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摘 要:《獅吼記》是我國第一部以懼內(nèi)為題材的喜劇戲曲作品。戲曲評論家大都肯定了《獅吼記》的價值,但所見研究極少涉及該劇故事的本事考證。從《獅吼記》本事考辨入手,考證《獅吼記》本事為《容齋隨筆·陳季常》記載的“河東獅吼”故事。追溯“獅吼”故事最早的原型為《妒記》中“荀介子妻”的故事,充分挖掘此類故事的特性,在此基礎(chǔ)上研究“獅吼”故事在中國歷史中的演變過程。
關(guān)鍵詞:《獅吼記》;本事;溯源;演變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9-0159-05
《獅吼記》明代汪廷訥(1573—1619)所作,是我國第一部以懼內(nèi)為題材的喜劇戲曲作品,其幽默詼諧的喜劇風格使其成為傳奇中的奇葩,古代著名的滑稽劇,在中國戲曲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獅吼記》主要敘寫了宋人陳慥畏懼悍妻柳氏“河東獅吼”之事。該劇自問世起,廣為傳演,其后昆曲、越劇、京劇、粵劇、彈詞皆有相應(yīng)劇目,特別是《跪池》、《梳妝》幾折還成為昆曲的保留劇目。但這個深受觀眾喜愛的劇情,并非汪廷訥原創(chuàng),其本事源于蘇軾的詩歌《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洪邁《容齋隨筆·陳季常》將蘇軾納入故事,擴充了“河東獅吼”的故事情節(jié),《方山子傳》為人物塑造和部分情節(jié)提供依據(jù)。自《獅吼記》創(chuàng)作伊始,其本事出處就眾說紛紜。本文對其本事進行考辯,并發(fā)掘此類故事的原型及發(fā)展脈絡(luò),以期了解“河東獅吼”故事形成發(fā)展的時代因素。
一、本事考辨
《獅吼記》以陳季常被妻子河東獅吼的故事為基礎(chǔ),汪廷訥先編雜劇七出,后在雜劇的基礎(chǔ)上又創(chuàng)作了傳奇三十出。故事的基本內(nèi)容可以概括為:好參禪悟道、宴客狹游的陳慥,有一悍妻柳氏,常于丈夫宴客時“獅吼”于陳慥,讓其茫然不知所措,并在陳慥歸家后對其施以嚴厲懲罰。明萬歷環(huán)翠堂自刻本中的小引和又敘中可以明確了解到本劇創(chuàng)作的根據(jù)。
乃采獅吼故事,編為雜劇七出,欲使天下之強婦悍婢盡歸順于所天。
往余編《獅吼》雜劇,刻布宇內(nèi),人人喜誦而樂歌之。蓋因時之病,對癥之劑也。秣陵焦太史,當今博洽君子,以為不足盡蘇、陳事跡。余復廣搜遠羅,就丘、眉山當日之事,庶無添漏矣,乃取雜劇而更編之[1]。
由此可見《獅吼記》故事確是取自蘇東坡所記友人陳慥被妻子“河東獅吼”之事。但汪氏僅說“廣搜遠羅,就丘、眉山當日之事”(陳慥乃眉山人,隱居在黃州的龍丘),未明確此故事究竟出于哪部文獻,是蘇東坡的作品、傳記方志、還是宋人洪邁的《容齋隨筆》,或是其他后世演繹的故事,戲曲評論家們也有不同見解。關(guān)于本事的爭議主要集中在蘇軾詩歌《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散文《方山子傳》和《容齋隨筆·陳季常》幾部作品中。本文通過比對各種文獻所展現(xiàn)的故事情節(jié)和內(nèi)涵,以求考證《獅吼記》故事的真正出處。
(一)蘇軾詩歌《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
姚燮《今樂考證》中敘其本事時首先提到了《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2]。這首詩作于宋神宗元豐八年(公元1085年),當時蘇軾剛從被貶謫的黃州離開。黃州離蘄春很近,吳德仁是蘄春人,為同一時代的名士。蘇軾曾到蘄春蘭溪游玩,終未能與吳德仁晤面,引為遺憾。在詩中,蘇軾表達了對吳德仁悠閑生活的向往,不管是自己的學道,還是陳季常的念佛,都不及吳灑脫,飲酒食肉,“寓物不留物”。全詩最有名的兩句就是敘寫友人陳季常懼妻之狀: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
