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最近,《蘇東坡傳》又火了,穩居2015年度傳記榜暢銷書前十名。
閱讀一部古人傳記,可以走近一個遙遠的靈魂。如果古人恰好是蘇東坡這樣一位曠古奇才,對讀者來說更會是一種絕美的享受。《蘇東坡傳》,這部林語堂先生創作于1947年的杰作(原著為英文,名為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正是一次走近東坡先生偉大靈魂的機會。
后人對一位古代文學家的了解,大多來自于他本人的作品、后人對他作品及經歷的評注,以及他同代人的記載和描述。蘇東坡的作品,在他還在世時就開始被人收集。駙馬王詵在1079年就刊印了蘇東坡的部分詩作,書名為《王詵刻詩集》。后來,蘇東坡的《超然集》《黃樓集》等也陸續被人出版。東坡去世后,后人出版了對他詩詞的各種評注版本。蘇東坡的同代人中不乏文學大家,弟弟蘇轍、師長歐陽修、門生黃庭堅等人的記載,以及與他的書信交往,也為人們提供了關于蘇東坡其人其事的寶貴資料。
而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完美融合了上述三種資料。
提到蘇東坡,人們會想到他的諸多身份。他是著名的詩人、詞作者、散文家、書法家、畫家,也是官員,是東坡肉的發明者……可你是否知道,他還是釀酒師、瑜伽修煉者、工程師、農夫、階下囚?蘇東坡的多重身份,不僅是因為起伏多變的命運,更因為與生俱來的樂觀和對生活不斷探索的好奇之心。正如他本人所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
超然喜悅的境界
第一次閱讀《蘇東坡傳》是15年前。那時,我在書店偶然看到百花文藝出版社的《蘇東坡傳》,便沖著去結賬,以飛奔的速度騎車回家,像窺探偶像的八卦新聞一樣迫不及待地閱讀。蘇東坡的一生跌宕起伏,然而《蘇東坡傳》最吸引我、讓我好奇的是他在謫居黃州期間一段詭異的經歷——練習瑜伽。
別說在蘇東坡年代,就是15年前,瑜伽也遠不像現在這樣為人所知。那時,瑜伽于我而言是由印度傳來的扭曲身體的高難度技藝,對于蘇東坡練瑜伽這件事,既覺有趣又半信半疑。在課上,我還向同學們介紹《蘇東坡傳》,告訴他們蘇東坡練習過瑜伽,不料卻遭到同學們的哄笑。“蘇東坡練瑜伽?”“怎么可能!”“那時候有瑜伽嗎?”“瑜伽不是女人練的嗎!”……我滿心委屈,心想:都怪林語堂這人不靠譜,讓我受了這么多的嘲諷和奚落。
或許是命運的安排,不久后,我也開始接觸瑜伽,并深深地喜愛上它。十年來,我一直練習,并成為一名瑜伽老師。在對體式練習、呼吸控制、瑜伽哲學的了解中,我越發明白如《蘇東坡傳》中所說的,瑜伽習練對于塑造蘇東坡這樣一位曠古奇才的價值。
蘇東坡經由弟弟子由(蘇轍)介紹修練瑜伽。他并不追求身體扭曲過甚的體式,省去了特技般動作,選擇相對舒服的姿勢,讓身體放松,以求達到有控制的修習。蘇東坡練習控制呼吸,依據脈搏次數控制呼吸的時長,實現氣的精妙掌控。他還結合道家修行,給瑜伽融入了定時吞咽唾液的元素。他凝神于鼻尖,感受自己脊椎骨和大腦間的震動,以及渾身毛發在毛囊中的生長。他讓意識集中于一點,達到一無所思、恍惚出神的愉快境界。在給子由的信中,他說,瑜伽靜坐的目的在于將人從感官中解脫出來,體會到真理,或是神,或是世界的靈魂;而又不在于看到什么,在于一無所見……
蘇東坡這位千年前古人,對瑜伽的理解遠超出現代人追求高難度體式的淺顯認知,深入到瑜伽的真實內涵:經由對身、心、意的精微覺察控制,讓心中的波動趨于平靜,達到超然喜悅的境界。
物與我皆無盡
在黃州謫居期間,蘇東坡的思想產生了深刻轉變。如果說被貶謫前的蘇東坡是由樂觀瀟灑的天性所驅使,從黃州時期開始,他的性格更多是對天地浩淼、人生短暫的坦然認知,以及達觀超然的精神境界。
對于文人才子來說,思想性格的轉變可以從他的作品里淋漓地展現。初到黃州,蘇東坡是落寞悲涼的。在黃州的第一個中秋,他寫下《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涼秋。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凄涼、孤獨、惆悵,是他從官場得意、文采橫溢的無限風光突然淪為階下囚、而后慘遭罪乏、被貶他鄉時的心情。后來,子由曾在悼念東坡的文章中寫道:“(東坡)既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
