失獨”者健康檔案;四是為強化政府職能,原擬成立的“失獨”者援助協會納入政府主管的市計劃生育協會,由政府全力支持;五是及時召開民政、計生、人社、衛生、慈善總會等聯席會議,商討關愛“失獨”群體的優待政策;六是市計生協會與常州龍之旅天天游國際旅行社、隆力奇集團聯合舉辦“失獨”家庭“常州一日游”活動,關愛“失獨”家庭的系列工作由此全面啟動。
為此,市領導還作出重要批示,要全力以赴重點做好“失獨”家庭關愛工作,并積極創造條件,爭取列入全國特殊家庭幫撫模式探索項目。
這些措施讓朱耀先始料未及,特別是“春暉家園”的建設,遠遠超出了朱耀先的構想。目前,常州市已建起“春暉家園”二十六座,分布在各小區內,每座建筑面積五百平方米以上,為兩層樓房,集心理援助、醫療服務、圖書閱覽、棋牌娛樂、書畫創作等于一體,成為了常州市“失獨”人群最理想的去處。
除了全力建設“春暉家園”,還為每個“失獨”家庭安裝了“智能一鍵通”。所需的電話機由政府提供,電話機上有一個紅色按鍵,只要按下這個鍵,馬上能接通衛計委安排的聯系人的電話,在最短的時間內提供服務。此外,還開通了“12349”家政服務熱線。政府每年為每個“失獨”家庭發放四百元的家政服務券,“失獨”者只要打個電話,家政公司就會根據其需要,派人上門進行陪醫、陪聊、陪浴、打掃衛生、修剪指甲等各方面的服務,不用出錢,而是按不同的服務內容收取家政服務券,大大方便了“失獨”老人。
自2015年1月1日起,常州市政府還在部分地區實行陪護試點,“失獨”老人住院,每天給予一百元的陪護費,每年最多享受三個月,很大程度上解決了“失獨”老人生病陪護的問題。此外,還為“失獨”母親做“兩癌”篩查,為3160戶“失獨”家庭建立健康檔案,組織了“春暉愛心義診”專家團隊,原南京醫科大學附屬常州二醫院院長、著名心血管內科專家、南京醫科大教授、博士生導師趙建中親自掛帥,擔任義診專家團首席專家,為“失獨”老人壘起生命的綠色護堤。
2015年4月22日,常州市計生協會又聯合江蘇隆力奇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常州龍之旅天天游國際旅行社舉辦了“關愛‘失獨家庭”和“常州市‘失獨家庭一日游”活動。隆力奇公司表示,將把隆力奇愛家健康生活體驗館(常州店)內在3月8日至8月31日期間所銷售商品利潤的5%,捐贈給常州市計劃生育協會,用于對常州“失獨”家庭的援助。2015年5月4日,又組織了“失獨”家庭放風箏比賽……
在普惠的基礎上,還對個別特殊家庭給予特別的關愛。
在2014年參觀花博會的時候,一個叫鄭惠琴的“失獨”母親告訴朱耀先,為了給兒子治病,她將房屋變賣,還借了外債,后又遭遇離異,如今,孤苦伶仃的她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朱耀先找到衛計委領導反映了這一情況,衛計委十分重視,通過協調,給鄭惠琴解決了住房問題,解決了這位“失獨”媽媽最大的難題。
還有一位叫盛亞春的“失獨”老人,住在六樓,因為年齡大了,上下樓很辛苦,想調到一樓居住。朱耀先將這事反映給市衛計委,市衛計委立即召開了各區計生局長會議,要求“誰家的孩子誰家抱”,各負其責,各履其職,實實在在為“失獨”老人解決問題。會后,不但盛亞春的問題得到了解決,其他“失獨”家庭要求心理援助、司法援助等問題也一并得到解決。
別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對于“失獨”老人來說,卻都是天大的事。他們說,這一切要感謝黨和政府,感謝衛生計生部門,更應該感謝一個人,他就是朱耀先。
朱耀先不但關心身邊的“失獨”者,還將愛心廣施于全國各地的“失獨”老人。他建立了中國老兵愛心家園QQ群,為全國軍烈屬和轉業、退伍“失獨”者服務。
他經常幫助那些應該享受國家政策卻沒享受到的“失獨”者維權。如山東一位叫陳翠萍的“失獨”母親,2003年孩子去世,卻一直得不到當地政府的特殊扶助政策。朱耀先從群里的網友那里得知這個情況后,馬上反映給國家衛計委,引起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責成地方按政策落實了扶助。
2015年6月5日至10日,他組織全國轉業退伍軍人中的“失獨”者、軍烈屬代表和“失獨”家庭、傷殘家庭代表在遼寧瓦房店香洲旅游度假區舉行“中國老兵養老研討會”,重點對“失獨”家庭養老的形式與方法進行深入探討。研討會上,大家共同呼吁政府盡快為“失獨”者立法保護,防止因政策五花八門引發矛盾。會議期間,大家還參觀了當地社辦養老基地,并得到了當地政府、媒體、企業的大力支持。
為了更多地了解朱耀先,我向他要有關他事跡的材料,但他說沒有。幾天后,他發來了幾段錄音,他用那極富磁性的男中音說——
我做的這一些,只是期望自己能當好黨和政府與“失獨”者之間的橋梁,把“失獨”者的訴求及時傳遞給黨和政府,把黨和政府的關懷、關心及時傳遞給“失獨”者,做好他們的宣傳、服務工作,對“失獨”家庭進行正確引導。我這么做,一來是為了社會的穩定,因為在很多地方,“失獨”者上訪的事情頻頻發生,成為了社會的一大矛盾;二來是為了解決“失獨”者的實際困難,為他們鼓與呼,爭取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使他們的心靈得到安撫,生活得到保障。
……

通過活動的開展,使他們重新融入社會,找回自我
對于我們這些“失獨”者來說,孩子已經死了,事情已經發生了,不可逆轉,一味地悲傷、一味地抱怨、一味地上訪維權,不能解決根本問題。我們只有通過正規渠道反映我們的訴求,再積極配合黨和政府做好各方面的工作,這才是上策。
