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鄉村倫理是鄉村文明與現代教化不可替代的道德資源,是鄉村社會良好運行及習俗傳統再生產的重要基礎。引導鄉村生活和社會教化的發展,推進鄉村生活與現代社會的融合,促進鄉村意識形態的自我發展,是農村德育的應然追求。
關 鍵 詞 鄉村倫理;農村德育;道德起點
中圖分類號 G41
文獻編碼 A
文章編號 2095-1183(2016)07-0005-04
農村學校德育只有找到自己獨特的邏輯起點,才能實現精神上的自我建構。鄉村倫理的現代性體現為,一種在城市化過程中依然保持著自己的現代意義和倫理的魅力,一種可以與城市化信仰及其道德價值共存共享的精神內涵。從教育的角度看,這一起點的道德內涵就是鄉村倫理的基本價值與信仰,它標志著農村德育之所以為農村德育的基礎和本質,這是農村德育的道德基礎和倫理方向,也是農村德育的基本特點和本質。
一、農村德育的道德起點:一個值得重建的道德問題
農村德育需要有自我建構的能力,[1]盡管這種能力只是與城市道德的平等而非對抗。然而,要成功地建構這種能力,就必須從倫理體系上為農村德育奠定價值的獨立性。沒有這一前提,農村德育的其它一切問題都難以解決。新農村建設是我國的一項長期發展戰略,研究鄉村教化,尤其是農村學校德育問題,是新農村建設的重要內容。建立以鄉村文明為本位的農村社會,是當前新農村建設乃至城鎮化建設共同面臨的問題。一個處于爭議中的問題是,尊重鄉村文明及其道德信仰的獨立性和自我建構,是否應當成為鄉村建設和農村德育的基本立場。盡管對此有不同的看法,但在筆者看來,任何新農村建設的道德策略都不能以否定鄉村傳統為前提,農村學校的道德教育必須以鄉村倫理為基本出發點。不管農村社會和農村教育向何處去,無論是回歸傳統還是走向現代,無論是向往田園與生態還是心儀城市與繁榮,鄉村倫理都應當是鄉村社會及農村德育的倫理基礎。對于農村社會而言,鄉村倫理及其道德信仰,是農村社會和農民精神的道德基因。回歸村莊社會是他們固有的靈魂與信仰,而走向城市則是一種被迫的選擇和無奈的出路。他們即使走向城市并真正占有城市,也會比城市人更熱愛鄉村這一作為他們精神象征的故鄉。鄉村社會于他們有一種城市人沒有的尊嚴,而不僅僅是城市人所想象的休閑、田園和寧靜。因此,作為農民教育一部分的農村學校德育,其道德邏輯起點只能是鄉村倫理,而不是基于城市信仰的道德精神。盡管向農村社會傳播城市倫理及其現代道德精神,同樣是教育的責任和義務,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任何對農村、對農民的教育可以能離開與農民及所代表的鄉村精神的對話和交流。
農村問題是中國的特殊問題,也是中國的歷史問題。歷史上已經有許多學者進行過探索和思考,并進行了廣泛的鄉村建設實踐。近代以來,包括梁漱溟、晏陽初、費孝通等都有大量鄉村建設的思想和理論。新農村建設及農村學校德育研究,必須以這些理論資源為前提和出發點,而不能以城市化的未來引導新農村的方向。但鄉村建設的現實卻是嚴峻的,農村社會面臨整體性的道德危機。學者錢理群、劉鐵芳認為,農村社會的價值重建“不可能局限于農村社會內部實現這種價值重建,而應當是整個社會的價值重建問題”[2]。在他們看來,鄉村文化的消失是整體性的,他們原來曾經擁有“一個封閉而完整的精神世界”,但現在這個精神世界沒有了。[3]在農村社區及教育實踐中,諸多政策設計都體現了“去鄉村化”的思路。比如,農村學校的城鄉并軌,尤其是在撤鄉并鎮過程中,農村學校在價值體系、培養目的和辦學模式等方面都完成了城市化的進程,表現為農村學校與城市學校追求完全相同的教育目標,即知識、升學和離農。