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3]。
龍丘居士是蘇軾的好友陳慥,字季常,隱居在湖北龍丘,因此自稱龍丘先生。陳慥好參禪悟道,時常徹夜談禪,但卻以懼妻聞名。“河東”是柳姓的郡望,陳慥妻姓柳,故以“河東”指代。陳慥好佛,而佛家以“獅子吼則百獸驚”比喻佛教神威,故蘇軾借用佛教用語道出柳氏之悍與陳慥之懼。從詩中,我們可以了解到故事發(fā)生時間為蘇軾貶謫黃州期間,也就是公元1080—1084年間,同時明確了兩位主人公,以及陳慥好參禪悟道的愛好和柳氏強悍的性格特征。可以說這首詩為“河東獅吼”提供了最基本的材料,時間、人物和事件都可初窺端倪。但若僅以此為本事,斷不可信,因為“河東獅”妒忌這個基本特征并未體現(xiàn),更無故事情節(jié)可言。我們僅可將此詩作為“河東獅吼”故事最初的原型與發(fā)端。
(二)《方山子傳》
吳梅在《顧曲麈談》中認為“《獅吼記》以東坡《方山子傳》為主”[4]。但青木正兒在《中國近世戲曲史》中認為《方山子傳》記錄了陳慥其人其事,與“河東獅吼”故事無關(guān)。
《方山子傳》記述的是蘇軾貶謫黃州時,偶遇故友方山子的經(jīng)歷。“方山子”是陳慥隱居光州、黃州一帶時的別稱。全文通過介紹方山子的人生經(jīng)歷,表達出作者對方山子特立獨行的性格和自然灑脫的生活態(tài)度的贊賞,也側(cè)面反映出蘇軾貶謫后復雜的心理。李澤厚認為,蘇軾所塑造的方山子的形象“就是蘇軾的理想化了的人格標本吧。總之,不要富貴,不合流俗,在當時‘太平盛世,蘇軾卻憧憬這種任俠居山,棄冠服仕進的‘異人”[5]。文中方山子是一位淡泊名利、自在灑脫的隱者形象,毫不見“河東獅吼”故事中的窘態(tài)。《方山子傳》全篇只有一句涉及到柳氏,“環(huán)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6]。蘇軾所見,陳慥的妻子和奴婢都甘于貧窮的隱居生活,悠然自得,并與陳慥的生活狀態(tài)保持一致,卻與《獅吼記》中的柳氏有天壤之別。吳梅認為《方山子傳》“不過極言妻子偕隱之樂,非陳季常之真懼內(nèi)也。汪先生不加深考,貿(mào)然道之”[7]。以為汪廷訥誤解了《方山子傳》的文意,導致《獅吼記》的故事內(nèi)容與本事內(nèi)涵相左。但縱觀《方山子傳》全文,除了陳慥這個人物與《獅吼記》一樣外,鮮少有相關(guān)之處,人物生活習性也有很大差別。《方山子傳》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8]的陳慥,與《獅吼記》故事中喜宴游、好蓄妓、懦弱膽小的陳慥判若兩人,更無柳氏悍妒的記載,全文完全沒有提及“獅吼”之事。由此可見吳梅的相關(guān)論述是有誤的,青木正兒的觀點更可信。《方山子傳》的故事并非《獅吼記》故事的本事,但傳奇中仍有部分內(nèi)容出自本篇,如第二十六出《祖席》中就敘述了蘇軾為陳慥寫傳的前因后果。
《黃岡縣志》載:陳季常豪俠、好酒、狂放傲世,所以懷才不遇,憤然“毀衣冠、棄車馬、遁跡山林”。《宋史》記載的陳慥事跡,則放在其父陳公弼傳記的附錄中:
慥字季常,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在岐下,嘗從兩騎挾二矢與蘇軾游西山。……遁于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徒步往來山中,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不與世相聞,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屋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遣像乎?”因謂之“方山子。”及蘇軾謫黃,過岐亭,識之,人始知為慥云[9]。
