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讀姜夔（組詩）

西洲

有雪來

夜空突然矮了下來

窗外枯木一動不動

鴿子不飛，寒鴉成群立于樹梢

世界仿佛一幅畫

靜謐又深沉

于是你知道，

雪正在趕來

于是你知道

我從未想念你

行盡江南，我沒有愛過

你院中的枇杷，翠竹，一株早梅

沒有愛過，你踏過的木橋

橋下的流水。水中之落花

一陣風吹過，雪忽然一片一片落

你知道，我沒有愛過

被風吹亂的你的長頭發

疏影

看到梅花的時候

江北的雪已落過幾場

那個人看梅之疏影

又想起從前

從前不可避免。

從前，梅花開的時候

尚有寄梅之人

書信寫得情意綿長

而此刻，唯有北風吹送

唯有千江月明

唯有暗香，似故人懷抱

舊相識

枯木搖擺，赤闌橋頭

霓虹閃爍。雪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下了！

無盡的白，無盡的柳葉紛飛

破綻百出的生活

只余梅花一枝，殘雪幾朵

你愛過的人，像風中的落葉

一片一片，被白雪覆蓋

在赤闌橋

時日久遠

已經不能安慰

你的心，孤寂、憂傷

淮南路的兩姊妹

在料峭中彈撥春風，

發絲亂，柳色依依。

西窗下，燭火暗淡

誓言猶在耳：

薔薇花最后一朵落盡

便是相逢之日

而秋雁南飛，院子空空蕩蕩

月光如水。唯有月光如水。

波心蕩

從前山川寂寥

雪夜獨坐的人

喝溫熱的酒

一小口一小口

飲去一個夜晚的憂郁

湘月

彼時月光正好

洞庭湖水幽深

小船蕩漾，故鄉久不可見

舊相識仍在遠方

往事是一層又一層的煙嵐

你看湖面

寒煙四起，山色空蒙

像一場雨細細地落

行盡江南

平疇千里，也不過煙雨蒙蒙中的一片蕭索

夕陽余暉照亮昏暗四野。

豐收之景，近在眼前

仍是爭吵、淚眼。秋風吹動樹葉

細雨紛紛，一個憂愁滿腹的人

眼神空蕩，憂愁空蕩

遠山遙遠

行盡江南，無邊絲雨持續紛紛

梧桐樹下，遇不到的離人

手中有讀不完的長信

暗涌

冬日漫長

雨水從屋檐滴落

真正暗的夜只在從前

在多年前的冬季

樹林幽深

落葉安靜

沒有風從遠方吹來

塵埃一動不動

獨坐的那個人

心里藏著一個海洋

在路上

漫長的旅途也是如此：

看窗外，一閃而逝的

山川、河流、云朵

遠山上閃著銀光的雪

再漫長一點，再枯燥一點

就能展露憂郁的心事

就能將往事慢慢鋪展：

一段小夜曲，一個燈光下的暗影

一場錯過的大雨傾盆

一棵孤零零的樹，站在山坡上

無數暗藏秘密的野花，和

一個人無所事事的一生

散步

暮色漸起，路旁野花開得隨意

你談起平常生活

談起應季蔬果

談起將至的中秋

生活淡似流水

似草原上愈來愈短的青草

而遠山輪廓柔美

使人心生悔意

寂寥

那個憂傷的人終于忍不住哭了

舊時月色如同古銅上斑駁的綠銹

庭階留出一片空白

竹影隨風。蕉葉婆娑

那個人扶住一縷夜風

欄桿拍遍。

木香

許多年前了，寺里的木香接近夏天

游廊里落花如雪

陪你游園的那個人，對著觀音拜了又拜

那個人心里有說不出來的秘密

每個人都有說不出來的秘密

它們是長在心里的植物

有的，是荒草

有的是野花。有的，

正如這游廊上將頹的木香

繁花似雪，馥郁芬芳

到了夏天，就將白都歸還大地

白鷺

河面上有它的影子，白色冰雪的影子

沿河有看水的人，那人也許在看它

灌木叢中鮮紅的果子。紅柳枝上銀白的雪

一只白鷺在水中顧影。連影子都是瘦的

這個冬天，它還沒有想好該思念的人

茫茫的河面上，沒有風

時至今日，已經下了九場雪

一只白鷺在水中，患上了懷舊過度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