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垿岳陽樓對聯淺析

桂加國 胡瑩

歷代詠題岳陽樓的長短對聯不少，但我認為，在浩瀚的聯海中當首推清代竇垿為岳陽樓寫的一副長聯。

請先看上聯：

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范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涕下；

問句起興，令人深思：“奇”在何處？“一”“兩”“百”“三”足矣。

只因唐代大詩人杜少陵，也就是現實主義詩人杜甫，在唐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遇到安祿山叛唐，破潼關，占長安，戰亂前后歷時八年之久，接著又發生了吐蕃、回紇的大舉入侵。唐永泰元年（公元768年），劍南節度使死后，杜甫生活上失去依靠，離開成都踏上漂泊之路。兩年后，五十七歲的詩人“我今不樂思岳陽”。于是來到岳州，登上風景如畫的岳陽樓，想到老境逼人，貧病交加，家音阻隔，西北戰火頻仍，忍不住在樓頭“憑軒涕泗流”，“流”出千古絕唱：“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篇幅雖極短小但氣魄非常雄大，把湖山之勝與詩人心中家國多難的悲哀融在了一起，造成了沉雄悲壯的高超藝術境界；在古往今來多如牛毛的登臨岳陽樓的詩篇中，這首五言律句可以說是無人企及的。這是一“奇”，也是“奇詩”。

只因范希文，也就是北宋時期的政治家、文學家范仲淹于慶歷四年（公元1044年）因反對權相呂夷簡，被罷去“參知政事”（副相），貶居鄧州，此時他身體很不好。恰逢昔日好友又是同科進士滕子京從湖南來信，要他為重新修竣的岳陽樓作記，并附上《洞庭晚秋圖》。范仲淹一口答應（但是范仲淹其實沒有去過岳陽樓）。慶歷六年六月（即1046年6月），他就在鄧州的花洲書院里欣然命筆揮毫撰寫了名聞遐邇、廣為后世傳誦的千古名記：《岳陽樓記》（這都是看圖寫的）。旨在規勸被貶后的戰友應將榮辱升遷置之度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一“憂”一“樂”“兩字關情”，道出了范大人博大胸懷、愛國情操和遠大的政治抱負。同時也讓人想起了春秋史學家左丘明曾說過：“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南宋大詩人陸游也說“未卑未敢忘憂國”。今天讀來，多有現實意義。這是二“奇”，也是“奇儒”。

只因現在池州人凡言及人文歷史、必提及的滕子京，康定元年（1040年）官刑部員外郎、職直集賢院、任涇州（今甘肅州涇川北）知州，立有戰功，任慶州知州職位。不久，陜西四路馬步軍都部署、涇略安撫招討使鄭戩告發滕子京在涇州濫用錢財，監察御史梁堅彈劾他浪費公使錢十六萬貫，貶知鳳翔府（今陜西寶雞市境），后又貶虢州（今河南靈寶市境）。御史中丞王拱辰上奏，以為滕子京“盜用公使錢止削一官，所坐太輕”。慶歷四年春又貶岳州巴陵郡（今湖南岳陽一帶）。后謫守岳州三年，任內重修岳陽樓。岳陽樓系江南三大名樓之一。自古有“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的美譽。它原為三國東吳魯肅練水軍的閱兵臺。重修后的岳陽樓，主樓兩側還建有三醉亭、仙梅亭、懷甫亭。新修的樓臺規模宏大，極為壯麗。滕寫信力請當時的好友、“文章、器業為天下時望”的范仲淹作記，并隨信附送潘公壽的畫作《洞庭秋晚圖》，范毅然應允。自此樓以文存，文以樓顯，滕子京的大名也隨著傳播四方。這是三“奇”，也是“奇吏”。

只因呂純陽也就是八仙之一呂洞賓，唐末進士，兩任知縣，黃巢起義時移家終南山，傳說后來得道成仙，曾三醉岳陽樓。樓上有他留的字，也有他的《絕句》：“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可見這位大仙跟岳陽樓有很深的淵源。這是四“奇”，也是“奇仙”。

歷數風流人物之后，竇垿想起了初唐詩人陳子昂《登幽州臺歌》中的佳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一番言志，一番驚奇；一番抒懷，一番嘆息。

再看下聯：

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岳州城東道巖疆。潴者！流者！峙者！鎮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緊扣上聯，看點在哪？東西南北，一一道來。

一看“潴”。潴者，水之聚集地也。洞庭湖南接瀟水和湘江。湘江位居湖南省湘、資、沅、澧“四水”之首，從西到東橫貫全省；而瀟水是湘江上游最大的一條支流，從南到北流遍八個縣，浩浩蕩蕩，氣勢磅礴；惠及子民，造福八方。

