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代表作(十首)
遺囑
生與死仿佛木橋與流水,相遇又錯過。
這是命中注定的時刻。
我沒有值得留下的遺產。
連我的孩子也都在我的心中先后病死。
我的最初的哭聲預言了我的一生。
生存如此短暫,生活又是那樣漫長。
忘掉我。
我的墳前不要豎立墓碑。石頭會被風化。
把我的祭日從掛歷上撕去。
死亡如此清晰,生命卻是那樣模糊。
人啊!你好像墳頭的輪廓!
心啊!你仿佛墓穴的外景!
至于我的葬禮需要開始那就開始好了。
不要等我。
真的,這是最后的請求。
語言
在石頭的上下之間
我感到語言的雙重壓力
沉默已傷害了許多人
許多人在同一個晚上病倒
我把自己安置在草地上
不再是輾轉反側的年齡
從此開始接受年邁的妻子的教誨
一個病人
和另一個病人
為呻吟的世界會診
我說不上來
在生死之間有一條裂痕
像那塊石頭
破碎后依舊完好如初
觀象臺鴉雀無聲
觀象臺鴉雀無聲
廢墟上白白掛起的籠子
招惹了一片嘆息
野草青了又青漫無邊際
在第一場雨后
天空如此盲目
上年的樹葉轉著圈兒
努力給這個季節灌輸活力
桃花開得令人驚駭
仿佛為彌補過去的某一天
遺漏的重要信件
還有未能言中的一次冬雪
春天就是在很久以前
那個暮色中忍不住的情人
該說的總也說不上來
不該說的卻說過了頭
冬天收不住的那些話語
冬天收不住的那些話語
是灌木上最后一批葉子
黃昏不能驅趕的寂靜
將更孤僻的人帶向郊外
剛剛拆下的發條
從黑暗的中心擴張開來
我們全身的疼痛
出自亮色中呆滯的馬匹
在恐懼的屋頂上
像掀開的梯子一樣空虛
這個下不了雪的冬天
被剪掉的枝條在地上翻滾
死亡湊近了他的呼吸
緊閉的嘴唇一陣顫動
沒有誰從窗外看見
鳥兒就落在走廊的盡頭
烏鴉向西
烏鴉向西
烏鴉的聲音向西
這個枯燥中沒有欲望的冬天
多么空曠
你看見的植物不再生長
被回憶漏掉的東西
同墻上的斑點一樣牢固
所有的日子都留下來了
你無法糾正
一個從小到大的錯誤
近乎完美的手藝
毀壞了人的一生
要求立即答復的種種疑問
你只能照著一張臉去猜測
如今可以說想好了
死亡也就是你和世界的差距
維特根斯坦
經受了烏合之眾的尖叫
但他害怕自己。一個幽靈
在哲學的園地上點亮樹木
機槍手背著與戰爭無關的筆記
繼續在火焰中勾畫天空
如同苦役犯。在被俘之前
邏輯就是他的監獄
終于逃走了。帶著迷宮的鑰匙
從山區小學到修道院
他傾聽詞典同植物的爭吵
世界的根基裂了縫,逼著他
上了建筑工地。他開始清算
從前拋下的金子和瓦礫
付出比樓層更高的代價
他發現。他躲避。最后他說
他度過了如此美好的一生
修昔底德
因為我,才有伯羅奔尼撒戰爭
戰爭結束是因為我的寫作被打斷
歷史先寫下來,然后等它發生
開頭的詞語
開頭的詞語,沒有誰知道。后來才有
詞語的開頭,有了第一句人話。第一句
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一定是叫出來的
兩個人緊抱著。噼里啪啦的樹葉掉光了
太陽把乏力的豆子拽起來。刮風和下雨
