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淺川
【故事簡介】:她是當朝皇妃,受盡屈辱投河自盡,卻意外愛上為她不顧一切的風流河神。他為她棄神軀,舍性命,為奴仆,換來的卻是她改嫁他人。
一
我與長容初見是在那冰冷的河水里,他從河底現身,張開雙臂,摟住我不斷下沉的身子,在我耳畔輕笑道:“這送上門來的美人兒,我可不會放跑。”
這一切的開始,只是因為那年深秋,我投河自盡了。
我曾是長安城九皇子的側妃,黎玖。我的丈夫為了拉攏侯爺,奪取皇位,竟將我送了出去,令我遭到玷污,然后又趕我出府。
我渾渾噩噩出了城,來到了這無望河畔,蔚藍的河水深不見底,冰冷得如同我死去的心。
我含著淚,投身河水。那一刻,我誠心祈愿,要負我之人終被他人所負。
“你心中所愿,我聽見了。”我醒來的時候,入目的是一張極為俊秀的面容,狹長的眼中透著意味深長的神色。他烏發如瀑,在屋里鮫人珠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我這才發覺,我并沒有死,而是被這個男子救下,服了避水珠,住在了河底的宮殿。
他說他叫長容,是住在無望河的河神,他能實現我的愿望。
“可是,我不要你以命相換。”長容的手指纏繞著碎發,笑容陰柔而嫵媚,“一個人在河底太過寂寞,我要你陪我。”
我爽快答應,他也毫不含糊,湊上前捧起我的臉,凝視著我的眼:“且讓我看看,你要報復的是何人。”
他眼里的光瞬息萬變,似乎看透了我心里的一切。良久,他松開我,眼神透著憐惜。他薄唇緊抿著,竟什么也沒問,殺氣騰騰地轉頭就走了。
我想,他應該看到了我的過去,那些我付出所有卻換來不屑一顧的過去。
我在宮殿里等了不久,長容便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沒有離去時那么冷酷,恢復了輕松的神色,一手拿著一個紙包,一手拿著一團紅艷艷的不明物。
他將紅色的不明物捏在手里,在我面前將它化為煙塵:“這是那小子的情魄,我替你毀了。自此以后,他動不了情,也得不到愛。這樣,你可解氣?”
我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道了聲謝,可心還是隱隱作痛,只能故作輕松地指了指他另一只手上的東西:“那這是什么?”
他笑了笑:“榮記烤鴨,我方才看到的,你愛吃的。”
望著長容眉眼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溫柔,我接過烤鴨,竟舍不得吃。
相處了幾年的丈夫尚不知道我的喜好,可他只是看過一眼我的記憶,便從那紛繁往事中記住了我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喜好。
“長容,謝謝。”我除了再三道謝,似乎再也做不了其他。
長容卻對我的客氣拘束付之一笑,半開玩笑道:“阿玖,再這般生分,我們還如何長相廝守啊?”
長容為我出氣報仇的第二天,河內宮殿便來了不速之客。
一位氣質不凡的天官帶著天帝的諭旨而來,他們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只是對伏地接旨的長容道:“天帝有旨,河神長容罔顧禁令,離開無望河,加刑五百年。”
我這才知道,原來長容之前犯過什么錯,所以被下了禁足令,在無望河思過千年。而今,他為了我擅自出去,被天帝知道后又多加責罰。
知道這些之后我深感愧疚,他卻滿不在乎,只是嘆息道:“真是可惜,沒法去為你買你愛吃的烤鴨了。”
起初在河底的日子很煎熬,每每午夜夢回想起以前的事,我都會驚醒,然后再難入眠。每當我睜開眼,總會看見長容緩步走入我的寢殿,取出鮫人珠將房間照得透亮,然后為我披上衣服,與我徹夜聊天,天南地北地胡扯只為博我一笑。
更有一日,他自顧自地走來將我橫抱而起,在我的輕呼聲里游向了河水的深處。突然間,我看見成百上千條色彩斑斕的魚朝我們游來,它們圍著我和長容,身體散發著五顏六色的光,就像天空中燦爛的繁星。
這人間難見的美景讓我忘卻了噩夢,我聽見長容在我身邊道:“上次跑出去后,天帝在河面設了結界,我再難入世。今日是元宵佳節,人間的元宵花燈我無法讓你看到,便讓你瞧瞧這水中花燈,你可喜歡?”
