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紅麗
一、基本案情
王某某駕車行駛過程中與陸某某相撞,王某某身體多處受傷,陸某某負事故發生的全部責任。王某某起訴至法院,請求法院判決陸某某賠償各項損失20余萬元。經庭審審理,法院作出判決,判決被告陸某某賠償原告損失20余萬元。判決生效后,本案進入執行程序,王某某發現被告陸某某年事已高、生活貧困無法及時支付賠償款項。另外,王某某發現陸某某所運營的車輛屬于甲公司所有,于是王某某再次向法院起訴,請求法院判決甲公司賠償其剩余的各項損失。本案中,王某某在6個月的再審法定期限內未向法院申請再審。
二、分歧意見
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王某某再次起訴的行為是否屬于重復起訴,法院是否應予以受理審查。對此,本案在審查過程中,有兩種分歧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王某某的起訴不構成重復起訴。本案中后訴的被告與前訴的被告并不相同,不符合《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為《民訴法司法解釋》)第247條的規定,因此不屬于重復起訴,應予以受理。
第二種意見認為,王某某的起訴構成重復起訴,不應受理。雖然王某某前后兩訴的被告不相同,但其后訴的提出是為了改變前訴判決,因此基于判決既判力的作用,前后兩訴應認定為同一案,王某某的起訴屬于重復起訴。
以上兩種分歧意見都存在著一定的問題,第一種意見,從表面上看,符合法律的具體規定,但是其對法律的適用過于教條,沒有深入地理解法律條文的涵義;而第二種意見,雖然解釋了法律規范的內涵,靈活地適用了法律,但其理論依據明顯不足,說理不夠充分。
綜合兩種分歧意見,司法人員在處理類似案件時,不僅要熟識各項法律規定,更要求其要深入研究重復起訴的識別問題,才能正確判斷后訴是否屬于重復起訴,進而做出公平、公正的裁決。
三、評析意見
很顯然,重復起訴的語詞含義就是當事人提起的訴訟(后訴)與在此之前的某一訴訟(前訴)發生重合,是對一類訴訟異常狀態的描述。這一概念通常出現在民事訴訟或民事審判當中,是司法實務界經常用到的詞匯。2015年1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民訴法司法解釋》第247條第1款也明確了重復起訴的概念,并規定了重復起訴的判斷標準,彌補了禁止重復起訴規定的缺失,為我們判斷重復起訴提供了大體的框架,但該解釋所確定的條件較為概括,缺少細致的規定,因此仍然有一些值得研究和探討的問題。本文旨在對《民訴法司法解釋》第247條所規定的判斷標準進一步細化,以判決既判力理論為基礎,結合實際案例,分析判決生效后重復起訴的認定問題。
(一)案件主體的同一
訴訟主體是否相同是最容易判斷的問題,只要后訴的原、被告均是前訴的原、被告即可以認定前后訴的主體是同一的。當然前、后訴的原被告可以相反,前訴的被告成為后訴的原告提起訴訟絲毫不會影響其對主體同一性的判斷。但很多情況下問題的難點在于后訴的主體不都是前訴的主體,若單純地認定前后訴不一致,往往會改變判決而損害判決的既判力,不僅損害了司法的權威,也使得無辜的當事人陷入無盡的訴訟中。例如,本案前訴已經作出了被告賠償原告損害賠償的判決,如果后訴不認定為重復訴訟,后訴判決必然會與前訴判決的內容相矛盾,因此不能單純以主體不同就認定前、后訴不是重復訴訟。因此,在確定主體同一性這方面,要適當擴大生效裁判主文所確定當事人的范圍。以下特殊情況中,即使從形式上看當事人并不同一,但也要視為當事人是同一的:
第一,訴訟主體與責任承擔主體不一致的。這里主要包含三種情況:其一,個人獨資企業、合伙企業、中外合作經營企業、外資企業等非法人組織成為訴訟主體;其二,法人非依法設立或者雖依法設立,但沒有領取營業執照的分支機構;其三,金融機構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分支機構,在其無財產可供執行時[1]。這幾種情況中,判決主文所判定的責任自然及于以上當事人承擔,其應當受到判決的約束,對判決有異議的可以上訴、申請再審,而不能再次起訴。