二看“流”。流者，動也。揚子江即長江，早在隋唐年間，揚州城南20里許，有一個名叫揚子的小鎮。因地臨長江北岸，故又名揚子津。史書記載：“隋開皇十年，楊素帥舟師自揚子津入擊朱莫問于京口。”這大概是揚子之名見于史冊的較早資料。現多指從南京以下至入海口的下游河段的稱作揚子江，在這里借指整條長江；巫峽則是長江三峽之一，在湖北省巴東縣西，與四川巫山縣接界。綿綿長江，滔滔不息；虎嘯猿啼，一瀉千里。

三看“峙”。峙者，直立、聳立也。自古以來，有“紫氣東來”之說，未聞“爽氣西來”；這里原因有二：一是巴陵山在岳陽西方，二是傳說夏代的后羿曾斬巴蛇于洞庭湖，積骨成丘陵而得名巴陵山。爽氣即指明朗開豁、清爽自然的自然景色和氣息。春和景明，巍峨矗立；遙望洞庭，心曠神怡。

四看“鎮”。鎮者，山勢雄鎮一方也。岳州城即今之岳陽市。東道巖疆指東西接連高山，巖疆的意思是指山巖之邊界。岳陽古城，勃勃生機；皓月當空，此樂何及。

竇垿高屋建瓴地分析了岳陽樓控湖帶江、形勝江南的古樸雄健之勢之后，很自然想到了晉代陶淵明《飲酒》詩中佳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此中”的“真意”，誰能領會得來呢？讓遷客騷人流連忘返，難解個中的“真意”。

那么，竇垿為什么面對“氣象萬千”的洞庭湖會“愴然而涕下”呢？為什么會問 “此中”的“真意”，誰能領會得來呢？原來竇垿是在這種情況下寫成這副對聯的。

竇垿（1804-1865），字子玷，號蘭泉，云南師宗縣淑基村人。祖籍江南泰川，明代遷居云南。蘭泉著作甚豐，有《示兒錄》《續小學銖寸錄》《多識錄》《四余錄》《游藝錄》等，統名《晚聞齋稿》。尤以岳陽樓長聯名譽天下。蘭泉祖父竇晟，乾隆戊子科鄉試第一名舉人（解元）。其父欲峻，號松溪，乾隆乙酉選拔貢生，歷任浙江杭嘉湖海防兵備道，祀襄陽名宦祠。其父親和祖父皆通經史，精詩文，注重言傳身教，給蘭泉影響最大。一家三代勤政愛民，有“一介青天”美譽。蘭泉為人剛毅正直，心直口快，不畏權勢，待人以寬，律己以嚴，拔掖后進，信守諾言，交往甚廣。為官二十多年，生活清貧，仍然“布衣粗食”，從不追求奢華。竇垿在京任職時，正值鴉片戰爭。清王朝腐敗無能，加之英法帝國主義的瘋狂掠奪，太平天國風暴席卷半個中國，外患內憂。面對積重難返的弊政，他滿腔憂憤，萌發了強烈的改革意識。補監察御史的第三天，便向咸豐皇帝上疏條陳九事（第一封奏疏），奏疏涉及政治、吏治、財政、金融、水利、軍事交通等方面，他慷慨陳辭，揭露買官賣官的“捐例”制度，還進諫開言路，起用唐鑒、林則徐二人為議政大臣。第二封奏疏參劾擅權專橫、結黨營私、屈辱求和禍國殃民的穆彰阿、耆英、琦善之輩，主張嚴加譴責并交部治。但兩封奏疏均“呈之不用”，留中不發。四十七歲的竇蘭泉失望了。國事不堪問，前途甚渺茫，只得以母病為由，辭官歸里。途中，經過岳陽樓，也是他第五次登樓憑吊，觸景生情，面對“銜遠山，吞長江”的洞庭湖，想到眼前的現實：學者空談玄理，不經世務；貪官污吏肆意豪奪，不問百姓疾苦；外交使臣玩忽職守，喪權辱國；大清王朝滿目蒼夷，令人寒心等。一幕幕情景重如磐石壓在竇垿心頭，于是杜子美、范希文、滕子京、呂洞兵、陳子昂等先賢憂國憂民的情懷撞入心頭，那種“憂樂觀”、“進退觀”、“喜悲觀”，今在何處？竇垿感慨萬千，人去樓空，感悟傷懷，痛涕漣漣；又看到湖、江、山、城，經過許多朝代興亡，許多人事滄桑，但卻不因此而改變它們的風貌，依然或潴、或流、或峙、或鎮。比起大自然個人的得失多么渺小，實在算不了什么。這種感受，有幾個人能真正領會呢？于是竇垿用精練的言語，寫出了這副一百零二字的楹聯，既詠史，也寫景，既抒情，又述懷，令人回味無窮。

一副長聯，薈萃千古名人；一副長聯，包容了作者的博大胸懷；一副長聯，盡顯岳陽樓造勢之奇險、峻峭。真值得長長一嘆，深深玩味！

桂加國，廣東深圳北環中學教師；胡瑩，湖北黃梅縣第二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