……
作為各級黨委、政府,要切實提高“失獨”家庭的政治待遇和經濟待遇,不要一味地把他們當成“維穩對象”。他們是自覺執行黨和國家計生政策的模范家庭,既是模范,就應該在政治上認可,在經濟上給予獎勵和救助,而不應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對立面。當前“失獨”家庭的很多矛盾來自于部分地方官員的不作為,他們缺乏為民服務的理念,對“失獨”者的訴求漠不關心,影響了黨的形象和政府的威信。
……
當前,“失獨”家庭的實際困難是客觀存在的,他們的心靈需要安撫,生活需要照顧,就醫需要通道,養老需要關懷。實際上,做到這些也并不難。以建立就醫“綠色通道”來說,各地醫院都有老干病房,你只要加貼一個條子,不要增加醫生,也不用增加經費,工作量也不會增加多少,因為每個區域的“失獨”者也就那么幾個,這難嗎?很多地方,一聽說要建立“綠色通道”,就覺得困難重重,其實,不是那么回事。
……
總之,希望全社會都來關心、了解他們,走進他們的心里,理解他們的疾苦,幫助他們解決實際困難。我相信,一切困難都是暫時的。只要我們按照黨的方針、路線、政策去做,只要各級政府工作人員切實為民辦事,“失獨”問題將不再是社會問題,更不會成為社會的不穩定因素。
作為“失獨”者,大家要自尊、自愛、自重、自強,“失獨”不失志。我們要自強不息,頑強拼搏,用勤勞的雙手與聰明才智創造美好的明天!昨天的太陽曬不干今天的衣裳,振作起來,未來依然美好。
……
聽完他的錄音,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這是一個失去愛女一度崩潰的父親的話嗎?面對他,面對他所做的一切,我只想說,朱耀先,你已經“做”成了今天的“太陽”,正在努力曬干“失獨”家庭的濕衣裳。
有這么一代人,犧牲自己的權益乃至幸福來響應國家號召、支援國家建設,整個社會都應感謝他們。當他們遭遇不幸時,理應得到全社會的理解和支持。
當年,中共中央發出《關于控制人口增長問題致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公開信》時,就預見到了今天的計生家庭養老問題,“實行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到四十年后,一些家庭可能會出現老人身邊缺人照顧的問題。這個問題許多國家都有,我們要注意想辦法解決。將來生產發展了,人民生活改善了,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險一定會不斷增加和改善,可以逐步做到老有所養,使老年人的生活有保障。”
這是黨中央的聲音,更是共和國的承諾。為了兌現這一承諾,各級政府已經出發。
2001年12月29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頒布了第一部計劃生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一次明確規定:“獨生子女發生意外傷殘、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養子女的,地方人民政府應當給予必要的幫助。”
雖然只有短短的數十個字,但它明確地以國家法律的形式對“失獨”家庭的幫助問題予以規定,表明了國家的態度和責任。
一年多后的2003年3月9日,由所有中央政治局委員和各省、區、市主要領導參加的中央人口資源環境工作座談會在北京召開,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錦濤發表重要講話,他說,目前實施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是獨生子女家庭,由于子女病殘、死亡等原因,生活遇到困難,養老缺乏保障,這些問題要妥善解決,抓緊建立社會救助機制。
在這么高規格的會議上,黨的總書記就“失獨”問題進行重點部署,語言中肯,情真意切。
不久后,國務院出臺了《關于開展對農村部分計劃生育家庭實行獎勵扶助制度試點工作的意見》,提出對部分農村獨生子女和兩女戶家庭按人年均不低于六百元的標準發放獎勵扶助金,直到亡故為止。
2004年3月10日,又一次中央人口資源環境工作座談會召開,胡錦濤總書記再次語重心長地要求,重點對獨生子女和雙女家庭進行獎勵,對因獨生子女傷殘、死亡和計生手術并發癥造成的困難家庭進行扶助。
而后,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加強人口和計劃生育工作統籌解決人口問題的決定》出臺,“計劃生育家庭為國家做出貢獻,國家應使計劃生育家庭優先分享改革發展成果……積極探索建立獨生子女傷殘死亡家庭扶助制度。”
2007年8月31日,國家人口計生委、財政部聯合印發《全國獨生子女傷殘死亡家庭扶助制度試點方案》。9月24日,在京召開全國獨生子女傷殘死亡家庭扶助制度試點工作會議,并在全國西、中、東部地區的十個省市試點,由政府給予符合條件的獨生子女傷殘、死亡家庭每人每月不低于八十元或一百元的扶助金,直至亡故或子女康復為止。
2008年3月5日,在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上,“失獨”問題寫入了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全面實施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扶助制度,擴大實施農村計劃生育家庭獎勵制度和少生快富工程范圍,提高獎勵扶助標準。”
