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穎超
內容摘要:在刑事司法實踐中,合同詐騙罪與普通民事合同糾紛的界定與處理一直是困擾司法工作者的難題。本文通過筆者承辦的全國首例App合同詐騙案件展開分析,分別從行為人的主觀故意、行為本身的性質及違約后行為人的態度等要件來區分合同詐騙罪與合同糾紛,認為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是認定合同詐騙罪的關鍵因素。
關鍵詞:合同詐騙 合同糾紛 App合同 履約能力
【基本案情及訴訟結果】
廣州航峰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航峰公司)于2012年2月注冊成立。2013年3月至2014年3月期間,該公司的負責人容某、銷售主管沈某及財務李某,通過非法渠道聯系被害人參加宣講會,并誘騙多名被害人與該公司簽訂多份格式合同,約定由航峰公司負責App客戶端的設計制作、技術支持、更新維護、推廣招商、后期服務等服務,并按照每個App客戶端運營服務費1.8萬元/年的標準,向被害人收取為期1年至10年的運營服務費,共計122.4萬元。航峰公司與被害人簽訂合同并收取運營服務款后,除外包制作App簡易框架外,在服務期限內未履行合同義務。容某、沈某、李某于2013年11月關閉航峰公司逃匿,于2014年3月注銷該公司,并于2013年12月另址設立廣州萬恩科技信息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萬恩公司)繼續經營相同的業務。
一審法院經審理認定,航峰公司的負責人容某、銷售主管沈某及財務李某未按承諾及合同約定履行其他主要條款、義務,后關閉公司逃匿,并同時更換地址另成立萬恩公司經營相同業務屬于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履行合同過程中,騙取對方當事人財物后逃匿,數額較大,其行為均已構成合同詐騙罪。分別判處容某有期徒刑2年6個月,并處罰金10萬元;沈某有期徒刑2年,并處罰金6萬元;李某有期徒刑1年3個月,緩刑2年,并處罰金3萬元。后容某、沈某提起上訴,二審法院裁定維持原判。
【爭議焦點】
本案的爭議焦點是普通的民事合同糾紛還是構成合同詐騙罪。辯方認為,航峰公司的合同條款僅約定開發完成App的功能框架、設計制作手機客戶端、上傳并維護App的正常運行,并沒有明確約定被害人所謂的推廣招商、后期維護等服務,客戶僅僅是不滿意該公司交付的App客戶端的框架太簡單,這是履行合同中的瑕疵問題,并不構成合同的不履行;且航峰公司結業時在《民營經濟報》注銷登報公告,已經完成法定的告知義務,不存在逃避責任,因此,本案僅是普通的民事合同糾紛。而控方認為航峰公司打著合法成立的技術公司名義,騙取客戶錢款后,以內容簡單、服務質量低劣的App框架應付客戶,售賣給客戶的App客戶端并無后續服務可言,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同時在未通知被害人的情形下,自行結束營業,并成立相同性質的萬恩公司,且沒有承接原有的客戶服務,明顯屬于逃避責任,依法構成合同詐騙罪。
【裁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筆者認為犯罪嫌疑人容某、沈某、李某的行為依法構成合同詐騙罪。理由如下:
(一)容某、沈某、李某在簽訂合同時,存在蓄意隱瞞事實、制造虛假條件的行為
本案中,容某、沈某均供認航峰公司、萬恩公司只設有銷售部、客服部和財務部三個部門,并無技術和運營部門,而相關合作公司聯商創遠公司僅為航峰公司開發App的框架,并不提供后期App技術支持和運營維護,故航峰公司只是以合法成立的技術公司名義,通過召開宣講會引誘客戶投資,以低價外包的形式用內容簡單、服務質量低劣的產品應付客戶,且售賣給客戶的App客戶端并無后續服務和運營內容可言,無法滿足其所做的后續服務承諾。因此,航峰公司從一開始就存在蓄意隱瞞事實、制造虛假條件的行為。
(二)容某、沈某、李某客觀上無履行合同的實際能力且未實際履行合同,從其客觀行為可以推定“非法占有”的主觀故意
行為人非法占有目的的有無,往往是控辯雙方爭論的焦點。為了解決這一難題,理論與實踐部門均提出運用刑事推定[1]的方法來判定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在詐騙犯罪的司法認定中,刑事推定的適用被我國一些學者所提倡,如陳興良教授認為[2],“所有金融詐騙罪都可通過客觀行為推定行為人的主觀目的,從而認定犯罪”。筆者認為,運用推定,通過與主觀心理密切聯系的外在表現即行為人本身實施的一系列外化客觀行為來推定其主觀故意,認定非法占有目的的方法是可取的,符合詐騙犯罪主觀目的形成、存續的心理機制。盡管“非法占有目的”屬于行為人的主觀心理狀態,但它必然通過一系列外化的客觀行為表現出來,在判斷行為人主觀心理態度時,必須以其外化行為要素作為基礎事實。對外化行為要素的確定,必須以其實施的行為為基礎,綜合考慮行為人事前、事中以及事后的各種主客觀因素進行整體判斷,才能得出有無“非法占有目的”的正確結論。