盡管這在教育公平意義上無可厚非,在提高農村教育的現代化水平方面也是成功的,但在鄉村倫理的文化認同方面,在農民子弟的精神塑造方面卻是失敗的。比如,農民的孩子走向城市,不是充滿自信地融入現代城市社會,而是帶著自卑的心理藏身城市社會的邊緣。錢理群、劉鐵芳認為,農民收入增加了,“三農”問題卻沒有得到解決。農民的精神貧困比經濟貧困更嚴重。[4]事實上,自從新農村建設及其方針提出以后,新農村建設就被視為國家實現長治久安和民族復興的重要前提,然而,在文化建設和教育方針方面,卻未能尋找到一條成功之路。
就目前關于新農村建設的研究來看,大量的研究及其相關政策設計的基本立場,都更多地側重于經濟與體制及基礎建設方面。比如,關于農民與土地關系、農村金融發展、城市移民問題等研究及相關政策計中,有關新農村文化建設與道德教化等方面的研究顯得嚴重不足。而在教育過程中,更少關注農村德育的特殊性,沒有把對鄉村社會的認識作為農村學校德育的基本出發點,以及解決道德問題的基本立場和出發點。
二、守護鄉村倫理:農村德育的道德責任
對鄉村教化的關注,早在民國時期就已經開始了。梁漱溟先生曾在《鄉村建設理論》中,專門論述了鄉村建設與鄉村教育對國家發展的意義。在他看來,中國社會的道德基礎根源于鄉村文明,鄉村建設是中國唯一的出路,主張通過創造新文化而創造一個新制度。[5]梁氏的觀點可能過于理想化,因為當時中國的首要問題是政治與民族問題。但梁氏強調文化建設的觀點在今天卻顯得十分重要。從教育的角度看,其重要性在于揭示了農村德育的基本出發點,如果農村德育不僅是農村學校教育的一個部分,而且是當代中國新農村建設的一部分,那么,鄉村倫理作為鄉村文化的核心部分,就必須作為農村德育的道德起點,而且守護這一立場就必然成為農村學校德育在道德上的一種責任和義務。學者賀雪峰強調了農村文化不可替代的價值,認為新農村建設應當尊重農民本體的文化價值。他批評以個人主義和市場經濟為主體的城市精神對農村文明的入侵,把農村生活和傳統文化推向邊緣,這是對農村和農民的文化掠奪。[6]這一立場對于認識和把握新農村建設的文化戰略具有重要意義,對于新農村建設及農村德育來說,既是一種基本態度,又是一個總體方針。
建國后,費孝通先生也十分關注農村問題的研究,他的《鄉土中國》是一個中國現代化的咨詢報告。費氏認為國情和民風是制定國策的基礎,強調農村在經濟與文化方面的自我發展。從表面看,這不同于我們今天強調城市帶動農村的發展策略,但從目前我國城市化進程出現的問題來看,說明費氏理論仍有極為重要的現代價值,即單純依靠推動城市化和工業化來實現農村經濟與社會發展是有局限的。在一些學者看來,在城鎮化的今天,教育已經失去回歸鄉村的歷史條件,認為教育的鄉土化對農民是不公平的。他們的依據是,農民子弟與城市孩子一樣,都在追求同一個的目標,城鄉在教育目標上已經并軌,尤其是在撤鄉并鎮的今天,教育已經通過行政力量并軌,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讓孩子得到優質教育資源,通過教育改變命運,是城市和鄉村社會共享的教育價值和目標?;诖耍J為教育的村莊意識和鄉土精神實際隱含著一種道德強制,剝奪了農民子弟的生活理想、道德自由及其自我選擇的權利。這一觀點固然具有許多合理之處,卻因為粗暴對待鄉村文明,尤其是鄉村倫理所具有的現代意義,而存在極其嚴重的缺陷和問題,它實際等于另一種道德強制,是對農民子弟文化尊嚴和道德自信的侵犯。盡管教育在城鎮化進程中并軌于城市的統一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失去文化傳播的功能,而專注于升學和競爭,但無論如何,鄉村倫理作為農民的生存信仰,與城市價值是平等的,也是現代文明所不可缺少的,對于現代文明及其道德精神,同樣不可以輕易毀棄。