同年11月28日,《國家人口計生委、財政部關于實施“三項制度”工作的通知》下發,規定從2008年開始,在全國范圍內全面實施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扶助制度。
2013年12月18日,國家衛計委、民政部、財政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住房和城鄉建設部五部委聯合下發了《關于進一步做好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扶助工作的通知》,擬從加大經濟扶助力度、做好養老保障工作、提高醫療保障水平、開展社會關懷活動、切實加強組織領導五方面對“失獨”家庭給予扶助。應該說,這是關愛“失獨”家庭劃時代的一份文件。這份文件參與的部門多、涉及的范圍廣、涵蓋的內容寬,特別是,文件首次明確,自2014年起,將獨生子女傷殘、死亡家庭的特別扶助金標準分別提高到城鎮每人每月二百七十元、三百四十元,農村每人每月一百五十元、一百七十元,并建立動態增長機制。
這份文件出臺后十二天,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關于調整完善生育政策的意見》,就關愛“失獨”家庭作出指示:“進一步完善計劃生育家庭特別扶助等利益導向政策,實行獎勵扶助標準動態調整機制。妥善解決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的生活照料、養老保障、大病治療、精神慰藉等問題。”
為了落實中央文件精神,2014年1月3日,國家衛計委、中國計生協會下發了《關于開展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社會關懷的通知》,要求各地全面做好開展特殊困難家庭生活關懷、養老關懷、健康關懷、精神關懷、生育關懷等各項工作。
2014年7月9日,全國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扶助關懷工作座談會在北京召開。會議再一次要求各級政府和有關部門不斷增強工作的責任感和使命感,確保計生特殊困難家庭“老有所養、病有所醫、難有所幫、精神愉快”。
短短幾年時間,黨中央、國務院及相關部委專門為“失獨”問題下發了這么多文件,召開了這么多會議,做出了這么多規定,而且一層一層抓落實,這不僅在中國歷史上,就是在世界歷史上也屬罕見。
這一切,完全是為了把“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不過,對于失去孩子的父母們來說,雖然出臺了這么多規定,但多是政策性的,具體落實還有一定的差距。特別是“失獨”家庭扶助的法律支撐問題,《人口與計劃生育法》只是說提供“必要”的幫助,太籠統,因此需要補充和完善;還有“失獨”家庭定位問題,最開始叫“獨生子女死亡家庭”,后來又改成“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這些定位都不準,都沒有體現計生家庭對國家的貢獻。此外,還有地方政策出臺問題、中央政策在地方執行問題等,都需要一些更加規范、更加切合“失獨”者實際的具體規定。
于是,這些“失獨”者走到了一起,從鄉里到縣里,從縣里到市里,再到省里,最后來到了共和國首都北京。
“失獨”父母集體進京,比較大的有五次。
第一次是2012年6月5日。近百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失獨”代表帶著2431名“失獨”者親筆簽名的《關于要求給予“失獨”父母國家補償的申請》來到北京,來到國家人口計生委。一位來自安徽的網名叫“海琴”的參與者詳細地記下了這次活動的全過程——
2012年6月3日夜,我作為安徽省唯一的參與者,獨自登上了合肥開往北京的直快列車。次日早七時許,列車準時到達北京站。
此次活動的組織者安排縝密,考慮周到,并且受到了北京一位“失獨”大姐的鼎力相助。她通過朋友關系,將幾十位“失獨”者集中安排在青年旅社,每天房費只要五十元。房間雖然不大,但干凈整潔,左右兩張上下雙層木床,竟讓人一下子找到了學生宿舍的感覺。安頓下來后已近中午,其間,仍不間斷有后續到來的兄弟姐妹入住,只要聽到走廊里突然響起高分貝的問候聲,那一準兒是又一撥人到了。
傍晚時分,眾人步行大約十幾分鐘,來到一家中檔飯店用餐。在這里,我見到了我們圈內大名鼎鼎的達人們,較熟悉的有“笛兒媽”、“渴望真誠”、“JI守望LIN”、“天津樂樂”、“田姐”、“山東月光”、“云南守望天堂”、“三明夢在天堂”等兄弟姐妹。
6月5日上午,依照安排,由五位代表前去國家人口計生委遞交《補償申請》,余下的人自由活動。因五位代表沒有達到目的,下午三時許,經與前方五位代表溝通,大家兵分幾路,乘地鐵同時前往位于北京知春路的國家計生委信訪室,要求與見面。
最早與“失獨”者正面交涉的,是國家人口計生委辦公廳的一位副主任。此時,我不知哪兒來的膽量,直接與這位副主任談起了條件。他首先問我是哪個省的,叫什么名字,我一一作答,只是在說到姓名時,我只報出了網名。我說:“如果全體參與座談有困難,那我們可以每個省各派一名代表。”
對方答:“可以,有多少個省來了人?”