那夜回去后,我終于安然入睡,再無噩夢,夢里終于沒有了九皇子薄情的嘴臉,卻驀然浮現出長容的樣子,他在燈火闌珊處朝我回眸一笑。
不想,第二日,上次的天官又屈尊降臨,傲慢之色依舊不減。
“河神長容,擅自召喚魚神,有違天規,加刑五百年。”
那威嚴的聲音讓我錯愕,我這才知道,昨夜那些發光的魚是魚神,河神是沒有資格召喚魚神的,長容為了哄我開心,又做了錯事。然而,他似乎對這些滿不在乎:“反正有阿玖陪我。”
整整二千年要待在這河底,我不忍心他為我這般,嚴肅道:“長容,我凡人之軀能陪你多久,你莫要為我做加刑之事了。”
他聞言,神色忽然認真起來,抓住我的手道:“那么,阿玖,若我愿意放棄神位,與你做一對凡人夫妻呢,你是否愿意嫁我?”
我一愣,倉皇掙脫他:“長容,我與你相識不久,何況一介棄婦,不值得你這樣。”
“阿玖,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長容黯然笑了笑,沒再說話。
那日之后,長容像孩子般置氣,悶在屋子里不出來。我懷著莫名的愧疚,為他織了件衣裳送去,卻緊張得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垂眸瞧了瞧我,接過衣裳,語氣軟了下來:“阿玖,抱歉,我失態了,我不該讓你這么委曲求全的。”
那日以后,長容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絕口不提娶我之事,對我還和從前一樣。
旁人說,時間是治愈情傷的良藥,可對我而言,長容就是我的良藥。
二
某日清晨,我睜開眼,找遍了河底,也沒找到長容。與此同時,我發現河面的結界消失了。
這種種異常的情況讓我格外不安,我游上岸,呼喊著長容的名字。最后附近的土地公公忍受不了,跳了出來。
土地公公告訴我,長容被送去極海之地了。
見我一臉茫然的模樣,土地公公用拐杖狠狠跺著地道:“極海可是對神明處以死刑的地方啊!黎玖,他是為了你才會弒神的啊!”
“死刑”二字讓我從頭冷到腳,我陡然想起幾天前的事情。
繼我之后,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無望河又迎來一個投河之人,那是個被丈夫在外尋歡作樂氣極了的女子。長容想送她上岸,可她哭哭啼啼地拉著我,死活不肯走。
沒多久,她就開始勾引長容。長容對美女似乎來者不拒,兩人言笑晏晏,觥籌交錯間,長容還不忘對我暗送秋波,一派風情萬種。我卻絲毫沒在意,只是盯著那女子的眼陷入沉思。
那日,他們喝多了酒,依偎著去了長容的房間。我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躲在房門外偷聽。
他們的調笑聲越來越低,我看見他們落在門上的剪影漸漸交錯在一起。我立刻踹開了門,沖到長容窗前,用蠻力將那女子拉下了床。我急切地說道:“長容小心!”
話音未落,那女子就對我出了殺招,我被一擊打得吐血。長容將我一把拉到身后,一時間面容冷峻,不復方才多情。只是眨眼的工夫,他就將那女子斬殺于揮手劈來的白光下。
“若只是殺我,我尚可留你性命。只是,我不會讓傷她性命之人留在這個世上。”
后來,長容告訴我,他早就識出此女子是東海派來的小神,為的是暗中刺殺他。他本想借著上床引蛇出洞,卻沒想到我為了保護他沖了進去。
我不知道東海海神為什么要刺殺他,我也沒問。可長容噙著笑問我:“你是如何得知這女子要殺我的?”