第二,當事人死亡或被宣告失蹤的當事人[2]、法人組織分立合并的、當事人姓名或名稱變更的、法人被撤銷后清算組織無償占有或接收其財產的等當事人發生變更的。雖然當事人因特別情況發生改變,但變更前、后當事人實質是同一主體,應繼受之前生效判決所確定的權利和義務。[3]
第三,享有權利的一方轉移債權或標的物給第三人的。債權人的改變并不影響債務人履行義務,也不會改變判決所確定的主要義務及履行方式,債務人仍需依照判決履行義務。債務人不履行義務的,繼受人可以申請強制執行;債務人對債權人受讓的行為有異議的,可以向債權人提出,仍可以繼續向債權人履行債務。這種情形既不會影響到判決的既判力,也沒有必要通過再次起訴的方式保護繼受人的利益。
第四,在侵權與違約相競合的情況下,侵權方與違約方應視為同一主體。對此《侵權責任法》第43條明確規定,因產品存在缺陷造成損害的,被侵權人既可以依《侵權責任法》向產品生產者請求賠償,也可以依《合同法》向產品的銷售者請求賠償,而一旦選擇即表示被告確定,原告則不能再次向另一方主張權利。
第五,負擔義務一方的當事人存在多人,且彼此之間因同一訴訟成為利益共同體的,可視為同一主體。原告只起訴部分當事人,視為原告主動放棄自己的權利。本案中,機動車的使用人與所有人并不一致,根據《侵權責任法》第49條,機動車所有人對損害的發生有過錯的,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甲公司應與陸某某作為共同被告參加到訴訟當中,法官通過審查判斷甲公司是否存在過錯,如存在過錯則甲公司需要承擔民事責任。原告王某某可以起訴陸某某、甲公司為被告,但其未起訴甲公司應視為放棄其應有的權利,法院作出的判決也是由陸某某賠償王某某的所有損失,若允許王某某再次起訴,法院再次作出的判決必然會推翻先前的判決。但值得注意的是:法官在先訴時應本著負責的態度,對當事人作出明確的告知,由當事人自己選擇是否只起訴部分被告;如果法官沒有告知,則法官的審判工作存在瑕疵,如確存在影響判決公平、公正的,可以進入再審程序進行糾正。
(二)訴訟標的的同一
《民訴法司法解釋》將訴訟標的相同作為認定重復起訴的條件之一,但對訴訟標的本身卻沒有給出明確的界定,所以必須明確訴訟標的的識別標準,才能使得該判斷條件具有可操作性。
學術界對訴訟標的內涵的討論分為舊實體法說、訴訟法說、新實體法說。舊實體法說認為應以實體法上的請求權作為訴訟標的的識別標準,而實體法上的請求權又進一步解釋為當事人因所享有的實體法上的權利而產生的請求權,與具體的訴訟請求相區別,但在面對請求權競合的情況時則會導致認定重復起訴失敗,因此學術界進一步發展了訴訟法說和新實體法說。訴訟法說主張應從訴訟法本身考量訴訟標的,或者是以訴的聲明和原因事實的結合作為訴訟標的的識別標準,或者是以訴的聲明單獨作為識別標準,但其因識別的條件均為形式上的條件,沒有把握訴訟標的的實質,無法準確判斷訴訟標的而受到批判。新實體法說仍以實體法上的請求權來判斷訴訟標的,但與舊實體法說的不同之處在于它以“原因事實”決定實體法上請求權的個數,認為請求權競合是請求權基礎的競合,實際上只存在一個請求權。[4]新實體法說的主張即抓住了訴訟法律關系的實質,又解釋了請求權競合的含義,彌補了舊實體法說在請求權競合的情況下可能會導致重復訴訟的缺陷,可以有效的識別訴訟標的。因此,依據新實體法理論,識別訴訟標的應當分為三個步驟:第一步,考察前、后訴請求權的提出是否是基于同一個原因事實;第二步,考察當事人提出的請求權是否有同一實體法上的依據;第三,是否存在請求權競合的情形。本案中,前訴與后訴提出的請求權均是因同一交通事故而發生的侵權損害賠償請求權,法律依據均為《侵權責任法》第48條、《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第1款第1項的相關規定,機動車發生交通事故的,由有過錯的一方承擔賠償責任,并且不存在多個權利競合的情形,所以本案前訴與后訴的訴訟標的相同。
(三)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