我趕緊問“笛兒媽”,身邊的知情人對我小聲說:“十六個。”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報出:“二十個。”
對方稱:“可以。”
6月6日下午四點,國家計生委領導接待了“失獨”父母中的五名代表,并在計生委的會議室里召開了座談會。會上,“失獨”者們表達了自己的訴求,希望相關部門出臺相應的制度和法規,明確管理“失獨”群體的機構,讓我們知道出了問題該去找誰……
計生委領導還承諾,會在三四個月內研究出臺一個制度框架報國務院,并且答應建立溝通機制,隨后雙方互留了電話。
……
此次集體進京,引起了全國各地“失獨”者的共鳴。
一年過后,由于認為訴求仍然沒有得到國家計生委的重視,全國四百余戶“失獨”家庭自發組織,推請網友“無奈”等人為代表,于2013年1月7日、2013年5月20日兩次進京。這應該算是第二次和第三次。
第四次,是2014年4月21日。國家衛計委等五部門《關于進一步做好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扶助工作的通知》在網站掛出后,“失獨”者們發現,通知中沒有他們提出來的行政補償方面的內容。2014年1月6日,幾名“失獨”者代表進京同計生委溝通,希望在行政補償方面能給予明確答復。幾個月后,衛計委發布答復意見書稱,“對獨生子女死亡家庭給予國家行政補償沒有法律依據”。
于是,4月21日,他們再次進京。這次進京的主要組織者之一“笛兒媽”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明確表示,“去年年底發的那個通知,只是把我們當成一般困難家庭對待了,對于這個認定,我們不能接受。”
記者問:“不能接受的原因是什么?”
笛兒媽答:“我們不是一般困難家庭。通常說,一個家庭貧窮、有殘疾人、失業、有重大疾病等,這是自然原因造成的。但‘失獨群體面臨的困難是國家獨生子女政策造成的,實施這項政策時,我們履行了義務,有義務就有權利,現在我們要政策保障這個權利。另外,困難家庭的定位,沒有體現出我們的犧牲,我們是‘失獨家庭,不是困難家庭。‘獨生子女政策受損害者的身份對許多‘失獨者來說,意味著尊嚴,所以相當重要。”
也就是說,此次進京,他們不再僅僅是為錢而來,更多的是想維護“失獨”父母的自身權益。所以,這次他們帶來的是1780人簽名的《全國部分“失獨”公民關于請求修改“計生法”的公開信》。
他們在《公開信》里表示:“‘失獨公民是為國家人口政策和經濟發展作出貢獻和巨大犧牲的群體。國家實行計劃生育這三十多年里,少生了四個億的人口,為經濟騰飛爭取了時間,取得了巨大的人口紅利。這個人口紅利是實行計劃生育公民貢獻的成本,在國家繁榮富強的今天,應該考慮給予在贏得人口紅利戰役中做出犧牲的‘失獨公民以經濟補償,這才是合法合情合理。如果行政機關因為法律不健全而無法通過正常的行政程序來進行彌補,是法律的不公平、不完善,是法律出現的漏洞,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法律委員會理應盡快地填補這個漏洞。”
第五次,是2015年5月5日至7日,來自全國二十多個省的“失獨”父母代表來到國家衛計委表達訴求。在廣泛征求各省“失獨”者意見的基礎上,其訴求主要有三條:一是要求政府將目前用來定義“失獨”家長的“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提法中的“困難”二字摘除,不把“失獨”家長們視為等待國家救濟的弱勢群體,而應視為對計劃生育政策作出貢獻和犧牲的家庭;二是要求政府部門承擔“失獨”家長在法律上的贍養人責任;三是要求各地政府在民政、衛計或其他部門逐級設立專責處理“失獨”家長問題的職能部門。
本文開頭的那一幕,就發生在這次進京期間。大家換上了統一的服裝,戴上統一的帽子,打著統一的橫幅,還唱起了他們由《常回家看看》改編而來的《“失獨”者之歌》。
此次活動參與人數較以前多,但秩序非常好。一位組織者說:“我們跟大家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冷靜理性,離開的時候,我們連紙屑都要撿干凈。”
5月6日12時30分,國家衛計委與“失獨”代表座談會在衛計委會議室召開。會上,網名“為了誰”的“失獨”者代表向衛計委遞交并請求轉呈了2693人簽名的《給國家主席、國務院總理的信》和1753人簽名的《全國部分“失獨”者“5·5”訴求》,并就《訴求書》的內容進行較詳盡的說明。
針對“失獨”者的“訴求”,國家衛計委相關部門領導很快作出回應,他們表示,計生家庭對緩解人口壓力、提高綜合國力等作出了巨大貢獻,這一點是舉世公認的。國家對“失獨”群體的幫扶工作非常重視,一直在努力,近兩年正在進行提建議、調研和征求意見等工作。但客觀地說,許多事情涉及人大、民政部、社保部等部門,不是衛計委一家就可以解決的,而且立法有程序,到具體實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其間還需要逐步完善。
