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凱
摘 要:E·L·多克特羅在《拉格泰姆時代》中展現了20世紀初美國歷史圖景和社會百態,其中也包括對女性生活狀態以及婦女解放運動的關注,本文從女性主義地理學的視角出發,以文本細讀法審視《拉格泰姆時代》中的女性形象書寫,從中觀照發現在20世紀初社會空間的不斷變革中,女性或固守或突破原來有限的二元生存空間,但以更加開放的視野參與構建新的多元空間,也反映了作者對當代社會的諷喻和對未來性別空間重建的期望。
關鍵詞:女性主義地理學;空間;《拉格泰姆時代》;多克特羅
中圖分類號:I7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9-0183-03
E·L·多克特羅(Edgar Lawrence Doctorow)1975年發表的小說《拉格泰姆時代》,一經出版就因其“使史實和虛構達到更完美的結合”,“雖引起爭議,但好評如潮”[1],于次年獲得全國圖書評論界獎。小說將真實歷史人物,例如極地探險家皮爾里,逃生大師胡迪尼,金融大亨J·P·摩根,無政府主義活動家埃瑪·戈德曼等,與虛構的白人中產階級家庭、猶太移民家庭和黑人家庭中的人物并置,對歷史敘述方式進行戲仿,展現了20世紀初美國的歷史圖景和社會百態,被評論界歸為“新歷史主義小說”[2]。而多克特羅在《拉格泰姆時代》中使用了蒙太奇等后現代手法,描述內容涵蓋廣泛,被國內學者評論為“關注歷史和政治的美國后現代派作家”。小說反映了20世紀初的美國社會,其中女性人物的書寫在《拉格泰姆時代》中占很大篇幅,“反映了女權運動初期婦女的生活和思想狀況”[3],可見20世紀初女性的生存狀況也在多克特羅的關注之中。
空間一直是女性主義者的關注點之一。從弗吉尼亞·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的訴求為開端,性別和空間的關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并沒有受到重視。但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空間理論的發展,女性主義地理學逐漸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女性主義地理學者“時常強調和詢問在哪兒的重要性”[4],并逐漸擴展到“調查、解釋并挑戰性別劃分和空間區分的關系”[5]。“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女性主義地理學從對男女平等和對所有女性共同經驗的關注轉而關注女性內部因民族、種族、階級及性取向等的差異而導致的異質性”[6]。本文從女性主義地理學的視角出發,以文本細讀法審視《拉格泰姆時代》中的女性形象書寫,從中觀照出在社會空間發生變革的20世紀初,女性或固守或突破原來有限的二元生存空間,但以更加開放的視野參與構建新的多元空間的努力。
一、“鐵軌”那邊
蓓兒·瑚克斯(Bell Hooks)的《女權主義理論:從邊緣到核心》中的鐵軌隱喻從地理意義上指明黑人和白人不同的空間居所,從而創建出兩種空間存在形式。在《拉格泰姆時代》中,也存在這樣的無形“鐵軌”,而這個“鐵軌”隔絕開的是本地人和移民,尤其是移民中的女性群體,“鐵軌的對面是另一個世界,只要它雇用,我們就在其中充當女仆、門房和妓女”[7]。黑人家庭(還并未組成家庭)中的薩拉就是瑚克斯筆下“鐵軌”那邊的黑人女性,她年紀尚輕,“是這一帶(白人居住區)的洗衣婦”[8],試圖殺死自己剛生下的孩子,但被白人“母親”及時發現獲救,安排住在自己家里的頂層小房間里。可是即使在白人庇護的物理空間里,薩拉也一直躲在房間里離群索居,是白人家庭中的一個他者和失語者。一直到第二十一章小科爾豪斯·沃克的出現,薩拉的故事才浮出水面。科爾豪斯是一位優秀的拉格泰姆曲彈奏者,經濟上過著較富足的生活,每周都開著閃亮的福特車來求見薩拉,他彬彬有禮,不卑不亢,然而他幾乎不談他和薩拉之間的過往,因此他們的故事始終無從得知。就在薩拉與科爾豪斯的婚事將成之時,科爾豪斯被消防隊侮辱的事情一直沒有進展和解決。為了幫助男友,不諳世事的薩拉默默決定一個人去上訪并立即悄悄在夜宴期間貿然訪問總統,卻被當作刺客受到攻擊和重創,然后染上肺炎不久后去世。可見,黑人女孩薩拉幾乎一直處于失語狀態,既不表達自己,也拒絕與外部空間溝通;在以性別和移民為劃分的社會空間壓力之下,薩拉絲毫沒有反抗和自保之力,也沒有可能表達訴求。經濟上,以薩拉為代表的黑人女性只能在“鐵軌”那邊的白人世界充當仆人。生活上以男性為依存,沒有真正的個人獨立空間,一旦離開白人“母親”庇護的空間,單純的薩拉就受到傷害直至失去生命。
