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一江
摘 要:莫言的小說中普遍存在著兩種文化世界,即主流文化世界與亞文化世界。它們在不同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呈現出復雜的關系,或抵抗、或互補、或滲透。在《蛙》這部作品中,它們主要呈現出抵抗的關系。這種關系的成因,在于個人經驗的審美領域,是從個人體驗的立場出發,將人還原為世界的主體,以達到對世界和歷史的理解。而這種體驗最終關涉的思維領域,則體現出兩種文化反映在我與他者之間關系上的復雜性。
關鍵詞:亞文化;主流文化;體驗;思維;關系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9-0171-03
在莫言的小說創作中,普遍存在著兩種文化世界,一種是權威的主流文化世界,另一種則是帶有個性色彩的亞文化世界。這兩種文化世界的分野在于對個體的關注,并使之成為生活的主體。作為個體的人幾乎出現在莫言每一部重要的作品中,發出自己的聲音。而與之相對,則是作為集體的人,或言作為集體的力量、觀念、意識化身的人。他們在莫言構建的藝術世界里,展現出復雜而又深刻的關系。在不同的時期中,他們的共存關系也復雜地糾纏在一起,或抵抗、或互補、或滲透。莫言在《蛙》中,主要向人們展示了這種共存關系中亞文化對主流文化抵抗的姿態。通過這種抵抗,來破除先驗的權威,并還原生活的多元。也正如作者自己所坦言的,“那些打動我們的東西往往是在當時的主流話語之外,是一些邊緣性的東西……而是力圖恢復歷史的真實。”[1]莫言將這兩種文化世界呈現在了我們面前,而它們的成因以及各自背后所包含的現代性思維方式,則給我們打開了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一、《蛙》中展現的兩種文化世界
在《蛙》這部小說中,莫言不僅向人們展示了特定時期的一段真實歷史,也展現了這種歷史深層,決定著人們不同行為方式的兩種文化世界,即主流文化世界與亞文化世界。他們分別代表了官方權威的立場和個人體驗的立場。如果主流文化要求實現“普遍意識”,那么亞文化則呼喚個性精神。這種個性精神在特定歷史時期中具有的抵抗性則是由主流文化創立的一元規則所導致的,實現兩種文化的主體,通過個人來承載。
首先登場的是作為集體的,當時主流文化的捍衛者姑姑。她堅決貫徹政策,試圖把所有個人都納入主流文化的普遍意識中來。她的所作所為就集中表現了規范個人,使之符合主流文化意識的態度。比如她對接生新法的捍衛與執行,訊速地革掉了“老娘婆”的命;其后她又能訊速地走向鼓勵多生多育的反面,一絲不茍地執行主流文化倡導的少生優生計劃生育政策。從文中的描述來看,姑姑頗有些寧可錯殺一萬,不肯放過一個的氣勢來。她甚至對自己的侄媳婦王仁美也毫不留情,在其偷懷二胎被揭發之后,依然要按政策堅決流掉?!叭丝诓豢刂撇恍校瑖业拿畈粓绦胁恍?,上級的指標不完成不行?!盵2]從她的“三不行”中,即可看出,個人在主流文化的規范面前,毫無妥協的余地,必須納入其規則體系之中。盡管這種強硬的制度(自然也是文化的一部分)導致了王仁美的死,耿秀蓮的死,但姑姑作為主流文化的捍衛者,也毫不后悔,問心無愧,“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文化大革命時受了那么多罪都沒有動搖,何況現在!”[3]她的所有評價標準,也都依據主流文化的意識。比如當袁臉喝退老產婆后,姑姑說“袁臉這人,雖說沒文化,但能看清潮流,能主持公道,是個好干部。”[4]對于計劃生育的事情,姑姑的評判是“這是黨的號召,毛主席的指示,國家的政策?!盵5]從姑姑的行為和評判人們可以看出特定歷史時期,主流文化世界的基本樣貌。
然而作為存在于真實歷史中的個人,他們并不一味順從著規范,也不存在一種絕對的、唯一的主流,個人在這種文化壓制下不斷挑戰著主流文化的集體觀念、權威和價值。在《蛙》中,姑姑雖然是不斷以主流文化的價值觀來約束個人,但正是這種把控一切的權威立場,必然會招來個體的強烈反抗,從而創造出具有反抗色彩的亞文化世界。如果蘇茜·奧布萊恩認為的主流文化是“一種文化建構,通過建立強有力的文化規范來指導我們的活動?!盵6]那么霍華德·貝克爾則在他的越軌社會學中更進一步指出,“社會群體通過制定規則,通過將這些規則應用于某些人,通過將這些人標簽為局外人,從而創造了越軌?!盵7]因此,如果主流文化人為地創造出一套規范,那么亞文化就是在這種規范下由對它或明或暗的反抗而形成的,在《蛙》中,這種創造性也是不斷通過姑姑給不遵守集體價值準則,主流文化的政策制度的個人戴上“被斗爭”、“落后”的帽子而生成的。我們可以看到來自“被結扎”的人的抗爭、“被流產”的人的抗爭,或可以說,他們的反抗行為是被姑姑們強有力的文化之手創造出來。這種反抗性的亞文化世界,并未形成公開對抗主流文化的姿態,而更多地采取了逃離、戲謔、污名等方式,它們既逃離主流文化宣揚的崇高,也逃離主流文化造成的荒誕,比如,王膽因拒絕國家政策逃離后,跟姑姑等人打起了“游擊戰”,當姑姑巡捕她時,五官“油腔滑調地唱起了電影《地道戰》的插曲——潛力大平原展開了地道戰……侵略者他敢來……打他個人仰馬翻……全民結扎,全民避孕……”[8],而姑姑們的努力,也都落下了一個個罵名,這些反抗方式的基本立場則是從生命體驗角度出發的比較多元的個性精神,亞文化世界誕生于主流文化之中,然而卻反抗著一元思維的話語權威,它試圖從個體的生命體驗中,恢復對生活認識的多元性。