代表們所反映的主要問題,其中有許多衛計委都考慮到了,但執行起來的確存在具體的困難,比如再生育費用由政府全負擔的問題,比如對“失獨”政策如何完善的問題,這些問題,政府方面會努力協調。請代表們相信,政府與“失獨”家庭的立場是一致的,也一直在做努力。2013年的5月20日“失獨”家庭代表赴京之后,衛計委馬上與五部委爭取,半年時間內便形成并印發了“41號文件”。衛計委多次召開會議,重點就是“41號文件”的貫徹落實。
這次代表們提出的訴求,有些內容已在考慮之中,有的可以予以考慮。雖然不能當場承諾,但一定會盡量把工作做得更完善。比如,代表們要求對于“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重新定位的問題,這個提法是征求了相關專家、學者及部門的意見后才定的。現在大家反映說,這個提法容易導致地方政府以困難為由對多數家庭不作為,衛計委方面可以對此再進行研討。
總之,政府會進一步完善制度,改進工作作風,總結介紹和推廣各地好的做法,并做到制度化和經常化。
5月7日晚,各地“失獨”代表陸續離開北京。先后三次進京的“笛兒媽”說:“對于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進京是奢侈的,是不得已而為之。”
是啊,進京不易。幾乎所有的“失獨”者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上,有的甚至是七十多歲,身體狀況不佳,這么來回折騰,不但要花錢,身體也吃不消。
總的來說,這五次進京,“失獨”者代表們是理性的,是本著解決問題的目的,而非一味的宣泄情緒。這樣也有助于和政府部門的溝通和相互之間的諒解,有助于“失獨”人群的困境盡快得到改善。
2015年3月3日和3月5日,政協第十二屆全國委員會第三次會議和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先后在人民大會堂開幕。參加本次會議的2153名全國政協委員和2907名全國人大代表,帶著全國人民的重托,走進大會堂,共商國是。

來自全國二十多個省的“失獨”父母代表來到國家衛計委表達訴求
在這次“兩會”上,“失獨”問題再一次成為代表和委員們關注的熱點。全國人大代表胡瑞峰發言說,“失獨”者們真的就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一樣,因喪子的打擊失去了精神支撐和寄托,瀕臨崩潰邊緣。她在基層調研中發現,農村“失獨”家庭的經濟狀況更拮據,面臨的生存挑戰更嚴峻,城鎮“失獨”家庭的精神創傷則更大。而且,“失獨”家庭普遍存在患病率較高、生活資源缺乏、養老困難等特點,如何養老就醫成為他們面臨的最現實的問題。她還說,社會公眾的理解也很重要。大家應該有這樣一種意識,“失獨”家庭并不是問題家庭,媒體報道也不要把他們標簽化,要加強心理疏導服務,積極引導和鼓勵“失獨”家庭參加社會活動,用豐富多彩的文體生活來沖淡他們的傷痛,社會各界合力幫助他們在關愛中找到心靈的慰藉,安度晚年。最后,她大聲疾呼,應加快推進“失獨”群體幫扶法制化建設,明確政府的責任和義務,使幫扶政策常態化。
全國政協委員王名、劉大鈞在2014年的全國“兩會”上就提出了《建立國家基金,全面開展“失獨”家庭社會救助》的建議案。2015年的“兩會”上,他們在上年提案的基礎上,根據一年的實證調研又進行了修改補充。他們在提案中說,在獨生子女時代大量存在且不斷增加的獨生子女家庭,使得“失獨”家庭成為突出的社會問題,喪子(女)導致的不僅是少數家庭的不幸,更成為所有獨生子女家庭都可能背負的恐懼和不安。“失獨”家庭是計劃生育政策的產物,對這項政策的后果,國家應當承擔責任。由此,他們提出救助“失獨”家庭的建議——
第一,重視“失獨”家庭問題,明確在“失獨”問題上不可推卸的國家責任。建議總結各地已開展的“失獨”家庭救助工作的經驗,加快修訂和完善《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社會撫養費征收管理辦法》,出臺國家層面的救助政策,明確國家責任。要充分利用中國計生協會及其遍布全國的組織網絡,設立統一機構,對口管理“失獨”家庭工作,落實國家對“失獨”家庭的各項責任。
第二,建立救助“失獨”家庭的國家基金并以之為基礎設立非公募基金會。在各級政府主導下開展“失獨”家庭現狀摸底調研,掌握“失獨”家庭存在的問題,制定相應標準,并盡快實施對“失獨”家庭的救助政策。在此基礎上建立救助“失獨”家庭的國家基金,可將歷年征收的社會撫養費集中起來作為原始基金,以此為基礎成立接受社會捐贈的非公募基金會,其宗旨明確為救助“失獨”家庭,并按照基金會相關法規納入依法監管和社會監督的范疇。