對比《方山子傳》,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歷史記載和蘇軾筆下的陳慥如此一致。由此可見,汪氏也沒有依據(jù)真實的陳慥塑造形象、演繹事件。《獅吼記》中的人物個性及宴游蓄妓的內(nèi)容都與以上兩篇蘇軾的詩文有較大出入。因此傳奇的本事應(yīng)與《方山子傳》關(guān)系不大,相關(guān)內(nèi)容只可能是汪廷訥創(chuàng)作時的參考。
(三)《容齋隨筆·陳季常》
《容齋隨筆》由宋人洪邁歷經(jīng)三十年方才著成,涉及內(nèi)容廣泛,《四庫全書總目》推它為南宋筆記小說之冠。《陳季常》一則出自《容齋三筆》卷三,內(nèi)容如下:
陳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于黃州之岐亭,自稱“龍丘先生”,又曰“方山子”。好賓客,喜畜聲妓,然其妻柳氏絕兇妒,故東坡有詩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東獅子,指柳氏也。坡又嘗醉中與季常書云:“一絕乞秀英君。”想是其妾小字。黃魯直元赪中有與季常簡曰:“審柳夫人時須醫(yī)藥,今已安平否?公墓年來想漸求清凈之樂,姬媵無新進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邪?”又一貼云:“承諭老境情味,法當如此,所苦既不妨游觀山川,自可損藥石,調(diào)護起居飲食而已。河東夫人亦能哀憐老大,一任放不解事邪?”則柳氏之妒名,固彰著于外,是以二公皆言之云[10]。
姚燮的《今樂考證》在考其本事時,引用了《陳季常》一則中的大半內(nèi)容。青木正兒的《中國近世戲曲史》認為“柳氏嫉妒事,則見宋人隨筆”[11],指出《獅吼記》的本事應(yīng)是出自宋人所編《容齋隨筆》。此則小說記載了陳慥的生平、喜好,介紹蘇東坡“龍丘居士”詩句的來源,以蘇東坡與黃魯直的書簡佐證,表明河東夫人柳氏不但兇還很妒,并因妒成疾,而且兇妒之名遠播,明確了“獅吼”的前因后果。文中還提及小妾秀英及陳慥的老年生活,都與《獅吼記》的情節(jié)有較高的吻合度。結(jié)合《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方山子傳》與《容齋隨筆·陳季常》的內(nèi)容,與《獅吼記》內(nèi)容對照如下:
從上表可以看出,《容齋隨筆·陳季常》無論從人物、主旨,還是主人公的喜好表現(xiàn)都與《獅吼記》內(nèi)容的吻合度最高,而《方山子傳》則與《獅吼記》關(guān)系最遠。可見汪廷訥創(chuàng)作時雖參考了眾多資料,如《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中陳慥參禪悟道的愛好、《方山子傳》中陳慥夫婦晚年生活的片段,但《獅吼記》的本事應(yīng)出自《容齋隨筆·陳季常》這個由洪邁編撰出的小說故事。
二、本事溯源
《獅吼記》的本事為《容齋隨筆·陳季常》記載的“河東獅吼”故事。但這樣的故事并非陳慥獨有,但凡家有悍妻就難免會遭遇此類事情,陳慥之前就有很多類似記錄,如荀介子和蜀功臣的故事都是如此。因此“河東獅吼”的故事應(yīng)是古已有之,《獅吼記》的本事也應(yīng)有更為久遠的原型。陌生化的故事造成觀眾和讀者欣賞時的共鳴,成就了“河東獅吼”故事家喻戶曉的影響力。
妒悍婦的記載古已有之,最早有春秋時期《左傳》所載叔向之母妒忌叔虎之母美而不使的記載。戰(zhàn)國時期有“掩鼻之讒”的故事,記載了楚王夫人鄭袖嫉妒美人,先誘楚王和美人信任自己,再騙美人遮鼻掩丑,讓楚王誤會,以達到離間的作用。還有著名的悍妒婦呂后,“人彘”的暴行讓人們記住了她的妒名。以上這些妒婦或陰險、或狡詐、或殘暴,但當著賓客之面就直接挑戰(zhàn)丈夫權(quán)威的事還較為少見。宴客時妻子呵斥賓客或丈夫的故事,最早見于南朝(宋)虞通之撰的《妒記》(《太平御覽》卷七百一所輯),其中荀介子妻子的行為與“河東獅吼”故事極為相似。