在石頭上挖土。大地開始有了根本
字和名字,纏繞就像灌木野生的枝條
說清楚一回事,說不清另外一回事
河東河西河源河口,長了四季的四棵樹
四季的四棵樹,輪流守著自己的屋舍
那時候的門是敞亮的,燈與火串在一起
那時候的電一閃一閃的,只夠寫一句詩
蘇撥在永遠之后的第一天早晨
蘇撥在永遠之后的第一天早晨,看見了
自己的天空,是一場大雪漏掉的風
掛在懸鈴木的樹干上。漆黑的牛頭抬起
山崖發亮的洞口。野丁香晃動的枝梢
僅僅是晃動了。蘇撥繞開的花繞開了
附近流淌的水,附近的人感到恐懼
有一種翅膀的光芒遮蓋了翅膀,有一種
聲響長出了大地和青草。蘇撥的天空
是積雪和鐵匠燒火的地方。不算數的
時間,算了所有腐朽和不朽的詞語
接著挖一個核桃大的坑,在蘇撥之前
看見的永遠和第一天的早晨,都是對的
蘇撥也不知道
蘇撥就是蘇撥,當然蘇撥也不知道
蘇撥為什么和不為什么,等明白的時候
蘇撥一定是一定是,第一個告訴你告訴
山谷和大海交錯的時間,是一個詞
鋒利的那一面,還帶著萬物醞釀的汁液
在天地之初,是另一個詞孔穴來風
把屋舍安排到地上。把石頭夯人地下
比較牢靠一些,比較簡單一些
不用比較了,看看積雪可以寫字
石頭照樣可以寫字,就畫著蘇撥一樣的
影子,太陽趕在東山落下的第一場雪后
要板凳的給了火,要死的給了睡眠
新作(十首)
冬至
這白晝最短的一天,寫一首詩
就更短了。詞語在黝黑的樹上航行
鴛鴦和鴛鴦撲騰,不關心日歷
不關心單雙號。北方的雪
有的來了有的沒來。數九開始
數人類的冷,數八十一天還不夠
路上的行人愁眉苦臉。年底了
我們欠了他們的賬,還沒有還吧
要命的是,我們也欠了自己的賬
睡眠因咳嗽一再提醒我們的肺
呼吸那么自然的事居然不自然了
此刻寫一首詩給冬至。有什么用嗎
小寒
小寒的小女兒、豹子一樣綻開的蕾
像火焰洗刷了湖水。時間的軟糖低垂
太陽在遠離積雪的地方,打掃積雪
大地依稀的梗概依舊講述農業的成長
一片麥田的起伏。吞掉兩畝地的閑暇
無言的馬,天空被挪走的千萬云朵
千萬不要忘記。缺了一個角的箱子
發出一陣內部的反響。冬天更徹底了
照耀星辰的光芒也照耀失眠和曇花
青檀已經老去,附近的根據完全暴露
繁榮的枝干開始動搖。詞語在戰斗
種子死了便生下好多種子,無有結束
冬日
冬日,就是窗外高高在上的一株水杉
烏棟叫來另一只烏棟,最近的一陣叫聲
剛下來的雪。驚動了遠方的無患子
人是山人是海都去了。大街是一條河
胡同里是棗樹和棗樹。看天空在那里
看云畫我們畫不出來的好景象。看
一個人老了不言語,好像廢墟里的荒草
直接說,永恒之物也一樣漏洞百出
積雪要樹梢打掃,日期要流水喂養
窗臺上薄薄的塵土,等小鳥過來寫字
我等你和春天一起回。土豆要發芽
火星要刮風,我給你無用而美好的詩篇
雪的詠嘆調
你也聽見,雪落在雪上的聲音那么輕
那么白,如巴赫的弱音在顫抖之后
停在孤單的弦上。黑夜由此嘹亮
甚至聽見山泉滴淌,仿佛已不是流水
萬物沿著來處回到來處。雪的梯子
靠在雪的樹上,而我們被時間用過了
好像一匹馬咀嚼著夢中的池塘和青草
我的人早在早春里等候,依舊蒹葭
依舊楊柳。風吹著屋頂分開的積雪
枯萎的雪在瓦菲上復活。風吹著
