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
楊義在《魯迅作品論》曾作如是評價:廢園中的老梅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茶花亦在雪中如火如荼,此時的“我”如果沒有“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的強烈反差的心靈傷痛,也定有微雪、梅花、茶花再美亦不過是廢園一角哀愁與無奈。先生的解讀似乎有點牽強。
梅花,是中國傳統名花,它不僅以清雅俊逸的風度贏得古今詩人畫家贊美,更以它的冰肌玉骨、凌寒留香被喻為民族的精華。它的高潔、堅強、謙虛的品格,給人以立志奮發的激勵。
茶花,陸游贊道:“惟有山茶偏耐久,綠叢又放數枝紅”,蘇軾說其“山茶相對阿誰栽,細雨無人我獨來。說似與君君不會,燦紅如火雪中開。”可見宛如牡丹的“花中嬌客”山茶,給人們帶來無限生機和希望。
中國傳統文學雖有以樂景寫悲情的技巧,但在魯迅先生的作品里,用此藝術技巧的似乎不多,到是見到幾處以花來表示希望之意的。
先生的《吶喊》自序中有這么一句話: “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魯迅先生當年棄醫從文意欲療救民族的靈魂,但苦于“我的力氣太稀薄了”,只能在滿世界灰色的底子上裝點“歡容”,增加“亮色”。于是夏瑜墳頂上添上了一圈美麗的花環,這是對英雄斗爭精神高度的肯定和贊美,其積極性就在于寓意革命者是不會被殺絕的,且以此來“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 單四嫂子總幻想明天會變好,魯迅先生太善良了,不忍破壞了她的夢。
其實,這樣的曲筆,魯迅先生還在其他作品里也多次運用。當“我”離開令我心碎的故鄉時,卻“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故鄉那“碧綠的沙地”“深藍的天空”“金黃的圓月”是快樂、幸福、美好的象征,那里充滿生機,沒有隔閡,沒有辛苦恣睢,沒有……;
還有那不知疲倦永不停歇的“過客”,盡管前方是荒涼破敗的叢葬,但他毅然沿這那條似路非路的痕跡昂了頭,奮然前進,因為“那前面聲音”,因為那“野百合薔薇”。
文中“竟”言出乎意料,“斗”話不屈,“顯”說生命力的旺盛;“滿樹”“赫赫”描繪出蓬勃生機;“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的擬人和比喻,更刻畫出那份不甘。
呂緯甫、“我”是魯迅內心矛盾的兩個側面外化,這是一個矛盾的魯迅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猶疑。“我”是一追求進步的青年,但在這艱難的追尋過程中,雖是四處奔波,但卻難以找到精神的歸屬:“覺得北方故不是我的故鄉,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客子。”原先那點懷舊的心緒也已因舊同事的早散,舊景的生疏、堂倌的漠然而意興索然、無聊的“我”略帶些哀愁了。
魯迅先生到底為什么哀愁?難道真因為物是人非?漬痕斑駁的墻壁?枯死的霉苔?堂倌的“懶懶”?如若真是這樣,未免有點兒女情長了。
這篇作品寫于1924年,魯迅先生于1906年懷著滿腔激情從日本回國,提倡文藝運動,意欲醫治國民的精神。但辛亥革命的失敗,讓他懷疑,對社會改革頗感失望,沉迷埋頭抄古書,校古籍,直到五四以后,受錢玄同影響,重新投身新文化運動。然而軍閥的倒行逆施讓他痛苦彷徨:“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
呂緯甫就是在這場斗爭中“思路因此轟毀”的失敗者,但我們不難從“掘開來”這聲大呵中看到呂緯甫骨子里的斗爭精神,這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命令,盡管“蹤影全無”,但仍繼續開掘。還有那道“射人的光”,讓我看到了學校時代的激進的呂緯甫,而這道“射人的光”偏偏就是廢園賦予的。廢園的什么讓他的眼睛有了“射人的光”?不是“竟斗雪開著”的幾株老梅?不是“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的那茶花?
盡管“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留了許多血”。我也“只得走!”去尋“沒有地主”,“沒有驅逐和牢籠”,沒有“皮面的笑容”,“沒有眶外的眼淚”的理想世界。
文末“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所以殘酷環境中的這抹亮麗色彩,解讀為在追尋夢想征程中奮力搏擊的希望更好,它們象征著美好,象征著光明。
劉翠華,教師,現居江蘇如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