小女孩一家是猶太移民,一家三口住在一所只有一間屋子的經濟公寓里,也全都要勞作。“女性被男權社會圈定在‘女性空間內,受到來自社會和傳統觀念的禁錮。男權社會中的空間被劃分為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前者指房子或家,它是女性的領域;后者指的是家庭以外的場所,是男人的世界”[9],“媽媽”和小姑娘在家里做手工活計,“爸爸在街頭擺攤糊口”。盡管如此,小女孩媽媽的內心剛開始并沒有受到物理空間的限制,她“獨自一人在家時,總是輕聲哼著清脆悅耳的歌兒”。可是為了支付在經濟公寓的房租,她被迫出賣自己的身體以換取繼續在這個生存空間的居住權,但是這樣的自我犧牲卻付出了更大的代價:“現在他把她從家里趕了出來,又像哀悼死者那樣哀悼她”。此后,小女孩的媽媽幾乎再也沒有出現在文本敘述中。文末通過“爸爸”之口透漏她已經去世。“媽媽”生活在移民歧視和男權社會的雙重壓迫下,沒有社會地位和生活空間,沒有自己的聲音,這樣的情況下她只能順從,在經濟上順從家庭,在身體上順從男性;可最終她自我犧牲換來的生存空間歸丈夫所有,而她卻被趕出家門,流落街頭直至死亡,因為丈夫才是家庭空間的擁有者。可見,與瑚克斯筆下自立自強的女仆不同的是,多克特羅筆下兩個移民家庭的女性沒有經濟支柱,更沒有自我概念和自立精神,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一旦她們所依靠的男性出現變故,她們便失去自保,也失去生命。
二、跨越性別對立的嘗試
紀麗安·露絲在《女權主義與地理學:地理知識的局限》中指出,為了打破知識領域以男性為中心的狀況,女權主義必須超越性別差異來思考,為挑戰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父權至上論點,女權主義的主題就必須被聯系到社會關系而不僅僅是性別關系上。《拉格泰姆時代》中無政府主義者和革命家埃瑪?戈德曼對性別空間的不平衡有深刻的洞察,“事實上婦女不能夠參加選舉,不能愛她們想愛的人,不能發展自己的思維能力和精神世界,不能獻身于精神生活的探索”。同樣為女性,她將伊芙琳·內斯比特這個“美國家家戶戶都把你看作無恥的放蕩女人”看作是“美國最卓越的女人”,認為她嘲弄和輕蔑了男性,取得了“妓女的勝利”。在內斯比特被小女孩爸爸拋棄后,戈德曼不僅在思想上開導內斯比特,還對她倡導女性身體的解放,教她尋求“自由自在的呼吸”。在戈德曼的引導和說服下,內斯比特開始秘密資助工人運動和傷殘兒童家庭,以及戈德曼創辦的政治和女性雜志。在男女關系上,戈德曼認為男女應該“在愛情和自由中相互平等地給予和獲取”。戈德曼完全不受社會形成的固有女性空間的限制,也參與到各種形式的爭取自由的政治運動中去,雖然由于支持并支援各種處在被壓迫政治空間的人群,她被看作“激進分子”,最終“被驅逐國外”;但是戈德曼自主自立,對社會和政治有自己的見解,直接或間接參與到社會活動和工作中去;她的政治斗爭和貢獻也為她贏得男性的尊重,她有自己的辦公室和《大地母親》雜志,時刻準備為革命而沖鋒陷陣,顛覆了社會上固有的女性形象,打破傳統的二元空間,對于激勵女性爭取自己的權益有積極影響。
伊芙琳·內斯比特在在文本一開始她就陷入丈夫因開槍打死情人而入獄的混亂狀況。新聞的惡意詆毀讓她成為臭名昭著的妓女,但她并不在乎男性主導空間下的惡毒攻擊。她恨丈夫索,但是為了得到更多的離婚費用,她滿足丈夫提出的任何要求。她喜歡移民家庭中的小女孩,便不顧一切地融入小女孩父女拮據的生活。真實身份被暴露后小女孩的爸爸把她當作“婊子”而拋棄,之后她接受“母親的弟弟”的真摯情誼,雖然“母親的弟弟”對她真心實意,但是伊芙琳“需要一個會虐待她而她也能虐待的男人”,沒過多久就“和一個職業拉格泰姆舞蹈演員跑了”。內斯比特在女性的有限活動空間里,“只能用色相來發揮自己的天賦”,她充分利用女性身體優勢周旋于男性之間,精神和身體上都成為了男性空間壓力下的甘愿受虐者,在處處受到限制的女性空間中內斯比特的身體和心靈都遭到了扭曲。然而內斯比特的獨立思想仍然足以引起重視,她并沒有以男性為依附,反而挑起了男性之間的混亂,她是男性身體的審視者和男性空間的參與者,她甘愿幫助有罪的丈夫索逃脫懲罰是為了得到離婚費,而她也并沒有被這種經濟補償所限制,明知索派人監視她的行為,她仍然堅持跟小女孩父女在一起。內斯比特始終堅持對自由空間的追尋和創建,在戈德曼勸導之后,她的自由擴展到了身體的無束縛,之后更是開始用從離婚得來的有限資金默默支持處于政治空間底層的民眾。文本到此,內斯比特從女性身體、物理空間、經濟狀態和精神層面等方面實現了對原本二元空間的突破。