我不假思索道:“這女子若真的愛慕你,不該是那樣的眼神,冷靜自制。”
“那該是怎樣的,是阿玖方才為我著急的眼神嗎?”他聞言笑得愈發厲害,“你將那女人拖下床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就像是……吃醋。”
我被他噎得啞口無言。
之后的日子,我因為重傷陷入昏睡,不知睡著的幾天發生了什么。
直到今天,土地公公的話讓我忐忑不安起來。
土地公公告訴我,長容殺了那女子之后沒多久,東海就來要人,說自家小神迷戀長容而來,卻被長容無情打死。
土地公公還告訴我,長容并非區區一介河神,他曾是統領四海的海神,是因為犯了錯,被貶至此。天帝本就不喜歡長容,加上東海的誣告,長容百口莫辯,天帝更有正當的理由判決長容死刑。
說完這些,土地公公嘆了口氣:“長容讓我給你留了句話,說你不該困在王府,也不該留在河底,如今還你自由,你應為你自己而活。”
還我自由?
我一步也邁不開,在土地公公面前跪下:“求求你告訴我,怎么才能找到他?我要去為他作證,拆穿東海的謊言,哪怕失敗而死,我也無怨。我說過的,我要陪他。”
土地公公猶豫了很久,對我道:“那地方凡人是進不去的,除非……”
我用充滿希望的眼神盯著他,他最終說了一句話:“除非,你愿意不再做人。”
三
極海除了神明,便只有做苦力的海妖可以入內了。
土地公公讓我服下了海妖之膽,入口的酸苦和服下后身體劇烈的疼痛都消磨不了我想去長容身邊的心思。我最終妖力入體,成了海妖。
當我跨入極海之地,當我在行刑當日跪在天帝面前,亮出被打傷的傷口,說出東海刺殺長容的事實,我看見本來一臉玩世不恭迎接死刑的長容剎那間白了臉色,他震驚道:“阿玖,你怎么會來?”
天帝視我如螻蟻,不屑一顧,下令連我一起誅殺。我得知這個結果并沒傷心,反而釋然,回頭道:“說好我要陪你,你看,我沒有食言。”
那一刻,我看見了長容眼里的心疼。還在刑架上的他突然爆發,掙脫束神鏈沖來救我。在天帝神威震懾,以及神力阻撓下,他依然窮盡力量帶著我逃了出去。
離開極海前,我聽見了天帝的聲音:“不必追了,長容神力已被我打散,由他自生自滅吧。”
我躺在長容的懷里,咬著唇道:“我還是沒能救得了你,還是害了你。”
“阿玖,若不是你,我早就灰飛煙滅了,哪還能偷得一些時光與你在一起。”他用最后一點力量帶我回到了無望河里,摸著我的臉,“只是,你為我變成了妖,不值當。”
我搖搖頭,第一次主動低頭吻上了他的唇:“長容,自由后的萬水千山,我要與你一起去看。”
長容雖然神力盡失,飛速衰老,一頭烏發變成銀絲,但在我照料下漸漸恢復了些力氣。
為了和長容在剩下不多的時間里看看外邊的景色,我回到長安城購買馬車和食物,不想,卻在大街上被天師堂的人盯上了。
天師堂,開國以來皇上為了維護長安城安寧所設立的捉妖機構,可他們的可怕之處不止這些。被天師堂捉到的妖,會被馴化,當作奴隸驅使。
我以為只是買個馬車的工夫沒有大礙,卻還是被他們敏銳地察覺到了。
我看見天師堂率領人馬包圍住我買東西的酒樓,我倉皇逃到后院,聽見大堂搜查的聲音,聽見漸近的腳步聲,心懸在了半空。
我握緊拳頭,雖妖力低微,也要拼死一戰,我告訴自己必須要回到無望河,不能讓長容一個人孤獨地在河底死去。
千鈞一發之際,搜查的人馬突然全部撤出,我聽見他們在叫:“抓到了,抓到了!”
抓到了?難道除了我還有別的妖?
我跑到前頭躲在人群后面看,入目是如瀑銀絲,面容幾近蒼老,赫然就是長容。他透過包圍的人群依舊一眼找到了我,眼神溫柔,張了張嘴。我辨認出他在說:不要跟來。
這……這是怎么回事?