蘇東坡在黃州的作品常展現出開闊浩淼的宏大格局。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他感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他的作品里還有超越人類視角,與其他生靈共喜悲的敏感覺察。在《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中,他嘆惋“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開闊浩淼與敏感覺察,正是瑜伽修行能帶給人的改變。大約四千年前,一群印度哲人決定遠離塵世,隱居山林,探尋關于永恒的奧秘。他們模仿各種動植物的生息、體式,試圖從大自然中獲得昭示。這是瑜伽的起源。在過去的四千年,人類社會的樣貌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今人們難以想象古人的生活,但瑜伽這門古老的傳統歷經時間的洗滌而依然代代相傳,愈久彌新。至今,許多瑜伽體式還是以動物命名的,它們超越人類自身,與世間萬物合一,讓人對萬物感同身受,從而變得宏大寬廣。
人生微渺、歲月流長,同樣是蘇東坡在黃州時期作品中時常出現的主題。他夜游赤壁,寫下著名的前后《赤壁賦》。《前赤壁賦》借客人之口嘆惋人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這不僅是客人的哀傷,也是東坡內心的喟嘆。而他答曰:“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耳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食。”這是明知生命短暫渺小,卻可與天地萬物合一,從而求得永恒的暢然覺悟。
每每練習瑜伽中的戰士三式,都會讓人生出一份強烈的感動。這是由一條腿垂直于地面支撐,雙手和軀干向前伸出,另一條腿向后伸出,整個身體呈T字形的體式。向后伸出的腿、向前伸出的手臂和軀干,像是一條時間長軸,始自無限遠的過去,指向無限遠的前方;而它們與支撐腿的交匯,就像小小生命個體在這時間長軸上的偶然存在一般,如此短暫、轉瞬即逝,卻又因為屬于亙古長存的時空而飽含力量。雖然也會在一瞬間生起“哀吾生之須臾”之念,卻更會被“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覺知所感召和鼓舞。
應似飛鴻踏雪泥
蘇東坡時刻從親歷的細節中捕捉美。他夜游承天寺,寫下《記承天寺夜游》:“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二人耳。”相同的景致映入每個人眼中,但人與人體察美的能力大不相同。有多少人看過竹柏的影子,又有多少人像蘇東坡那樣看到了水草在塘中曼妙的舞蹈?
大學時練習瑜伽,每次下課已是晚上九點。我沿著往南的主道走向自習室,中關村幢幢高樓的燈光清晰地映在藏藍色的背景里,每一個像素都顯得清晰、平和而安詳。那份美好安然,常常讓我想起蘇東坡夜游承天寺時所見的積水空明般的中庭、交橫的藻荇。一次瑜伽后與友人在素餐廳相聚。圓桌上轉動的玻璃板上放著玻璃茶壺,壺中盛著淡黃的菊花茶。在燈光的映照下,茶壺反射在玻璃板上的光分明像是一朵張開的蓮花,花瓣隨著茶水的波動而搖曳。朋友感慨,你的捕捉力和聯想能力太強!其實,這正是瑜伽能帶給人的對所見所聞的全然洞察與覺知。
有時,人在練習中還會生起一種強大的神性——我就是天地,就是山川星辰,就是萬物,就是你,就是她,就是他。那時,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毫無保留地張開,充滿能量,人在平靜中感到狂喜。這種強烈的感受,除了馬斯洛所說的“高峰體驗”,我很難用有限的詞藻對它做出充分的描述。
我相信,瑜伽修習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蘇東坡在黃州的蛻變。也許有人喜歡將這種蛻變歸因于他的道家修為。的確,蘇東坡在黃州也修煉內觀。無論是瑜伽還是道家,古老的東方文化所傳承下來的哲學精髓是相通的,不同的習練方法殊途同歸,有時甚至連起點都別無二致。既然那永恒唯一之道本來不具有“瑜伽”或“道家”的標簽,也許后人也無需對于尋道之路強行命名或區分吧?
在黃州期間,蘇東坡曾寫下一首著名的《和子由澠池懷舊》,可看作他對自己人生的描繪——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飛鴻哪復計東西。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