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之“道”與宇宙秩序

董平

摘 要 《老子》深刻地體現了對于世界本原的同一性問題的終極追索。老子發現了宇宙全體現象最終存在與統一的本原性根據，將其名為“道”。“道”是“有”和“無”的統一，本身無意志、無目的、無意圖，此為“無為”、“自然”。另一方面，“道”本原性地引導并制約了一切萬物的自身運動，即為一切萬物向其本根的回復?！暗馈笔翘熘?，“德”是物之本，所以“道”尊而“德”貴。“德”本原于“道”，有“道”才有“德”，所以“道”、“德”一源?！白鸬蓝F德”，就是尊貴我們自己的生命本原。

關鍵詞 老子 道德 自然 生命本原

分類號 B223.1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16.07.001

The Tao of Laozi and the Law of the Universe

Dong Ping

Abstract Tao-te Ching deeply reflects the ultimate exploration of the identity of the worlds origin. Lao zi found the primitive basis of the ultimate existence and unity of the universal phenomenon in the universe， and named it ‘Tao. ‘Tao is the unity of ‘existence and ‘inexistence， which has no will， no purpose， no intention. This is regarded as ‘inaction and ‘nature. On the other hand， "Tao" guides and constrains the movement of everything primitively， which leads everything to its origins. ‘Tao is the origin of the universe， while ‘De is the object of the material world， thus ‘Tao is respectable and ‘De is valuable. ‘De is based on ‘Tao， so ‘Tao and ‘De has the same origin. ‘Respect Tao and value De is equal to respecting the origin of ourselves.

Keywords Lao zi. Dao. De. Nature. Origin of life.

0 前言

《老子》毫無疑問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為重要的基本經典之一。一部經典，它之所以是經典，往往并不在乎它的篇幅有多長，也并不在乎它的文字有多么深奧、多么艱澀。經典的文字實際上大都是簡短的、易懂的，但當我們去閱讀這個經典的時候，往往又是似懂非懂的，看著好像很明白，仔細一想又不那么明白。這大概是經典的一個共同特點。經典的語言其實往往是淺白的，但其意義富厚，所謂言約義豐，不同時代的人們都可以從經典的閱讀中獲得某種獨特體悟，獲得某種生活智慧?！墩撜Z》是這樣，《老子》是這樣，其他民族的一些經典，比如《圣經》也是這樣。一種文化傳統，實際上就是經典的詮釋歷史，所以對于經典的傳承，實質上也就是在繼承文化傳統。經典的詮釋、傳統的繼續，都是靠人來實現的，所以孔夫子說：“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比绻粋€時代沒有人再去關注、解讀、詮釋經典，再去實踐經典所載的基本義理，那么很可能也就意味著文明傳統的斷絕了。南京圖書館在徐小躍館長的主導之下，一屆一屆地舉辦讀書節，以經典為核心，以經典義理為主題，不僅來闡釋經典，而且倡導對于經典要義及其核心價值在現實生活中的貫徹實踐，這就是對于文明傳統的繼承。就這一點來說，我首先要對小躍館長表示特殊的敬佩。

具體講到《老子》，作為一部書，文字很短，“五千言”而已，后人把這“五千言”分為81章，也就81章而已。但對這81章文字的解釋，如果從《韓非子》的《解老》《喻老》算起，一直到當代，則恐怕解釋性著述就不下千余種。這既可見《老子》這部書的魅力，也可見《老子》這部書的解釋難度，真可謂見解紛紜、莫衷一是了。這次論壇的主題是“尊道貴德”，如何來理解《老子》的“道”與“德”，我下面就談一些自己非常粗淺的想法，以拋磚引玉。

1 道：世界本原的同一性存在

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毫無疑問，我們必不可免地是要和世界上的人、事相交往的。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之所以可能，是由于人具有其類的共同本質，那么我們和自然萬物的交往之所以可能，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和自然萬物之間也具有某種本質的共性？事實上，古人真的就這么認為，大抵預設了世界一切萬物是具有某種本質共性的。正是這種共性的存在，世界現象雖然紛紜繁雜，才終究具有統一性。而正是對于這種本質共性的尋求與不斷追索，漸漸會深入于超越現象的“形而上學”維度，從而達到哲學上通常所說的“本體論”的認識。為什么一定要在理論上去追溯世界的統一性問題呢？因為如果世界只是雜多的現象，而不存在某種本質的同一性，那么也就意味著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是“碎片化”的，我們只能接觸到事物的片段，而不可能去整全地把握世界了。顯而易見，這是不符合人類生存的基本事實的，更不符合人類自身的生命目的。如果我們試圖實現對世界的整全的統一的把握，并在這種把握中實現生命存在的整全與崇高，那么我們就需要有關于世界現象全體之本質同一性的基礎性預設。