司法實踐中,判斷行為人的主觀心態,均是將履行能力與履行行為綜合起來考量,主要有以下三種標準:
1.有相應的履約能力而不履行。行為人具有履行合同的實際能力或擔保,但根本無意履行合同,承擔義務,只想單方面享受權利,沒有實際履約行為,企圖達到占有對方財物的目的,這種行為應屬于利用合同進行詐騙。
2.行為人沒有履約能力且不履行的。無履行合同的實際能力又無擔保的,所簽訂的合同對于相對方而言只能是虛假的,此情形下,其非法占有的故意非常明顯,這是比較典型的合同詐騙。
3.具有部分履約能力和部分履約行為的。行為人具有部分履行能力,但自始至終無履行行為或者僅履行一小部分義務,目的是為誘使對方繼續履行合同或者繼續蒙蔽對方而非實際意義上的履約行為,這種情形可以認定行為人具有非法占有的主觀故意。具體到本案,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航峰公司是否有履行的能力。航峰公司聲稱是中企應用公司App正式授權的代理商,其有資質且有能力為客戶提供App服務。經核查,中企應用公司的注冊地址并無該公司,且國家工商總局也未查詢到相應的工商注冊資料,因此無法證實中企應用公司的存在,亦無法核實航峰公司授權資質及來源的合法性。航峰公司僅委托聯商創遠公司開發App框架,其本身沒有技術和運營部門,因此根本沒有能力兌現其對客戶所謂的內容維護、更新、線上推廣及招商推廣的承諾。
第二,航峰公司有無履行合同的實際行為。航峰公司聲稱其責任就是開發完成App的功能框架、設計制作手機客戶端、上傳并維護App的正常運行,其收取的費用包括研發App的費用、運營服務器的費用、App發布費用及技術保障的費用,而客戶僅僅是不滿意該公司交付的App客戶端的框架太簡單,這是履行合同中的瑕疵問題,并不構成合同的不履行,可以通過民事糾紛的解決機制加以解決。而實際上App的開發、后期的升級及維護均需具備相應的業務適用性,即每一個App都需實現其業務對應的特定功能模塊。而縱觀本案的App基本框架是一樣的,并沒有對應的功能模塊。航峰公司委托開發App的費用是2000-3000元/個,但卻按照每個App客戶端1.8萬元/年的標準向被害人收取1年至10年的運營服務費用,同時現有的證據證實蘋果公司的AppStore發布平臺也僅需要一年幾百元的費用,安卓類的發布平臺絕大部分是免費的,至于服務器的費用,航峰公司無法提供其與服務器提供商簽訂的合同、付費憑證等。因此涉案的App的基本程序不完善,不具備基本的服務功能,后期也沒有相應的維護及推廣,航峰公司并無履行合同的意愿及能力,也沒有履行合同的實際行為。
(三)容某、沈某、李某違約后態度的考量
合同詐騙的認定不僅要對行為人的動機目的、履約能力及履約行為方面加以考量,還要從具體情節、后果上進行對比分析。有履行合同誠意的行為人,在違約后,會主動按照約定承擔違約或者賠償責任。而利用合同進行詐騙的行為人,司法實踐中,往往采取搪塞推脫、卷款潛逃等手段想方設法逃避責任。
航峰公司提交的兩份《民營經濟報》注銷登報公告僅可以佐證其完成了終結公司經營的法定義務,但其在未通知被害人的情形下,自行結束營業,并成立相同性質的萬恩公司,且沒有承接原有的客戶服務,明顯屬于收受對方當事人給付的款項后逃匿,逃避責任的行為。
本案之所以稱為新型合同詐騙,是因為合同雙方簽訂的是移動互聯網行業的App產品商業合同。App作為新型的計算機軟件應用,在產品形式和內容交付方面有別于傳統意義的合同,其App商業價值的體現依賴于軟件技術、運營維護和內容營銷等多方面的結合,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客戶端框架可以實現,而被告正是利用被害人對這種新型行業信息的不了解和相關App產品交付模式的不熟悉,達成其謀求高額收費的目的。
綜上,涉案的航峰公司在與被害人簽訂App合同時,利用專業優勢和信息不對稱,故意采取格式化的合同模板,模糊關鍵條款規定,在自己并無實際履行能力情況下,不實際履行合同的約定且不積極創造履行合同的條件,而是采取“關門大吉”的方式,逃避履行責任,從整體的行為來看,容某、沈某、李某根本不想履行合同,亦無能力履行合同。因此,其外化的行為可以推定其主觀上具有以欺騙的手段非法占有被害人財物的目的,其行為符合合同詐騙罪的構成特征。
注釋:
[1]肖中華、張少林:《刑事推定與犯罪認定芻議》,載《法學家》2002年第3期。
[2]陳興良:《論金融詐騙罪的主觀目的的認定》,載《刑事司法指南》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