“帶走,交給堂主!”天師堂的人匆忙離開。
我擠出人群不顧一切沖了出去,就在即將追上天師堂的時候,一人攔住了我的去路。
“皇妃留步。”
攔住我的竟是王府的小廝,他對我行了個禮,恭敬道:“皇帝陛下要見您,請隨我入宮。”
皇帝?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九皇子真的做上了皇帝。
可此刻我無心關心這些,推開他:“我有急事,別擋路。”
“皇妃。”他再次攔住我,“皇帝陛下很想念您,當初休了您不久后就懊悔不已,四處找您。您一進城就被發現了,還請隨我入宮,我相信,無論您有什么急事,陛下都愿意為您處理。”
是了,天師堂由皇帝管理,我這么弱,救不出長容,但若是去求九皇子,說不定有出路。
我頓住步子:“好,我隨你去。”
四
我在無望河底待了半年,在這半年里,九皇子坐上了帝位。再見到我,他笑容滿面地迎接我,然后抓著我的肩膀道:“阿玖,終于找到你了。”
他和我說起爭奪帝位的艱辛,也說起自我走后,他再也無法對別的女子上心,也沒有別的女子再像我一樣對他好。
“阿玖,你就留在朕身邊吧,朕封你做貴妃。”
我知道,他因為沒有了情魄,所以不得愛也無力愛,奪了天下卻倍感孤寂,這才惦念我之前給他的溫暖,這才念起我的好。他不愛我,卻想得到我的陪伴,填補他的空虛。
如果是以前,我定然會感激涕零,可現在我對此毫不關心,我只是平靜地說道:“皇上,若您還念著舊情,就請您幫我一個忙吧。”
我央求他放過長容,我說:“長容曾救過我的命,我不能讓他被天師堂虐待。”
可當我帶著皇上的旨意火急火燎趕去天師堂要人的時候,已經晚了。
我踏進密室,只見里頭關滿了妖,他們無一例外地脖戴項圈,聽著天師的命令,其中就有長容。
他已經被天師套上了項圈,我怒不可遏道:“把項圈取下來!”
天師知道我是皇帝身邊的人,將要封妃,隨即將一個法器交給我,恭敬道:“這項圈是黑石做的,用來束縛妖類使其聽從差遣,若他不聽話,您大可以操控這個讓他生不如死。”
我一言不發,拿過法器摔碎在地上,氣惱道:“不需要,取下項圈!”
天師最后解開了項圈。我皺著眉頭,扶起長容。長容苦笑道:“阿玖,真不想被你看到我這種樣子。”
我一邊責怪他多心,一邊帶他離開。
旁邊的天師還想極力討好我,補充道:“娘娘,其實這里有很多比他厲害的妖可以做您的仆人,您再重新挑一個吧,這只妖又老又弱……”
“他不是我的仆人!”我回頭惡狠狠瞪了天師一眼,“他的命,比我自己的更重要。”
我為了救長容,答應了皇帝的要求,接下來的日子住在了宮里,只等封妃的一道批文下來,皇帝還說要辦什么宴會為我慶祝。
我壓根不關心這些,我只關心長容。長容告訴我,那日他午睡后得知我回了長安城,不放心我,于是立刻趕了過來。當看到我被天師堂發現后,他用他的納海珠吸納了我身上的妖氣,為我掩蓋了是妖的事實,而帶著納海珠的他因為身上的妖氣被天師堂抓了。
長容還一再囑咐我當心,不能被天師堂發現妖類的身份,說納海珠吸食的妖氣再過不久就會回到我身上。
在我思索對策之時,長容毫不遲疑地抓過我的手,將自己體內修煉的內丹逼出,交到我的手里:“阿玖,反正我活不了多久,內丹給你,此間尚存一點靈力,可以遮掩你的妖氣。”
失去內丹的長容在頃刻間又老了幾分。
長容死活不肯收回內丹,他望著我哭喪的臉,摸著我的頭低眉淺笑,絲毫沒有失去初見時的風華。他倚在宮殿廊柱上,眼神深邃,白發在皎潔的月光里飛舞。他對我道:“阿玖,你為救我回到了那皇帝身邊,我給你內丹又何足掛齒。”
“長容,其實我心里頭,只想嫁你。”我忍不住翻涌的心緒,說出了真情實意,早知會有一日深情相許,當初我就不會回絕。
長容聞言只是淡笑了下:“阿玖,你覺得我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嗎?我這般模樣,娶你便是害你。”
我落寞地低下頭,一心想在宴會之后帶著長容悄悄離開皇城,逃到一個天師追不到的地方,可那場為我舉辦的宴會上,我遇到了我和長容未來的希望。
五
那日宴會,長容跟在我的身后,他與眾不同的樣子博得了很大的關注。這場宴會說是為我而辦,其實也是為了招待邊國來的使臣。
“早就聽說長安有妖奴,今日一見,果真新鮮。”滿殿的宗親王室,今日只有我攜帶了妖奴,邊國使城一臉好奇地走來,打量著長容,“聽說吩咐妖奴做什么他就會做什么,那要他死他是不是也會立刻去做?”