琴瑟在孤單的弦上和鳴已經不是風
不是雪,而是我的人聽什么便是什么
琥珀
老虎在大雪中的停住。大海的腳踝
暴露出來。太陽從無盡的黑夜里上升
樺樹和冷杉都是對的。你也一樣
萬物的守望者。目睹枝干爆裂如種子
不斷打開,被風聲浩渺的荒野所掩蓋
積雪吹送大地的溝坎。我的人啊
比呼吸還緊張,比疼痛還要命
濤聲傳遍了峽谷,山崗送走了黃昏
流淌的雪,挖出一條不偏不倚的道路
仿佛生命的兩邊都一樣遼闊。你看
明月在屋頂上走動,你聽相愛的人
在命里交談,這世界的淚滴都是琥珀
歡愉之歌
不朽的歡愉之歌在冬夜,低聲吟唱
積雪吃掉的時日,種下苘麻和曼陀羅
你甚至種下啄木鳥和釘子。漆黑的船
在碼頭等我們醒來。琥珀里的草籽
如星星閃爍。那些春天的萌芽
在同一塊鏡子里,找到石斛和苔蘚
你在那兒眺望。萬物總是各有其妙
所謂風景。無非是下去的人上去的人
突然沒有了。在黃昏完全接納之前
大海用它折舊的石頭,換來一片安寧
像一層薄霧籠罩你。山在遠處是山
你在近處看,是豆莢和零星開花的樹
漫游者
詞語茫茫在深夜航行。不斷的島嶼
突出大海,而你的愛突出一個人
在萬物必死的季節,發現天空的白
如幽靈聚集的火焰燒毀了魔術師
仿佛街頭找到乞丐,早餐找到小麥
寂靜在找到撞擊之后變成了沙子
石頭和鹽不容分辨。那些透明的
那些不透明的,都在一起生長
一輪明月,努力把潮水推向岸邊
穹頂之下你暴露的乳房壓倒了一切
我的人啊,道路波折奪走了道路
漫游者,在夢中醒來依舊是夢中人
火車的車輪那么快
火車的車輪那么快仿佛早已停頓
我的人看著窗外那么寂靜,那么黑
那么不近人事。狂風吹破了云朵
萬物長出了指甲。我的小板凳
還是四條腿。我的梯子搬到屋頂上
依舊看不見星星。誰在高處搖晃
誰就知道我們的脆弱像去年的新芽
蔊菜忘了下雨,瓦松忘了開花
你記住我的生辰八字,來龍和去脈
一片桃花心木的風聲洶涌如大海
羊群在半空奔跑。明月舉目無親
天邊的人啊你快來你在天邊做什么
二月
二月是長笛和人聲一起繚繞,是蘿藦
飛來的時辰透過籬笆。是躲在墻根兒的
布滿黑色細小顆粒的殘雪。是我的手指
從手套里暴露出來,卻什么也抓不住
仿佛萌動的接骨木,伸開彎曲的枝條
早開堇菜發出一絲尖叫。我的二月
在碼頭上俯瞰封凍的河流。黃昏的反光
鏟走最后一層落葉。貓在屋檐上奔走
鵝絨藤和蘿藦分不開的種子,等你回來
風吹送二月,就像枝梢和嗚咽混淆著
而淚水在黑夜里繼續灌溉。我們的心啊
靈啊為什么不可摧毀,直到此時此刻
我贊美
我贊美這片寂靜的時刻,仿佛一張金紙
從兩面呼吸。甚至目睹了大地肋骨的悸動
我贊美冬天路旁的裸樹,漆黑的枝丫
仿佛打掃了天空,再來清點嘹亮的星辰
我贊美雪的凳子和敞開的門戶。我贊美
曾經失手的琉璃,就像琉璃贊美屋檐
屋檐徹夜鋸著風中的樹冠。我贊美你
絲漸漸淹沒了綢,夜晚無有關聯的響聲
我贊美雪的后身和腳踝。還有你的鐲子
在碰撞之后,仿佛找不到任何碰撞的痕跡
我贊美萬物的秩序。我贊美因為驕傲
而不敢擁抱大海的人。如今卻聽我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