三、空間烏托邦構想
《拉格泰姆時代》中的“大西洋城”,是多克特羅創造的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新空間。這個空間中種族和性別不再是劍拔弩張和針鋒相對,而是多元而和諧的存在,因而“大西洋城”也是烏托邦式的空間。“重新闡釋空間進而重構空間,對于當代學術是必需,因為它們同樣意味著人文的重構”[10],在整個文本的女性書寫中,筆者認為多克特羅對虛構白人家庭中的“母親”賦予了深厚的期望。“母親”在自己家這個固定的物理空間中逐漸發生改變,從而促成并進入新的生存空間“大西洋城”,也成就了沒有種族界限、女性可以自由發展的空間烏托邦構想。
文本中的白人一家是衣食無憂的中產階級家庭,“母親”是家里唯一的女性,她的生活空間也一直局限于家庭中,操持家務,照顧老人和孩子,“沒有人在乎母親的看法,她也不需要有思想,只需成為理想的妻子”[11],而在對待自己的身體上,她總是處于矜持和被動,盡義務似的去滿足丈夫。此時的“母親”是傳統意義上的女性,以家庭和男性為支撐似乎是她的生命價值和生活全部意義。然而后來“父親”去北極探險,這種不在場給了“母親”重新認識自己和發掘自己的契機。首先是在薩拉孩子的處理上,母親偶然間拯救了薩拉的孩子,不忍看薩拉母子陷入困境,決定收留她們。接著是對丈夫工作的應對上,她從一竅不通到開始熟悉丈夫的工作,后來獨自解決了“父親”生意上的問題,“眼下母親已經擔負起經理的責任,能夠滾瓜爛熟地談論諸如成本、存貨和廣告之類的事情”,還拓展了新的業務,取得了很好的業績。她開始閱讀莫莉·埃利奧特·西韋爾寫的《女士們的戰斗》和埃瑪·戈德曼論述家庭局限性的小冊子,對家庭和自我有了新的認識。在“父親”從北極回來后,她對待丈夫也漸漸變得主動,“她迎著他的目光,她散開了發辮到床上來。一天夜晚,她的手順著他的胸口向下伸入了他的睡衣”。除此之外,在科爾豪斯與薩拉的事情中,“母親”不止一次勸阻丈夫的阻撓,以平等地態度對待科爾豪斯,幫助科爾豪斯成功求婚。她在薩拉逝去后依然堅持照顧和保護薩拉的孩子,甚至帶全家搬到大西洋城以躲避可能的傷害。也正是在大西洋城這個新的物理空間,她開始發現她與丈夫的思想并無多少共通之處,也開始關注家庭之外的世界,社交生活變得豐富,也結識了小女孩的“爸爸”。在文本的結尾,“父親”發生海難去世,“母親”服喪結束后答應了小女孩“爸爸”的求婚,組成新的家庭,“他們彼此喜歡對方的性格特點”“他們的婚姻充滿快樂”。雖然“母親”最后還是回歸到了家庭,但此時的她已經脫離原來閉塞的生活和精神空間,涉足過原來只有男性的工作和業務領域,通過自己的堅持和努力保護了薩拉的孩子,已經具備獨立的個性和抗爭精神,文本中也暗示她與小女孩的爸爸能夠平等溝通,她也因此有話語權,能夠爭取自己的權益,是一個真正獨立的女性。
四、結語
文學“直接參與空間性、社會性、歷史性和人文性的建構,賦予空間以意義和價值內涵,并達成人與空間的互動交流,顯示空間的生存意蘊”[12],成為空間構造的組成部分。多克特羅在《拉格泰姆時代》中描述了各種掙扎在特定空間內的女性形象,但更多關注的是跨出有限空間具有平等意識的女性,并在文本最后構建出一個不分種族、性別相對平等的帶有烏托邦色彩的家庭模式,在大西洋城這個全新的物理空間世界,這個新組合的家庭中既有猶太移民“爸爸”和小女孩,又有白人“母親”和小男孩,還包括黑人嬰孩,這是一個不分種族、性別平等的大家庭,反映了多克特羅對于未來社會空間的烏托邦構想。這種模式是對六七十年代美國社會現狀的諷喻,也表達了他對包括性別空間在內的社會空間重新構建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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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