事實上，人類自誕生哲學以來，本質上都在追索著同一個問題，就是世界本原的同一性問題，至少可以說對這一問題的追索是構成哲學史上的一個連續的重要事件的因素。在中國思想當中，特別是以《老子》為典范，同樣極為深刻地體現了對于這一問題的終極追索。老子發現了宇宙全體現象最終存在事物之間統一的本原性根據，對于這種“根據”，老子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把它叫做“道”。我們今天說到“道”，好像它只能叫做“道”，不能被叫做別的什么，這實際上是不對的?！暗馈敝皇且粋€名稱、一個符號而已，是用來標注那個宇宙全體一切現象的終極存在的。在老子看來，宇宙全體的這一終極存在本身的存在是確定無疑的，如果它是不存在的，那么現象全體，包括人類自身在內的一切萬事萬物的統一性、同一性就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墒菍τ谶@樣的一個終極存在，在老子這里卻遇到了一個首先的困難：不給它取個名稱吧，那么很遺憾，它就不能進入我們的語言，如果它不能進入語言，那么我們就不能對它進行言說，它也就不能被傳達，人們就無法對它加以領會，因為語言的基本作用就在于“能指”“能詮”；但如果給它一個名稱吧，任何名稱又都不符合它自身存在的真實狀態，因此它本質上又是不可以被命名的。為什么呢？原因也很簡單。在現實生活中，凡是一切可以被命名的東西，大概基本上都符合幾個條件：一是有“方分”，也就是說，它有某種具體的形態，是有邊界的，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立體的、三維的；第二，既然它是有形態的、有形象的，所以它具有某種獨特的質量：與此相關的第三點，那就是它應該有某種可以描述的、可以測量的物理特征。這樣的一些東西，按照老子的觀點，都是可以命名的。總之，凡是可以命名的，只是“東西”，是現象。世界現象的多樣性、豐富性、雜多性，在語言上就體現為“名言”的多樣性?？墒鞘虑榈牧硗庖环矫媸牵鳛橛钪嬉磺腥f事萬物的本原實在的“那個”、代表了無限多樣的世界現象的終極統一性的“那個”，恰好不是現象，而是超越于任何現象的，也即是超越于任何“名言”的了。這可麻煩了啊！不給它一個名稱，它無法進入語言；給它一個名稱，卻又不符合它自己的本來狀態。怎么辦呢？只能勉勉強強給它安個名稱吧，把它叫做“道”吧！所以老子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在《老子》五千言當中，“道”“大”“一”“樸”，這些名稱是經?；煊?、互用的，為什么會這樣？我的想法是，恰好就是叫我們不要執著于什么東西是“道”，或者“道”只能是個什么東西。老子是要告訴我們：“道”作為宇宙萬物的本原性實在、終極實在，是不可執著于任何名稱的，名稱只起到一個“指代”的作用而已。

不過我們現在還是用“道”這個名稱吧。我們現在應當可以曉得，道本身的存在是非現象性的，是超越于任何現象的，本質上是不可言說的。就事物現象的存在而言，它都有某種獨特的物理特征呈現給我們，有形有色的我們可以看到，看不到的可以聽到，聽不到的可以聞到，聞不到的可以觸到，等等?？墒恰暗馈鼻『貌⒉痪哂腥魏维F象的規定性，不具有任何現象意義上面來講的物理特征，因為它根本就不是現象，而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相對于現象的“有”而言，我們只能把它叫做“無”。但是這樣的“無”，卻又不是“純粹無”，因為它恰好是一切看得到的、聽得到的、聞得到的、觸得到的，也即是任何具體現象的本質來源、根本來處，就此而言，“道”不僅是“有”，而且是宇宙一切萬物的終極本原，是終究真實的、永恒實在的“有”。因此就“道”自身存在的真實狀態來說，它原本就是“有”和“無”的統一，它既超越了一切現象之“有無”，又統攝了一切現象之“有無”，它即是無限者本身。正因為它是“有”“無”的統一，所以它既可以形見，也可以不形見；既可以呈現為一切萬事萬物，引導出宇宙一切現象，同時也主導著一切現象向其自身本然狀態的回歸。正因為如此，“道”的真實存在，我們就既可以從“有”的維度來進行觀審而加以領悟，又可以從“無”的維度來加以觀審而進行領悟。但不論在何種維度上，“道”的存在都是無限的。作為無限者，它就必然是普遍的、永恒的、獨立的，既超越于現象之表，又普遍存在于一切現象之中的。正因為它是無限者，所以它實質上是不可用語言描摹的，因為它是不可描摹的，所以它是不可命名的，一切命名都只是“強名”。