周圍的人笑著說是。
使臣大呼有趣,遞來劍對長容道:“那你死一個我看看。”
長容一動不動,坦然應道:“此生我只服從黎玖的話,能讓我毅然赴死的,也只有黎玖。”
使者被駁了面子,伸手就要去拽長容。我當即失去冷靜,暴跳如雷,出手便擒住了那使臣的胳膊。在一片唏噓里,我揚聲道:“你敢動他一下試試!”
宴會不歡而散,第二日,皇帝便一臉心事重重地召見了我。他告訴我,宴會上我潑辣張揚的樣子吸引了邊國使臣,那使臣不是旁人,是邊國的皇子,那個皇子要娶我,結兩國之好。
皇帝說,雖然宮中已經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但不要緊,可以將我改名換姓送出宮嫁過去。
“所以,你是要再次把我送出去?”
皇帝一臉愧疚,我這一次再沒有一點心疼,冷笑著轉身便要走。他一把拉住我道:“阿玖,他們國家有一處圣域,蘊藏莫測神力,傳說可以賦予人用之不盡的力量。這些年,我一直忌憚他們利用這個出兵我朝。阿玖,你可愿為了我去和邊國聯姻?”
我聽見“神力”兩字后心中一震,驀然想起了長容。只是眨眼的工夫,我變了主意,答應了皇帝的請求。
長容得知我要去邊國后,看我一臉堅定,知道沒法阻撓我,只能陪我一起去。
可在啟程前的幾日,他時常突然不見,我問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答。直到出發那天我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他去了天師堂。
天師堂除了馴化妖類,還做著改良妖類的事,就是將一些妖身上的妖力集中注入一個妖體內,從而使妖力最大化,只是這還在研究中,尚未實行。
長容用一副殘缺的身體,支撐了改造,而讓天師堂瞠目結舌的是,他居然用這樣的身子,接納了數十個妖類的妖力還神志清醒,沒有自爆。
以神之軀承載妖力,是多么痛苦的事,宛若剝皮拆骨,他到底是怎么熬過來的?
和親人馬浩浩蕩蕩,長容又變得精神起來,他扶我上了馬車。面對我的痛心疾首,他彎了彎唇,一點也看不出經歷過那些苦難:“阿玖,反正也活不了多久,至少讓我能照顧你到最后一刻,保留我作為男人的尊嚴。”
我沒有告訴長容我去邊國和親的真正目的,我只說我是為了百姓安穩,使他無法阻攔我。其實我沒有那么大義凜然,我只是不能再讓他為我費心。
六
出了長安我才知道,其實不僅是長安的皇宮,就連這邊境小國的宮廷里也是烏煙瘴氣。即便有了些異于常人的力量,也斗不過詭譎的人心。
邊國皇子府中早已納了幾名妃子,她們為了除掉我不惜請來巫師。巫術之下,我差點喪生,所幸長容及時發現,救了我。
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我聽見偏殿里傳來驚恐的尖叫聲,我趕過去查看,只見長容斬殺了巫師,并把巫師的頭顱丟在了那名主謀的妃子床上。
我正欲走近,長容卻擋在了我的面前,滿身是血地對我道:“這里交給我,你回去睡覺便是。我說過,我會保護你直到最后一刻。”
次日,那名妃子瘋癲成疾,此后,再沒有妃子敢加害于我。
若不是有長容伴我左右,我早就被我厭惡的爭斗給折騰死了,也活不到冊封大典。
冊封前夜,長容和我坐在檐上俯瞰皇城,他難得地寡言,陷入沉思,這么深沉的表情他很少流露,即便是面對死刑的時候。
我問他怎么了,他道:“只是故地重游,有些感觸。”
他側頭望向并肩而坐的我,道:“我曾好多次幻想你嫁人的模樣,明日終于能夠見到。阿玖,早些睡吧,我想看到你最美的樣子。”
次日,我盛裝出席大典,邁入林間圣域,接受神祝。兩旁是跪拜的臣子,長容跪在人群的最末端遙望我,隔著人海我覺得這里仿佛只有我和他。
隨著我一步步走入圣域的最深處,我看見那里豎著一塊閃著柔和光芒的石碑,上面刻著一排我看不懂的字。但我想,只要打碎石碑,釋放神力,將這里頭的神力給長容,他也許就有救了。
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
靠近石碑的每一步,我腦子里與長容的點點滴滴一一閃現而過,盡頭長身玉立的皇子朝我伸出手,我卻將那個今日娶我之人恍惚看成了長容。
抬手間,我咬咬牙,扯下頭戴的珠冠扔向了皇子,再打翻了守衛,大步上前打碎石碑。剎那間光華萬丈,萬千光束朝我射來。逆光里,我看見一個身影擋在我的面前,頃刻間,他的身子被射得千瘡百孔。
與此同時,長容送給我掩藏妖力的內丹,在我懷中碎成粉末。
“傻阿玖。”耳旁傳來一身喟嘆,是長容!