該判斷條件是《民訴法司法解釋》第247條第1款針對判決生效后,認定是否構成重復起訴所設置的特別條件。通俗的講,就是判決生效后,當事人提出后訴的訴訟請求不能與前訴判決相矛盾、相沖突。在此需要注意的問題是:前訴裁判結果的涵義和界限在哪?與前訴裁判結果的沖突需要達到什么程度才能算作是“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而這兩個問題的提出實質上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那就是判決既判力的范圍如何。
傳統的民事訴訟理論將既判力的客觀范圍限于法官在裁判文書主文所作的判斷,對判決理由所作的判斷通常不產生既判力。[5]依照該理論,前訴的裁判結果即判決主文,后訴的訴訟請求只要與判決主文相悖,即可認為符合此項條件。但隨著案件復雜化,少數人為了滿足自己的利益需求,提起后訴的目的是為了推翻先前判決所認定的案件基本事實等鉆法律空子的情況日益增多,單獨將其定義為判決主文會引發諸多問題,因此對判決既判力予以適度擴張也是非常有必要的。本文認為,應賦予判決所確認的基本事實與裁判主文以既判力,裁判主文應有既判力自不必說,主要在于賦予判決所確認的基本事實以既判力的原因為何。首先,判決所認定的基本事實是法官經過質證、辯論、調查等各種訴訟程序而得到并認可的,其意味著是經過權威認證的,是判決主文作出的基礎。《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9條也規定了,已為人民法院發生法律效力的裁判所確認的事實,當事人無需舉證證明。也就是說,生效裁判認定的事實是有拘束效力的,無論是當事人還是法院都應受其約束。其次,判決認定的基本事實出現錯誤時,案件應通過再審程序解決。《民事訴訟法》第200條列舉了五類證據存在問題進而導致案件認定的基本事實可能存在錯誤的情況,出現這些情況,當事人可以向法院申請再審,人民法院應當再審。所以再審糾正錯誤的解決方式也從側面證明了裁判認定的案件事實不能隨意推翻,其與判決主文一樣具有既判力。綜上,即使后訴的訴訟請求是為了否認前訴確認的基本事實,也應視為是否定前訴的裁判結果。在本案中,原告王某某再次起訴是為了改變原判決的判決內容,由陸某某與甲公司共同賠償原告的損失,構成了后訴的訴訟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裁判結果的條件,所以本案前訴與后訴無論是從訴訟主體、訴訟標的還是從訴訟請求都應認定為一案,王某某不能再次起訴。
注釋:
[1]根據最高人民法院、中國人民銀行《關于依法規范人民法院執行和金融機構協助執行的通知》第8條的規定:“金融機構的分支機構作為被執行人的,執行法院應當向其發出限期履行通知書,期限為15天;逾期未自動履行的,依法予以強制執行;對被執行人未能提供可供執行財產的,應當依法裁定逐級變更其上級機構為被執行人,直至其總行、總公司。每次變更前,均應當給予被變更主體15天的自動履行期限;逾期未自動履行的,依法予以強制執行”。可知,金融機構的總行、總公司在分支機構無財產執行時,可被強制執行,這意味著金融機構的總行、總公司應當受到判決的約束,繼續承擔判決責任。金融機構的總行、總公司與分支機構即視為同一主體。
[2]如死亡或被宣告失蹤的當事人為判決所確定的負有履行義務的一方,雖然在執行程序中,可以變更被執行人,但其也應在其繼承財產范圍內承擔責任。
[3]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變更和追加執行當事人的若干規定》第1條、第2條詳細地列舉了債權人與被執行人變更的范圍,在特定情況發生后,由變更后的債權人和被執行人行使變更前債權人的權利、履行變更前被執行人應履行的義務。故變更前后的當事人可以視為同一主體。
[4]柯陽友:《也論民事訴訟中的禁止重復起訴》,載《法學評論》2013年第5期。
[5]胡軍輝、劉佳美:《民事既判力客觀范圍擴張的理論及評析——兼論我國解決民事既判力客觀范圍擴張之路徑》,載《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7月(第36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