至此,我們看到了在《蛙》中存在的兩種文化世界,而人們的思想又深深地受到這兩種文化的影響,表現出不同的行為方式。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中,亞文化采取了反抗的姿態,通過逃離、戲謔、污名等方式反抗著主流文化一元思維的話語霸權,由于這種反抗性的主體是個人,所以當我們進一步探究它們的形成原因時,就從社會歷史的現象上深入到個體自我關懷的審美領域。
二、《蛙》中兩種文化世界的形成原因
構成莫言藝術世界的亞文化主體是個人,當我們以個人的眼光去觀察世界,就會發現一個為個人實現自我關懷的審美領域,對個人而言,無論主流文化還是亞文化,都是建立在人對世界體驗的基礎上之上,因為這種體驗將人還原為世界與歷史的主體。這也正如??滤f,“使我驚訝的是,在我們的社會中,藝術只與物體發生關聯,而不與個體或生命發生關聯,……每一個體的生活難道不可以是一件藝術品嗎?”[9]個人的體驗,也重新確立了主流文化與亞文化存在于世界模糊狀態中的真實性,這種模糊狀態,產生于以人為基礎的世界建構中,產生于主體自身具有的理性與非理性的結合中,因此,世界的真實性也理應與個體相關。從體驗出發,就不難發現歷史具有動態化的品質,它消解了“致命的理論化”(巴赫金)帶來的先驗形式,使歷史和世界不再呈現出集體話語或主流文化闡釋下所具有的靜態的唯一面孔。任何“客觀事物都成為主觀事物和特定事物”[10],這種對先驗的破除首先需要反抗性,因此在莫言小說中,個人體驗到的具有亞文化色彩的情感和主流文化普遍的理性(規范)勢必產生了沖突。
在《蛙》中,普遍的理性是主流文化通過政策作出的歷史性決定,是“一種占支配地位的文化秩序試圖在它的范圍之內規范所有相互抵觸的對于世界的解釋”[11],它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是經濟的、社會的乃至黨派的等各種因素的綜合考量,它是以政策所代表的集體利益最大化為標準的,而非代表著活生生的個人的現實生活世界。誠然,這種理性觀念具有一定時期的歷史合理性,從主流文化視角書寫的歷史也必行以此為準繩,但他并不全是一部“人”的歷史,在人的身上,同樣存在非理性因素。從情感出發,對計劃生育這件歷史事件,母親認為“人一輩子生幾個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12],當王腳將被捉去實行結扎時,“他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沉痛,令趴在他家院墻上、圍在他家大門口看熱鬧的人們也跟著心中難過?!盵13]從個人的眼中看去,集體的理性先得冰冷異常,因為它過濾掉了人的情感,只剩下理性的律令,這也使得那些亞文化的個人在主文化的約束下,不斷基于人類普遍的情感,采取他們的行動。比如王仁美的偷取避孕環、王膽的出逃,以及秦河、“我”與小獅子捉拿王膽時最后對姑姑的背叛。就連姑姑這樣的絕對主流文化捍衛者也在某些時刻被情感主宰,顯示出一種模糊的狀態,“姑姑是個階級觀念很強的人,但她將嬰兒從產道中拖出來那一刻會忘記階級和階級斗爭,她體會到的喜悅是一種春節、純粹的人的感情”[14],“姑姑在王膽尸體旁坐著,深深地低著頭。良久,姑姑站起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既像問小獅子,又像自言自語:這算怎么回事呢?”[15]因此,以個人體驗的視角出發,世界是介于理性和非理性之間的產物,歷史,則是在個人情感的波瀾中產生的認識,而所謂真實的歷史也就在于揭示了主流文化與亞文化之間、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人的體驗,正如陳思和指出的,在莫言創作之前,“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歷史‘都來自主流意識形態的黨派教科書;用民間的立場取代黨派立場和意識形態立場來書寫歷史還原歷史……是中國當代文學創作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轉變”。在莫言構建的文學世界里,這種介于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個體關懷的審美領域,即是亞文化與主流文化世界形成分野的原因,也是觀照歷史必然的出發點。