他在光芒里艱難地伸出手,抓住了石碑裂痕中漂浮出的一件東西,然后嘴角帶血而笑,回首朝我道:“阿玖,怎么辦,你為我織的衣裳破了。”
長容說,碑中的神力或許是可以延續他的壽命,但前提是他仍然是神軀。如今他和我都是妖身,那力量足以要了我們的命。若不是他為我擋下,當場被射穿的就是我。
他說,若早知我是為了這個嫁來邊國,他早就會阻止我。
是我的自以為是害了他,他卻絲毫沒有怪我,只是一個勁地感嘆我傻,還很高興我能為他做到如此地步,差點自我犧牲。
我將自己的妖力輸送給他,勉強維持著他的生命,可看著他一點點地虛弱下去,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但心里已經決定了,若他死了,我斷然不會獨活。
摧毀了石碑,我們被邊國衛兵追殺,我背著長容逃入了樹林。長容的手里一直緊緊抓著那件從碑中出世的東西,我終于看清那是什么。
那是一頂鑲嵌著海上明珠的后冠。
我跑得氣喘吁吁,長容卻在我的后背上笑了起來,“阿玖,很早前我就羨慕那個人能被你放在眼里、心里,如今我終于也能嘗到那滋味了。”
七
長容說,他與我初見是在海里,只是他沒有在我面前露過面。我聽他敘說往事,才依稀記了起來。
三年前,我還不是長安城九皇子的側妃,我只是他身邊的一名婢女,皇位之爭使得他蒙冤流落邊境,只有我誓死追隨左右。
我們住在邊境一個破落的村子里,我伺候九皇子的衣食起居,為他去海里捕捉鮫人,期望拿到鮫人珠賣錢。
我在海里幾次三番差點捉到鮫人,卻每次都在關鍵時候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撓,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對我道:“她們可都是我的心頭好,你捉了她們,我拿什么取樂?”
我一次次被甩出海,卻又一次次固執地入海,聲音的主人見我這么堅持,最終無奈道:“罷了,送你一個好了。”
說著,一個鮫人就被翻滾的海浪送了出來,到了我的面前,已經斷了氣,眼角最后一滴淚緩緩滑落,凝聚成鮫人珠。
我驚呆了:“我捉她只要她的眼淚,你殺她作甚,她不是你心愛之人嗎?”
“把玩在手的才是心愛,送出去的只能叫棄子。我看你為那小子這么辛苦,卻換不來他的一顧,早晚也會是他的棄子的。”
“你這么游戲女子,怎會懂得真愛?”