第三,培育一批致力于“失獨”家庭服務的社會組織,尤其是“失獨”者自己的組織。對“失獨”父母的心理疏導與生活援助,有賴于社會組織的工作。當前,網絡上已經出現多個“失獨”者網絡社群,這些社群中的“失獨”者互相支持,抱團取暖。建議在已有網絡社群的基礎上,根據“失獨”者的實際特點與客觀需要,出臺相應的政策加以引導和扶持。可借鑒上海、深圳等地政府建立公益組織孵化基地的經驗,培育、孵化和發展一批條件成熟的組織進行合法登記注冊或采取備案制等形式,通過購買服務的方式推動“失獨”社會組織的成立與發展,實現對“失獨”家庭的心理疏導與生活援助等全方位服務。
全國人大代表汪宏坤提出,“失獨”家庭有極大的養老風險、疾病風險、護理風險,國家應關注他們的命運,理當由國家制定法規,尤其是全國人大立法,構筑“失獨”家庭保障安全網。他說,賠償是必要的,政府應承擔起責任。
全國人大代表梁鳳儀說,她專門對某地2014年底的居民戶口作了數據調研,發現其“失獨”人數為萬分之四點二,比例之重令人憂心。為此,她建議盡快建立起一套至少包括住房保障、養老保障、經濟扶助、醫療救助、臨終關懷等在內的養老保障機制,以幫助“失獨”家庭。
全國人大代表、暨南大學教授盧馨說,“想起‘失獨父母晚年孤苦的生活,我就心痛。‘失獨對家庭的傷害是多方面的,不能僅僅發點兒錢了事。”她指出,現在對“失獨”家庭的扶助,主要是經濟支持,這太單一。“失獨”家庭在養老、住房、醫療等方面均遭遇各種困難,要解決這些問題,僅靠一次性或定期發放扶助金是不夠的,需要各級部門在制度建設方面有所突破,專門針對這個特殊群體設計扶助渠道。
此外,全國人大代表黃云、郭新志、石文斌、張蘋英,全國政協委員高體健、楊玉學等,都提出了強化立法、為“失獨”者提供法律保障,建立與國民經濟發展水平相適應的“失獨”群體社會救助體系,加強專項制度建設,建立專門國家基金等建議和提案。農工黨中央、民主促進會中央等民主黨派也將落實“失獨”家庭幫扶政策的提案提交“兩會”。
……
在地方“兩會”上,“失獨”問題也成為熱點。
2013年1月26日,湖南省人民政府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到“抓好獨生子女父母獎勵、獨生子女死亡或傷殘家庭特別扶助等工作”,這令長久以來一直關注“失獨”家庭的省人大代表薛開伍感到欣慰。他說:“省長的工作報告能夠明確提到扶助‘失獨家庭,真是我沒想到的。”就在這次人大會上,薛開伍提交了議案,建議省政府完善對“失獨”家庭的扶助政策,加大財政補貼力度,大幅提高“失獨”家庭生活補償標準。
2013年浙江省的人大會議收到的首份議案就是嘉興代表團王麗萍代表提交的關注“失獨”家庭的議案。
河南省的“兩會”上,民革河南省委提出,政府和社會應該攜手幫助“失獨”家庭走出人生低谷;省人大代表董廣安呼吁,“失獨”者曾在我國人口控制中起到模范帶頭作用,不能讓帶頭執行計生政策的人晚景凄涼。
江蘇省的“兩會”上,省人大代表秦馬蘭提出要從法規和制度上完善對“失獨”家庭的保障。
上海的“兩會”上,朱鳴委員代表上海市婦女聯合會發言,建議調整對于“失獨”家庭的扶助金、補助金。
黑龍江省的“兩會”上,省人大代表張劍秋提出,只有上升到法律高度,才能從根本上給予“失獨”家庭永久的保障。
……
如此眾多的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將“失獨”問題帶到參政議政的神圣會場,帶到黨和國家的決策中樞,這無疑是“失獨”家庭之大幸,更是中國民生之大幸。
用“制度手杖”撐起“失獨”者的余生
2015年2月17日,離乙未羊年春節還有兩天。中共中央、國務院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春節團拜會,習近平總書記發表了重要講話。他在講到家庭建設時說,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學校。不論時代發生多大變化,不論生活格局發生多大變化,我們都要重視家庭建設,促進家庭和睦,促進親人相親相愛,促進下一代健康成長,促進老年人老有所養,使千千萬萬個家庭成為國家發展、民族進步、社會和諧的重要基點。
總書記的話語還在耳邊縈繞,3月5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又在第十二屆全國人大第三次會議上向全國人民承諾,民之疾苦,國之要事,我們要竭盡全力,堅決把民生底線兜住兜牢。
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鏗鏘之音,宣示了共和國的信心和決心。各級黨委、政府在黨中央的引領下,在國家規定的基礎上,竭盡全力,出臺了一項項最優惠的政策,打造出一把把堅強有力的“制度手杖”,為“失獨”父母們提供有力保障。