因為這是對一種文明的毀棄,一種對農民尊嚴和生存理性的毀棄。此外,這一觀點的悖論還在于,沒有注意到一個基本的邏輯問題,即無論是鄉村教育或是城市教育,追求所謂應試或升學的優質資源本身是否應當成為教育的方向?換一個角度看,即使鄉村教育與城市教育的并軌及追求升學目標是正當的,也與教育守護鄉村倫理及其道德信仰沒有任何矛盾之處。推進農村教育的鄉土回歸,重建鄉村文明的道德價值和現代意義,等等,所有這些都與農村教育的現代化,與城市文明的教育傳播沒有任何道德上的沖突。
基于上述立場看農村德育的倫理精神,農村德育應該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就當前農村學校德育來看,農村德育不僅在資源和條件上存在嚴重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在價值領域面臨嚴重的信仰危機,可以說,是價值的貧乏與資源的匱乏并存。比如,農村學校雖身處農村,卻與農村沒有關聯,孩子們接受著一套與農村完全沒有關系的教育,無論是教育的目的,還是教育的體系、課程和教材,都沒有真正體現農村教育的特點,起碼與城市孩子在所接受教育的形式上是沒有兩樣的。又比如,農村老師沒有鄉村意識,他們的身份大都可能是城市的,白天在農村教書,晚上開著車回到城市。農村學校已經成為鄉村中孤立的“城堡”,農村孩子向往城市,鄙視鄉村,在他們所接受的教育中,沒有得到對自己及對所處世界的肯定。農村學校的處境完全與鄉村世界相割離,盡管身處鄉村,卻體驗不到鄉村的教育和生活。農民的兒子不僅不是鄉村文明的守護者,反而是鄉村文明的埋葬者。他們在生活上拒絕鄉村,在精神上缺少鄉村認同,在尊嚴上沒有鄉村自信。校園的圍墻不僅是物理性的,而且更是精神性的,城市的標準和信仰打造著這堵“墻”的根基。由此,農村德育需要探討價值與資源的設計與重建。
三、鄉村使命與道德進步:農村德育的開放性
農業文明是人類精神傳統的一部分,它的確與我們今天看到的、城市人所崇尚的生活信仰和道德精神有巨大的不同。法國社會學家孟德拉斯對農民的文化性曾有精辟論述,在他看來,“農民是屬于永恒自然的人,因而他必定是守舊的人”[7]。在這里,“永恒自然人”是對農民性的文化本質最深刻的揭示。農民是否可以走向現代性,是否保守和落后,這或許是可以探討的問題,但農民必定具有自己的獨特本性,應當是毫無疑問的。對于農民來說,他們之所以對變化和創新沒有城市人熱情,而對過去、傳統和習慣情有獨鐘,是因為他們與作為自然象征的土地有更深厚的淵源?!拔磥砜偸遣淮_定的、甚至令人不安的,而過去是令人放心的?!盵8]因為“過去”是不會再有變動的,是穩定不變的存在,而未來則是不確定的、需要想象的存在。農民恐懼未來和變化即源于這一天賦的自然本性。
然而,我們是不是可據此認為農業文明及鄉村倫理就會與現代城市文明格格不入,甚至是人類走向未來社會的阻力?這值得討論。在筆者看來,城市精神悅納鄉村倫理在道德上是一種進步而不是相反,城市文明要走向未來,要消除負面道德問題,包括冷漠、自私、金錢至上,過度消費和奢侈,以及無情競爭、放縱私利的生活方式等,都可能不得不依靠傳統道德的重建和回歸。某種意義上,鄉村倫理是城市文明的精神后方。[9]沒有這個后方的支持,城市文明走向未來的道路就不會平坦。美國學者喬爾·科特金告訴我們,城市精神標志著人類的進步及現代性的成長,但城市文明的興起,使現代性得以成為可能,但與此同時,人類“卻開始喪失古典的美德意識和道德凝聚力”[10]。