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不知道離開雨鎮沒有秦安的這十年我是怎么過來的。關于秦安的一切記憶,像是一個夢,一個過了很久仍歷歷在目的夢。
十年前,我八歲,讀小學二年級。秦安比我大一歲,跟我一個班。小小的我,總是沉默寡言地看著那些同齡的孩子在教室里玩鬧。他們追著打著從教室前面竄到教室后面。
胡胖子喜歡吹牛,他總是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把周圍的小伙伴忽悠得團團轉。我最討厭的人就是胡胖子。他還喜歡捉弄女生。有一次,他把一只死蜥蜴放在學習委員米娜的文具盒里,把米娜嚇得直跳。秦安沖過去把那只死蜥蜴提起來,順手就向胡胖子扔了過去。
從那以后,秦安和胡胖子結了仇。我也更討厭胡胖子了。但在沒有任何導火索的情況下,秦安和胡胖子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他們最終還是打起來了,是因為我。那次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一個人背著書包往奶奶家走。胡胖子從我后面跑過來一邊扯住我的辮子一邊說:“你是不是沒爸爸媽媽啊,每次開家長會都是你奶奶來……”無助的我哭了。
記不住秦安是怎么來的,只知道他把胡胖子收拾了一頓。后來我問他,胡胖子那么大一塊兒,你怎么打得過他?秦安笑著說胡胖子只是虛胖。我們就都笑了起來。迫近西山的太陽將我和秦安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能夠看到我們長大時候的樣子。
秦安和我是一個村的,他家到我家也只有十分鐘的路程。我告訴他,我不是沒有爸爸媽媽,我的爸爸媽媽都外出打工去了。他點點頭說,我相信你!他還說,明天一起上學,我來叫你。
每天早上奶奶給我梳好頭發扎上辮子以后,秦安便準時到達我家叫我,一起上學。放學的時候,我也和他一起回家。有時候,他還會帶我去他的外婆家玩。
秦安爬樹很厲害。總是三下兩下就爬上一棵蘋果樹。秦安不愛學習,總是被老師罰站。秦安很正義,總是不讓胡胖子欺負女生……關于秦安,我只能記住這么多了。
[貳]
等我讀完小學二年級,父親回來了,說是要接我去另一個地方讀書。他問我愿不愿意。我點點頭——因為這個地方給我帶來太多太多無法言語的難過。胡胖子的欺負,老師的白眼,還有長久以來的孤獨,使我沒有理由不答應換一個環境去學習。我沒有想到秦安,因為那時候對離別的理解還不是很清晰,也不知道離別是什么滋味。
我就這么去到了另一個地方。到了那里,我幾乎不再想起在雨鎮的一切。和所有城里的孩子一樣,我讀書,努力彌補以前該學而沒有學的內容,然后治愈自己曾因長時間沒有父母陪伴而留下的傷口。后來,我終于長成一個大女孩,和所有女孩一樣自信、陽光。我對自己說,人生就應該是這樣,越活越開闊,越活越明朗。只是,秦安呢?
上中學時,我會時不時地想起秦安。那個曾經在我的灰暗旅程中給過我光明和快樂的九歲小男孩呢?他應該也長大了吧。他和我一樣對未來充滿期許嗎?嗯,是這樣的,我告訴自己。然后,我經歷了人生的一次重要轉折——高考。
高考結束后,我回到雨鎮,只是當時秦安已經不在那兒。好在意外遇到了二年級時候的學習委員米娜。她說,秦安上中學就沒有和她一個學校了,現在秦安怎么樣她也不知道。她還說兩天后就有一次小學同學聚會,到那時應該就可以見到秦安了。
同學聚會如期舉行。
一個瘦高的男生走向我,他問,你是小繁吧?我有些疑惑,感覺他應該是秦安,但又不確定。時間過了太久,像風過無痕花落無聲,我已經忘了他的樣子。他微微一笑,又說,我是“明天一起上學,我來叫你”。我這才確定,真的是他。我說,秦安,剛才我就感覺是你,現在我確定了。我說,秦安,好久不見!