陜西省人民政府率先出臺了《關于建立完善“失獨”家庭養老扶助制度的意見》。對“失獨”家庭提出了五條“真金白銀”的關愛措施:一是提高“失獨”家庭扶助標準,農村居民每人每月提高到八百元,城鎮居民每人每月提高到一千元,同時建立“失獨”家庭養老補助標準動態調整機制,隨著全省城鄉居民年人均生活消費的增長,逐步提高“失獨”家庭的扶助標準;二是對“失獨”家庭給予一次性補助,農村家庭兩萬元,城鎮家庭三萬元;三是鼓勵“失獨”家庭再生育,所需經費由省級財政承擔;四是完善“失獨”家庭優先優惠的社會福利政策,由戶籍所在地縣、區人民政府按照就地就近和自愿的原則,安置在敬老院生活;五是積極開展關愛關懷“失獨”家庭活動,組織志愿者隊伍,開展對“失獨”家庭的心理咨詢、精神慰藉、生產幫扶、生活照料等關愛活動。
北京市人民政府出臺了《關于深化公辦養老機構管理體制改革的意見》,首次明確公辦養老機構可根據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中失能或七十周歲及以上老年人的實際需求,參照困境家庭保障對象或優待服務保障對象為其提供政府基本養老服務。為了使文件規定落到實處,市政府根據“失獨”老人們提出的希望建立專供“失獨”老人養老的福利機構的要求,決定將坐落于環境優美的亞運村,毗鄰北京市老年病醫院,交通便利、設施齊全,集老年人頤養、健身、休閑、娛樂和醫療保健為一體的市第五福利院改造為專門接收“失獨”老人的示范性養老機構。
貴州省衛計委、民政廳、財政廳、人社廳、住建廳、教育廳、司法廳、扶貧辦、婦聯、殘聯、計生協會等十一部門聯合出臺《關于進一步做好計劃生育特殊家庭扶助工作的實施意見》,要求政府相關部門按照“少生育,多保障”的基本原則,著力解決計生特殊家庭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問題;不斷提高計生特殊家庭的生活質量、保障水平、幸福指數;建立“政府主導、部門協同、社會參與、多方關懷”的工作模式,從經濟支持、養老保障、醫療健康、社會關懷等四個方面,逐步建立完善與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相適應的計生特殊家庭扶助政策體系,每一項工作都確定牽頭單位和責任單位,并實行嚴格的考核問責,確保各個環節的工作落到實處。
廣州增城市制定出臺的《增城市“失獨”家庭養老扶助制度實施方案》規定,在廣東省和廣州市現行扶助制度基礎上,每人每月增發1500元扶助金,使城鎮的每月可獲補助金達到1950元,農村達到1650元,為目前全國最高。
江西省對采取輔助生殖技術的“失獨”家庭最高補助八萬元。
浙江省杭州市下城區文暉街道給每個“失獨”老人免費安裝一套援通呼叫器,老人遇到任何問題都可以通過按鈕呼叫,后臺有工作人員二十四小時值班,再將求助信息反饋給街道的值班人員,值班人員會迅速派員前往老人家中查看;給每個“失獨”老人配備一名心理咨詢師,對老人進行心理慰藉和開導;每年發放一千五百元的居家養老服務券,老人可以用服務券支付洗衣店洗衣、理發店理發等費用;提供托管中心服務,老人可以住進托管中心,中心配備醫生,并提供食宿等。
……
各社會組織也各盡所能,搭建起各種平臺,為“失獨”家庭提供最便捷、最貼心、最有效的服務。
廣州市婦聯啟動了“玫瑰計劃”,專門為“失獨”母親開展活動,關愛“失獨”母親的心理狀況。目前,已經建立起了十余個“玫瑰服務站”,吸引了近兩百名“失獨”母親及其家人參與,定期為媽媽們開展活動。
中國婦女發展基金會發起了“‘失獨母親關愛計劃”,2015年,在北京建立“失獨”母親社區幫扶站十五所,2016年達到三十六所,由專業人員為“失獨”母親提供音樂理療、心理咨詢等服務,“失獨”母親們在服務站還可享受免費午餐,并進行技能展示等各種交流。此外,還將為每個服務站配備一輛健康巡診車,為“失獨”母親和家庭提供義診服務。
中國計劃生育協會發起了“生育關懷”、“幸福工程”等活動。特別是“幸福工程”,在全國二十九個省、市、自治區設立了669個項目點,累計投入資金近十二億元,幫助近三十萬名母親脫貧,成為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公益慈善項目之一,惠及人數近一百三十萬人,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失獨”母親。
還有一些地方建立了專門的“失獨”家庭救助基金。一方面,國家及地方財政每年撥出足夠數額的專項資金,作為“失獨”家庭扶助基金的專項經費注入“失獨”家庭基金賬戶;另一方面,衛計、民政等部門通過動員社會各界向“失獨”家庭基金捐資,作為“失獨”家庭基金的有益補充,在“失獨”家庭遇到經濟困難時,可得到及時的救助和幫扶。
還有的地方成立了“失獨”家庭的心理咨詢機構,由衛計、民政等部門組織心理專家對“失獨”家庭成員進行心理輔導,幫助其逐漸走出“失獨”陰影,將心理撫慰納入社會保障。一旦有“失獨”家庭出現,除了心理輔導外,還定期組織“失獨”父母參加有益身心健康的文娛等社會活動,為“失獨”家庭釋放精神上的壓力提供渠道。
一項又一項制度在中國大地上誕生,一波又一波喜訊從四面八方傳來。這些制度和喜訊都凝結成一句話——對國家有過貢獻的人,最終都將得到人民的尊敬,得到社會的回報。