三、兩種文化世界并存的思維方式
既然世界和歷史在莫言的文學世界里,都從個人的體驗方面展開,那么對于個人而言,體驗究竟關涉哪個領域?在??驴磥?,體驗是屬于思維領域的人與對象的關系,“他們在體驗中發現了那個隱世界,發現了世界的內側和外側,認為這便是一切理智的基礎……他并不將它置于心理空間,而是置于思維空間?!盵16]體驗是“能夠而且必須被思考”[17]的存在形式。因此也可以說,體驗是個人對于世界的反思,在這種反思中,他確立了自我與他者(對象)的基本關系,或可說,體驗也是一種在思維意識形態領域的,對于世界內側與外側的想象性結構調整的審美效果。
在體驗中形成的我與他者的關系無外兩種基本形式,這里,讓我們借助巴赫金的理論將其劃分為對話與獨白的思維方式。主流文化無疑是一種獨白的思維,因為它只有一個意識,它所建立的是“普遍的人,或者普遍意識、標準意識?!盵18]這種思維將自身以外的對象都當做依附于己的客體來對待。而個人所表現出的亞文化則既可以是獨白的思維(以獨白對抗獨白的狂歡化),也可以是對話的思維(復調)。前者是對“標準意識”,即主體客體化的完全對抗和顛覆;后者則是“強調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依據生活中的對話的本質而成為能夠表現自己獨立觀念的主體?!盵19]是一種與對象的協商、交流的關系。正是這兩種思維的“協商、抵抗和斗爭,構成了處于從屬地位的文化與占支配地位的文化之間的多種關系。”[20]
在《蛙》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個人體驗的這些思維方式,作為主流文化代表的姑姑將他人統統看做必須服從主流意識形態的客體,這種體驗模式是判定他者“是與非”的命題,她根本無須考慮(或毫不在乎)這個他者所作出的反應,有一種意識就夠了。比如面對王仁美可能的尋死覓活的反抗,姑姑“冷冷地說:你知道我們的土政策是怎么規定的嗎?喝農藥不奪瓶!想上吊給根繩!”[21],而個人的體驗模式情況則不同的多,因為它將個人所面對的對象看做活生生的主體,擁有與自己一樣的自我意識,在以自身獨白的思維方式中,個人采用了唯物主義的思維方式,他為自己樹立起一種權威,比如風俗方面,或是情感方面的權威,它外在于個人,外在于主流文化那唯一的意志,但它對人人都發生作用,個人服從于對這種權威的認同,并以此抵抗主流文化“唯我”的獨白,它不是要讓那個唯一意志服從于個人的文化認同,而是將那個意志也看做與自己同等的主體進行對抗,方式之一就是給予對方以污名。所以當姑姑與人們不斷在這種思維方式下對抗時,就背上了無數罵名。當她推行計劃生育時,被人們稱作“彪子、母狗、殺人魔王”[22]。另一方面,在對話的思維中,個人將外在于自己的他者當做獨立的主體進行協商、交流。在這種個人體驗的思維中,單純的對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價值與地位相對等的主體在歷史中的共存,“任何主體都是在復雜的話語關系中形成的”[23],《蛙》中,這種對話思維表現最為明顯的就是“我”與姑姑的關系。“我”既能從情感的層面做出行動的選擇,如“姑姑,要不就讓她生了吧,我沮喪地說,黨籍我不要,職務我也不要了。”[24]也能從主文化價值的立場,理解姑姑的行為,表現在“我”對姑姑充滿“牢騷”的訴說的傾聽中,以及“我”眼中所看到的姑姑形象的變化,“她臉上浮現出一種悲涼的笑容。一縷陽光從云層中射出,照著姑姑的臉,也照著濁浪滾滾的河面,使姑姑像一個末路的英雄?!盵25]對話的思維并未將主流文化污名化,反而成了一個具有主體性地位及獨立價值的“英雄”。綜上,從體驗關涉的思維領域來說,只有當人們以個人體驗的方式去反思歷史,才能消解先驗的,普遍觀念的被書寫了的歷史圖樣,從而建立以個人為主體的,與真實生活密不可分的,我與他者的聯系。
從個人體驗的思維層面去反觀莫言的藝術世界,就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出那兩種文化世界復雜地共存這的審美基礎,即作為主體的個人對“世界的認識、價值判斷與情感體驗”[26],以及理性與非理性糾合的模糊區域,在這基礎之上,主流文化與亞文化的種種沖突、和解都能還原到思維領域中意識的存在方式。正由于這種個體意識存在的多元狀態,才能產生對于世界和歷史的整體性認識,實現莫言站在個人體驗的立場上,對兩種文化世界的獨特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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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