荀介子為荊州刺史。荀婦大妒,恒在介子齋中,客來便閉屏風。有桓客者,時為中兵參軍,來詣荀咨事,論事己訖,為復作馀語。桓時年少,殊有姿容。荀婦在屏風里,便語桓云:“桓參軍,君知昨人不?論事己訖,何以不去?桓狼狽便走[12]。
晉及南北朝時期可謂是中國妒風較盛的時代,南朝宋人虞通之撰寫《妒記》就是由于當時妒風盛行,“宋世諸主莫不嚴妬,明帝每疾之。湖熟令袁慆妻以妬賜死,使近臣虞通之撰妬婦記。”[13]荀婦即是當時妒婦的代表,她總在丈夫的房中,即使有人請教荀介子政事時,也只用屏風相隔,并不回避。一旦政事完畢閑聊幾句,荀婦就隔著屏風,訓斥賓客,使其離開。荀婦故事主體與“河東獅吼”故事是一致的,都是于丈夫宴客時呵斥,以達到結(jié)束宴會,隔絕丈夫與被嫉妒對象的目的。雖然荀婦并未大聲“獅吼”,但其簡單一語就讓“桓狼狽便走”,實在有“獅吼”之威力。這一則故事也是“獅吼”故事最早的記載。
妻子以“獅吼”的威力震懾丈夫的故事還有不少。這些故事雖然與“河東獅吼”故事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對研究這一故事原型具有重要作用,通過對故事中的人物、事件、乃至時代背景的研究有利于“河東獅吼”故事的溯源。《太平廣記》在卷二百七十二中專門輯錄了古代著名妒婦共計12名,其中《李廷璧妻》、《蜀功臣》所錄故事都可視為“獅吼”故事。
李廷璧二十年應(yīng)舉,方于蜀中策名。歌篇靡麗。詩韻精能。嘗為舒州軍卒。其妻猜妒。一日鈴閣連宴,三宵不歸,妻達意云,來必刃之。泣告州牧,徙居佛寺,浹辰晦跡……[14]。
李廷璧因連續(xù)參加宴會三日未歸,妻子威脅:回家就殺了你,李廷璧不敢回家,躲到寺廟中。可見其妻子積威日久,一句話就嚇得李廷璧不敢相見。
蜀有功臣忘其名,其妻妒忌。家畜妓樂甚多,居常即隔絕之。或宴飲,即使隔簾奏樂,某未嘗見也。其妻左右,常令老丑者侍之。某嘗獨處,更無侍者,而居第器服盛甚。后妻病甚,語其夫曰:“我死,若近婢妾,立當取之。”及屬壙,某乃召諸姬,日夜酣飲為樂。有掌衣婢,尤屬意,即幸之。方寢息,忽有聲如霹靂,帷帳皆裂,某因驚成疾而死[15]。
蜀功臣妻子好妒,男主人在妻子死后日夜笙歌,卻因妻子余威,被一聲霹靂活活嚇死,可謂“獅吼”之極。
另有《朝野僉載》中阮嵩妻的故事:
唐貞觀中,桂陽令阮嵩妻閻氏極妒。嵩在廳會客飲,召女奴歌,閻披發(fā)跣足袒臂,拔刀至席,諸客驚散。嵩伏床下,女奴狼狽而奔[16]。
阮嵩妻閻氏雖未“獅吼”,但在丈夫宴飲時,毫無顧忌拔刀相向,實為“獅吼”行為的另一種極致。
《李廷璧妻》輯自唐代盧瓌的詩話《杼情集》;《蜀功臣》輯自五代時期王仁裕所作的筆記小說《王氏見聞錄》;《朝野僉載》為唐代張鷟所作筆記小說,多記載武則天時期的故事。這三則故事產(chǎn)生時間相近,都寫于唐及之后的五代時期,結(jié)合上文所述《荀介子》故事,都發(fā)生于禮教較為松弛的朝代。特別是唐代妒婦有著“寧死而妒”的決絕勇氣,房玄齡夫人盧氏、管國公任環(huán)夫人柳氏都曾因妒被唐太宗賜予毒酒(醋),兩人皆一飲而盡。這種正大光明表現(xiàn)嫉妒的故事,至注重理學的宋朝已極難見到,女性被儒家節(jié)烈觀約束,即使有妒心也不敢公開表現(xiàn)出來。“河東獅吼”故事出于北宋年間,柳氏的行為在當時倍受詬病,陳慥也因此常被友人恥笑,從陳慥晚年生活可以看出柳氏已改變?yōu)闇亓假t淑的女性,失去了唐代妒婦的堅持與坦然,并被后人引以為戒。
三、“獅吼”故事演變的時代因素