同學聚會結束時,秦安問我:“什么時候還我的蘋果?”我疑惑地反問他什么蘋果。他說,小時候他好不容易爬上樹,摘到一個蘋果。我跟他搶,搶不到,就哭了。最后,他無奈,只好把蘋果給了我。我記得秦安很會爬樹,卻記不得爬樹摘蘋果這件事了。就像是后來,我問他是否記得他曾幫我教訓過胡胖子,他也說不記得。對于彼此,我們都是選擇記憶。
我回答秦安說,我會還你蘋果的,還一棵蘋果樹也沒問題。
聚會很短,我和秦安留了彼此的聯系方式就匆匆道別。第二天我給秦安發信息:我想去我們以前讀書的學??纯?。他說:好啊,正好我也想去看看。
我們一起去了曾經的小學。曾經的老師退休的退休,跳槽的跳槽,最后我們只見到了美術老師——一個枯瘦的老頭。說是一別十年、物是人非一點也不為過。然后秦安又帶我去看了他以前就讀的中學。教學樓旁的銀杏樹已經開始泛黃,樹葉一點一點與樹枝剝離,像是在訴說一個心碎的故事。我問秦安,還讀書嗎?他說,讀了十幾年,當然要收手了。
我跟著秦安一直向前走,一路聽他絮絮叨叨說著一些事情。他說,本來可以很好的,這些日子發生了好多事情。他說,高一的時候,外婆去世了,高三的時候,父親從樹上摔下,也走了……他說,不幸這玩意兒老帶勁了,當它來的時候,止都止不住。
秦安用平淡的口吻說出這一切,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而我呢,忍不住想要落淚,卻無法讓眼淚奪眶而出。秦安都那么堅強,我又有什么理由脆弱呢?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是靜靜地聽他講完所有。我問他高考成績怎么樣,他說他沒參加高考。他說,經歷了這么多事情,覺得自己一下子就長大了,該為家里做點事情了。
銀杏葉落在秦安的肩上,又落在地上,有些事情,或許真該就這么落定。
[叁]
再次回到雨鎮,是在第二年的春節。我和秦安約上小時候的幾個小伙伴一起放爆竹,跑到山腰上去看整個小鎮的煙花。那些煙花飛到很高的地方,頃刻開出極美的花朵,又在瞬間寂滅。從前的喜憂參半,從前的懵懵懂懂,都已經結束了。
“讓我們開始新的生活……”我們依次在半山腰上吼出這句話,遠處傳來我們的回聲與煙花爆竹的響聲,好像一出盛大的新年交響樂。
我看見秦安的嘴角是上揚的。他順手點燃一盞孔明燈,眼睛里反射出柔和的光。他對我說,在孔明燈上寫下你想說的話吧。我歪歪扭扭寫下一段文字:晴天會忽然下雨,走路會突然摔跤,夢還沒做完也會被吵醒……一切無法預見,于是我們像風到處吹,像乞丐居無定所,像蟋蟀隨遇而安。秦安說,這句話沒有中心思想啊。我說,我想不起來別的了。
然后我和秦安一起放飛了那盞孔明燈,我們一起看著它越飛越高?!拔覀兌紩兊酶玫陌??”我問秦安。“當然?!彼难劾锍錆M希冀。
過完春節,秦安告訴我他已經找到一份工作,接下來,一切都會順利的。而告別了雨鎮和秦安,我又將繼續我的學業。
坐在離別的火車上,瑟瑟涼風從窗外灌進來,我卻絲毫感覺不到冷。我在玻璃窗上呵了一口氣,寫下秦安補寫在孔明燈上的最后一句話:各自遠去,各自長大。
的確,無論是莫繁還是秦安,他們都正在遠去,也都各自長大。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