可見,在長期農業文明前提下形成的具有獨特個性的文化、習俗和價值觀念在現代城市化進程中仍然具有不可剝奪的價值和意義。中國農民有自己對生活和幸福的理解,這些都是現代城市文明不可替代的,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尤其值得強調的是,鄉村精神不僅屬于農民信仰的一部分,而且也逐步成為城市精神的一部分。只有從道德上維護農村的文化、信仰和生活方式,中國的現代化才可能保持自己的獨特性、生態性、多樣性,并創造出真正可持續發展的國家文明。鄉村社會作為一種道德信仰和生活方式,已經不是城市人的暇之余的消遣,而且逐步成為修正城市生活、彌補城市精神缺陷的一劑良方。鄉村精神不僅針對農民子弟,而且也針對現代文明,不過,它對鄉村社會和農民子弟顯得更為重要和迫切。鄉村教育及其倫理精神的特殊性,目的不是強制農民子弟留農、守農,而是讓他們更加自信地走向城市,抑或有尊嚴地生活在鄉村。學者賀雪峰在分析鄉村建設的意義時指出:“村莊是這個變動世界中農民可以依托的根,是他們在變動世界中保持信心和力量的想象共同體,是他們心靈的慰藉之所。如果九億農民有了村莊這個根,如果在外流浪的農民還想到家鄉,他們就不至于過于虛無,就會多少感到有些寄托和希望?!盵11]農民可以現代化、城市化、開放化,但鄉村精神不可以城市化,她與城市化進程一起,應當成為現代性及開放社會的一部分。
從另一角度看,孟德拉斯所謂將農民視為“永恒自然人”的觀點,同樣應給予正確的認識和理解。農民的自然本性是他們的文化基因,他們迷戀和崇尚自然、寧靜、生態和安定的生活,但這并不意味著農民德性是一成不變的,更不意味著農民不具有現代性。就中國農民在現代化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他們在中國現代化建設中所作出的貢獻可以看到,由鄉村信仰所塑造的這一自然本性同樣具有巨大的可塑性。學者趙樹凱在評價中國農民的現代性時認為,包括馬克思、韋伯等都對農民抱有偏見。在他看來,簡單套用他們的理論來評價中國農民是不恰當的。他認為“中國農民是最富有冒險精神的,比城市工人、比國家勇于承擔風險,憑什么說他們保守?他們確有保守性,但是,應該有更新的角度,更具體的考察分析”[12]。中國農民比城市人更敢于接受變動的世界,他們帶著內心深處的自然本性,帶著根深蒂固的傳統,卻勇敢地走向城市這一陌生的世界。因此,不僅鄉村倫理不等于退化和墮落,作為由鄉村社會所造就的中國農民及他們的子女,同樣不能當作現代性的另類來看待,相反,他們是中國走向現代性的重要力量。從這一角度,將農村學校德育奠基于農村社會,立足于鄉村倫理,不僅具有實踐的可行性,而且具有道德的正當性。進一步看,中國未來的現代化建設,不能等同或仿造城市化的模式,而中國農村社會的現代化也絕不能“克隆”城市社會,不能以犧牲鄉村文化和農民信仰為代價。教育的責任是澄清鄉村文明的意義,而要教給農民的應當是道德選擇的權力和能力,教育應當讓農民的兒子在接受教育的過程中,就已經深深地埋下一顆精神自我的種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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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趙樹凱.農民的政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20.
責任編輯 徐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