“獅吼”故事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演變,至明末汪廷訥筆下完善,其演變的歷史也呼應(yīng)了中國妒婦故事發(fā)展的歷史。中國從奴隸制社會以來,就形成了一種以男性本位為中心的倫理系統(tǒng),自漢代董仲舒倡言儒學為官方哲學,“三綱五常”的核心思想,讓女性成為男性的附庸地位在整個社會確定下來。《儀禮》曰:“夫者妻之天也!”,告誡女性要“既嫁從夫”[17],也規(guī)定了“七出”的條款,嚴格約束婦女的言行,凡有“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18]的女性可被丈夫和家族逐出。“獅吼”故事中的女性,都犯有妒忌和口舌之惡,同時也常伴有無子、惡疾、不事舅姑等行為,因此這些女性形象都是封建道德標準下的異類,更是反面形象。儒家文化以家庭和諧為核心,男性作為家庭的中心,擁有至高的權(quán)力,“獅吼”打破了男性家主的權(quán)威,與之相對應(yīng)的君臣、家國關(guān)系都隨之破裂。“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措。”[19]女性處于整個社會關(guān)系的最低層,受到的束縛也最為沉重。她們長期受到封建禮教的熏陶,大都喪失了自我,順從丈夫的意志而生活。被樹為楷模的“賢婦”、“節(jié)婦”被廣為傳頌,“悍婦”、“妒婦”則存在于各種筆記小說中,當做逸聞趣事被流傳、批判,“獅吼”故事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演繹豐富。
兩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妒婦大量出現(xiàn)的第一個高峰期,最早的“獅吼”故事就出于南朝《妒記》。這一時期被認為是人的自覺時期,又由于門閥制度,促使貴族女性地位提升,妒婦大量產(chǎn)生,妒風盛行。北朝出現(xiàn)了“婦人多幸,生逢今世,舉朝略是無妾,天下殆皆一妻”[20]的局面,官僚貴族之間保持一夫一妻制的家庭占有很大的比例。而南朝甚至有公主公然納面首的行為,“宋文帝姊山陰公主,適何戢,謂帝曰:‘陛下六宮數(shù)百,妾唯駙馬一人,太不均!帝笑為置面首三十人。”[21]“三從四德”的禮教約束在這一時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女性主體意思被喚醒,特別是貴族女性們不再只知順從丈夫,開始關(guān)注自身的需求,甚至追求社會地位的平等性。此時“悍妒”就成為她們追求愛情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重要表現(xiàn)。悍妒現(xiàn)象之普遍,妒婦之多,讓同一時代的男性和統(tǒng)治階層大為頭疼。虞通之所作《妒記》就是應(yīng)宋明帝所請,將妒婦故事收集編纂,以求維護儒家倫理,鞭撻悍妒行為。兩晉南北朝時期“獅吼”故事已具雛形,故事表現(xiàn)為:妻子厭惡丈夫宴客時與異性或年輕男性交往,發(fā)出“獅吼”終止宴會。
其他的“獅吼”故事大都出自于唐代。唐代是中國封建社會政治安定,經(jīng)濟文化繁榮昌盛的時期。這一時期中國與周邊各族及許多國家進行了廣泛而密切的交流,對各種文化兼收并蓄,形成了一個思想活躍,相對開放的社會形態(tài)。加上中國封建社會唯一一位女皇帝武則天的登基,也有助于提高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女性在行動上受到的約束減少,可以走出閨房,思想方面也更加開放,這樣的社會風氣也造就了部分女子雄健強悍的性格。因此唐代女性比兩晉南北朝時期更為開放,悍妒行為更顯強悍。李廷璧妻與阮嵩妻不滿丈夫宴客招妓,夜不歸宿,爆出“獅吼”外,還揮刀相向。蜀功臣妻更是在自己死后,都要約束丈夫的行為,一有放縱,則“獅吼”至死。這些極為兇悍的“獅吼”行為,反映了當時女性地位的相對提高,在家庭及社會中有一定的話語權(quán),女性妒忌心理毫不掩飾,甚至表現(xiàn)的極為強烈、兇悍。日本學者大澤正昭在《妒婦、“悍妻”以及“懼內(nèi)”——唐宋變革期的婚姻與家庭之變化》一文中指出:“所謂‘妒婦的現(xiàn)象,自古以來即被指出是兩晉到隋唐五代歷史的特征。”[22]唐代女性在家庭地位提升的同時,卻不可能掙脫封建倫理的約束,一夫多妻、狎妓孌童等社會道德允許的男性權(quán)利,都會引起妻子心中強烈的妒火。悍妒婦們采取各種手段,發(fā)泄對姬妾、丈夫甚至是對社會的仇恨,造成唐代悍妒現(xiàn)象的盛行。唐代“獅吼”故事中的悍妒婦表現(xiàn)更為兇悍,“獅吼”對象除所宴賓客外,更集中針對丈夫,終止宴會的同時予以丈夫嚴厲懲罰。