茨威格說,一個人的力量是很難應付生活中無邊的苦難的。所以,自己需要別人幫助,自己也要幫助別人。勃朗寧也說,地球無愛則猶如墳墓。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誰也無法預料“失獨”家庭會在哪一刻、在哪一處出現,關心“失獨”家庭,就是關心人類自身。不論從應對突發災難還是從提升幸福指數出發,人類都應當時刻不忘同舟共濟。
盡管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取代父母子女之間的親情,但我們的關愛或許能夠從不同程度上緩解“失獨”家庭的精神痛苦,讓他們感受到人間自有真情在的社會溫暖。幫助“失獨”父母積極面對今后的人生,這樣才能讓已經離開的孩子安心。
我寫作這篇報告文學的初衷,就是想通過我粗淺的訴說,讓更多的人了解并理解這一特殊群體,讓更多的人都來關愛與幫扶這些家庭,使幫助“失獨”家庭重拾生活的信心成為全社會的共識。
也許我的能力有限,但我已經努力了,并且依舊努力著。說實在話,自從與這個群體接觸的那天起,我就不再只是一個坐在電腦前敲擊鍵盤的寫手,更兼任了為“失獨”父母們四處鼓與呼的說客。整個夏天,我一面采訪,一面寫作,一面四處找人匯報,爭取更多的對“失獨”家庭的支持。同時,我還在為我所在的懷化市起草關懷“失獨”者的文件,并多方游說、協調,唯一的愿望,便是讓文件早一天出臺。
通過多日的奔走呼吁,在走完了一系列程序后,文件終于提交政府常務會研究。2015年6月27日,湖南省懷化市人民政府第24次常務會議召開,我作為文件的起草者和關懷“失獨”人群活動的推動者列席了會議。會議由市長趙應云主持,市政府全體副市長、正副秘書長、辦公室正副主任和相關單位主要負責人共五十余人參加會議。
市衛計委黨組書記、主任聞繼霞作匯報,她最后建議建立關愛“失獨”家庭的長效機制,并提請將“失獨”家庭的扶助標準在國家規定的基礎上提高到八百元,而且城鄉統一。
趙市長馬上插話:“與我們相鄰的幾個市州出臺文件了沒有?”
聞主任回答:“沒有。”
我的心馬上提到了嗓子眼兒,生怕市長因為相鄰市州均沒有出臺文件,作出我市也暫時不發文的決定。好在他沒有這樣說,而是又問:“其他市州呢?”
聞主任答:“長沙、永州等地出臺了,但標準沒我們的高。”
“我們提出的標準在全省是什么水平?”
“最高水平。”
市長沉默了。我的心也再次提起。從市長的沉默中,我感受到了他的壓力。懷化作為經濟欠發達地區,尚有省級貧困村1237個,占村總數的30%,貧困人口八十八萬,平均每六個人當中就有一個,屬于武陵山片區貧困人口最多、區域最廣的地區。
會場一下安靜了下來。我在心里說,這下麻煩了,文件出臺沒指望了,多日的奔波,多日的鼓與呼,眼看就要付諸東流。
過了許久,市長說話了:“響應計劃生育政策的這些‘失獨家庭,唯一的孩子死了,無異于滅頂之災,這放在誰身上都一樣。因此,給予他們更多的關懷是應該的。我們提出每人每月八百元的標準,比省內的其他地方都高,按我們在全省的經濟水平,是有些不合常理。”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提高聲音說,“經濟工作中我們當不了先進,在這方面我們就當一次先進。我認為,當這樣的先進光榮!”
“當這樣的先進光榮!”聲音干脆而洪亮,在會場上空久久回響。
政府常務會后,文件順利出臺。
恰逢7月10日國家衛計委例行新聞發布會召開,會上,新華社記者問:“衛計委下一步對于‘失獨家庭養老的問題,將會有哪些政策的考量?在經濟補貼以及心理康復方面有哪些具體的幫扶政策?”
參加新聞發布會的國家衛計委基層指導司司長楊文莊回答說:“最近,國務院有專門的部署,國家衛計委也在進一步細化有關措施,對特殊家庭的一對一的聯系人制度、醫療綠色通道的落實都有更加明確具體的要求,馬上就要在全國進一步部署。我們還要進一步加強完善扶助關懷政策,確保計劃生育家庭老有所養,病有所醫,難有所幫,心有所慰。”
翻開嶄新的文件,聽著國家部門的聲音,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感激。因為自從看到北京“陳情”老人的際遇后,我就與“失獨”者結下了不解之緣,而且決心一定要為他們做點兒什么。
如今,文件已經出臺,國家政策正在調整,特別是對“失獨”人群更深層的關懷也將馬上在全國進一步部署,這一切,讓我這顆在“失獨”父母的淚水中浸泡了多日的心,終于得以平復。
我下載了國家衛計委新聞發布會的精神,并打印了幾份,迎著夏日的熱浪,來到了那些我曾采訪過的“失獨”老人家中。我只想把這一切作為一個驚喜傳達給他們,然而,他們卻說,已經從新聞中知道了。他們還告訴我,只要有黨和政府的重視,有社會各界的關懷,有他們自身的努力,他們總有一天會走出陰影,重塑幸福。
我突然想到了一位哲人的話:“死亡不足畏懼,生活值得珍惜。”
但愿所有的“失獨”老人都能這么想,都能這樣做。
告別他們,走進原野,清風撲面,淡淡的花香如霧般在空中縈繞,我頓覺得——
這個夏天好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