那次,我望著死去的鮫人女子,想到鐘愛之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痛,轉身離去,未取鮫人珠。
今日聽長容提起,我難以相信當初那樣無情的人會是他,也沒想到,他當日之話竟一語成讖。
長容說,那時的他還是至高的海神,君臨四海,喜歡抱著妖嬈的鮫人美女在云頭翻云覆雨。四方海神對他這么不端的行為多有詬病,覺得他風流多情,沒有半點神祇的模樣,不配統帥四海。
他幼年遭遇過母親的背叛,因此他總覺得孤寂,也對女人沒有好感。可那日之后他一直有意無意地留意我,一直默默看著我下海摸蚌珠換錢,他驚訝,世上居然真的會有人默默付出不計回報。
難怪我那時候摸蚌珠每次都很順利,再沒有遇上什么海底的魚怪,而且摸到的蚌珠也很大,如今才知道是長容在背后照顧我。
美女如云漸漸難以填補長容孤寂的心,長容告訴我,他經常在暗中看我每一天的生活,直到有一日,九皇子醉酒間與我擁吻,他氣得好多天不再留意我。
后來,他又開始喜歡在云端和美女卿卿我我,有日忽然俯首看見地面一處火光沖天,他感應到我在里面,急忙趕來,卻只看見我和九皇子焦炭樣的尸首。
他悔恨自己未能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前來幫助我,因為一時賭氣跑回去和美女嬉戲,害我身亡。
其實那一次,我們是被其他皇子手下之人暗殺,九皇子重傷,我背著他逃入林子,他們搜捕不到,就干脆放火燒林。九皇子的人馬在那時候趕到,為了將我們順利護送回長安,才使了詐死這一計。
可那時候的長容不知,他以為我死了,終于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心愛,心愛就是得不到會嫉妒懊惱,失去了會猶如烈火焚心。
他為了悼念我,在林間立下了墓碑,并將蘊藏歷代海皇神力的海后之冠埋入了碑中,那后冠乃是歷代海后的象征。
他對著墓碑發誓,此生再也不會愛上別的女子,此生不會再有別的女子戴上這頂后冠。
那后冠本是要給東海神女的,因為長容和那時候的東海神女有婚約。東海因此失了面子,賜婚的天帝怒斥長容的抗旨不遵,于是將長容貶到了無望河中悔過。
長容本以為再也見不到我,直到那天我投河自盡,他見九皇子對我這么不珍惜,怒火中燒。
之前他不告訴我是希望我能重新認識他,后來不告訴我是因為這個神力即便能用,也只能稍稍延續壽命,不能真正治愈他,而他希望我能過自己的日子,不要為他奔波。他說沒想到,最后會栽在自己的手里,這也許就是冥冥之中懲罰他從前玩弄女子吧。
我在追殺的路上狂奔,這一幕和幾年前如出一轍,只是這一次,我知道,我背上的人深愛著我,而我也深愛著他。
耳畔是呼呼的風聲,夾雜著長容情意綿綿的話——
“阿玖,你可知,石碑上刻的是海族最古老的文字,那句話的意思是,愛妻黎玖在此長眠。”
“阿玖,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昭告過四海八荒了,你是我長容唯一的妻子。”
說完這句話,長容手中一直緊握不放的后冠忽然掉落在了地上,碎裂成幾塊。我呼吸一滯,逃跑的步子瞬間停住,戰戰兢兢喚了聲:“長容?”
八
石碑被打碎,沒有了所謂的神力,沒有了忌憚,皇上舉兵邊境,征服了邊境小國。
我聽說一統天下后,皇帝感念我用生命為他除去神力,成就了他的霸業,于是追封死不見尸的我為永貴妃,并將我的畫像掛在御書房里,日日懷念。
其實我并未死,只是騙過了所有人,回到了無望河底,遠離紅塵。
“長容,你看這家伙多么自作多情,我的心里從來都只有你啊!”
寂靜的河底,我手中拿著針線,仔仔細細縫補著一件千瘡百孔的衣裳,不愿舍棄。身旁是圍著我嬉鬧的五彩斑斕的魚兒,不知從何時起,他們從四海涌來,逗留不去,似在悼念。
“長容,你是不是怕我寂寞,所以把它們叫來陪我?”
魚群的包圍中,我的身側,是一塊不染纖塵的墓碑,我日日擦拭,夜夜對其說話,仿佛在這不見天日的河底,看著它就能看到我生命中所有的陽光。
我時常摩挲著碑上鐫刻的幾個大字,它們如同烙印進了我的心里。
“海神長容,攜妻黎玖,在此長眠。”
我不知道我生命的盡頭何時到來,可我知道,我的終點一定在這里,在長容的身邊,只有我們兩個人,永世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