“獅吼”本事的源頭出自于北宋蘇軾筆下,但僅從蘇軾的記載研究,柳氏悍妒并無實據(jù)。宋代的妒婦記載也比兩晉南北朝和唐代要少得多,“獅吼”記載除《容齋隨筆》外,鮮有類似故事出現(xiàn)。宋代對女性的約束也較為嚴苛,特別是陳朱理學的興起,儒家學說得到充分發(fā)展,對人們行為道德的要求越來越高,對女性的行為、品德的要求也更為嚴格。南宋時期,女性地位更顯低下。程頤“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的名言讓宋代乃至元明時期,“節(jié)婦”、“烈女”的記載逐漸多。《宋史·烈女傳》記載55位烈女事跡,董家遵又從《古今圖書集成》中統(tǒng)計了宋代節(jié)烈婦女有274人[23],這一數(shù)字已大大超過之前各代。宋代女性受到嚴格的節(jié)烈觀影響,她們?yōu)榫S持婚姻、家庭及名聲,很少將悍妒心理曝露于外。宋代“獅吼”故事僅有陳慥畏妻之事,也正因為發(fā)生在這樣一個悍妒婦稀少的年代,借了蘇軾的名氣,這個本不特別的故事才得以流傳深遠。
明代《獅吼記》的創(chuàng)作使“獅吼”故事真正成熟,柳氏也成為中國悍妒女性的代表,這是有其時代原因的。明代商品經(jīng)濟逐漸繁榮,市民文化高度發(fā)展,對社會結(jié)構(gòu)及心理結(jié)構(gòu)都產(chǎn)生一定影響,對傳統(tǒng)的家庭結(jié)構(gòu)及人格模式都提出挑戰(zhàn)。雖然男性依然恪守男權(quán)本位的傳統(tǒng),女性卻有沖破附屬地位的需求,于是悍妒婦形象于明代中后期大量產(chǎn)生,懼內(nèi)現(xiàn)象也較為普遍。時人嘆息:“世有勇足以馭三軍而威不行于房闥,智足以周六合,而術(shù)不運于紅粉,俯首低眉,甘為之下,或含憤茹嘆,莫可誰何?”[24]悍妒與懼內(nèi)成為明代,乃至清代悍妒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明人為重展男性權(quán)威,紛紛研究各種療妒手段,汪氏以戲“療妒”便是其中之一。明代小說《醋葫蘆》中的都氏作為當時悍妒形象的代表,對待丈夫和妒忌對象的手段非常兇殘,且步步升級,最后受到冥界懲罰,放棄妒心。小說人物形象豐滿,故事完整。明代“獅吼”故事大率內(nèi)容完整,悍妒行為花樣繁多,并常以療妒為目的進行展現(xiàn)。“獅吼”故事的發(fā)展歷程與社會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有極大關(guān)系,社會開放程度越高、思想越活躍,出現(xiàn)悍妒婦的幾率也就越大,相應(yīng)的“獅吼”故事內(nèi)涵就越豐富。
“獅吼”故事從本事《容齋隨筆·陳季常》,甚至更早的“獅吼”故事原型一步步發(fā)展至傳奇《獅吼記》,匯集了各個時代的特征,內(nèi)容由簡到繁,內(nèi)涵和外延不斷豐富。明代獨特的歷史背景和人文環(huán)境促成“河東獅吼”一詞的流行,也促使汪氏選擇陳慥畏妻作為懼內(nèi)傳奇的主題,演繹出一個全新的“獅吼”故事,被世人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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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