2 德：從“道”獲得自我存在的本性

我們現在知道，一切萬事萬物都是從道所產生的，所以我們把“道”叫做宇宙萬物的“本體”“本原”“本根”。把它叫做“本根”，是指一切萬物都是從它那里生發出來的，所以老子有一個非常形象的說法，稱“道”為“天下母”。母是偉大的，因為她是“能生”的，是給予生命的，所以“道”即是一切萬物的生命本源，是全體宇宙的生命本源?！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把自己的生命賦予給了天下一切萬物，從而使一切萬物皆得其生、皆得其養，而成就其生命的完善。也就是說，我們所見的任何自然的存在物，它之所以是這個樣子而不是任何別的樣子，是由道來決定的。道賦予其生命的本質，賦予其本性，才使它成為這個樣子。正是在事物從道那里獲得其生命本質的意思上來說，這就有了“德”這個概念。我們今天往往“道德”連言，或許還會把《道德經》的“道德”一詞理解為人倫理法意義上的道德，那就應當曉得，這與老子《道德經》所講的“道德”不是一回事。在老子那里，“道”是就最高的層面，就宇宙一切萬物的本原層面而言，“德”則是就物的層面，也即是現象的層面而言，現象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有得于“道”所賦予給它的本性。有得于“道”而謂之“德”。德者，得也。比如說，都是樹木，為什么“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而滿大街的梧桐樹早就凋了呢？性使其然也。不同事物從“道”那里所獲得的本性就是如此。所以從物的角度講，一切事物之所以是多種多樣、無限繁復而又雜多，歸根結底，就是它們各自從“道”那里所獲得的“德”是各不相同的?！暗隆币簿褪恰靶浴薄Ｒ虼?，“道”無不同，而“性”則多樣?！暗隆被颉靶浴敝远鄻樱瑒t與“氣”相聯系，“氣”必有純有雜、有厚有薄、有多又少……，總之，不論人還是物，都是從“道”那里獲得自我存在的本性，這個“性”就叫做“德”，“德”也叫做“性”，在物就叫做“物之性”，在人就叫做“人之性”?！靶浴钡谋驹瓌t是“道”。就此而言，“人之性”與“物之性”，不過就是“道”在人、物兩大層面的呈現。它們可不可以相通呢？當然一定是可以相通的。

“人之性”與“物之性”原本相互貫通的觀點，在中國的古人那里，原是常識。如果這兩者之間的貫通是不可能的，那么所謂世界的統一性也就不存在了。正因“人性”“物性”原相貫通，所以人、物可以對觀，因人而可以觀物，因物而可以觀人。這個觀點非常美妙。不僅老子、莊子這么說，儒家其實也這么說。比如孟子就曾經講過：“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我一直在問：“盡其心”，是盡你之心；“知其性”，是知“人之性”，那么知“人之性”，為什么就可以“知天”了呢？如果“人之性”與“天”是不相貫通的，那么哪怕你盡了心、知了性，也未必能“知天”。既然孟子如此說，那就說明在孟子那里，同樣是確認“人之性”與“物之性”是兩相貫通的，這就叫做“天下萬物為一體”。

3 尊道貴德的涵義

現在我們可以講到這次讀書節的主題了：“尊道而貴德”?！暗馈笔翘熘暗隆笔俏镏?，所以“道”尊而“德”貴。當然，這里的“物”是包括“人”在內的?！暗隆北驹凇暗馈?，有“道”才有“德”，所以“道”“德”一源；“人之性”與“物之性”相互貫通，所以“人”“物”一體?！白鸬蕾F德”，即是以道為尊、以德為貴。當然，這里的“尊”“貴”其實是可以互用的，也可以說成“貴道尊德”。老子只是告訴我們：“道”“德”這兩樣東西很重要，人要實現自己的本質存在，就必須“尊道貴德”。如何“尊”、如何“貴”呢？就是要知道、悟道、體道、行道，讓“道”成為我們全部生活的核心與原點，遵從本原，還原真實。

“道”把自己的本質賦予天下一切萬物，使一切萬物皆能稟其“德”、成其“性”、得其生，成就萬物所應有的本原樣子，這里面有沒有意圖？有沒有目的？有沒有意志？沒有，因為這原是“道”的自身存在方式，它原是通過“衣養萬物”來實現自己的存在的?！暗馈蓖ㄟ^它自己的本原性運動而把自己的本質賦予天下一切萬物，使一切萬物皆得其生，皆得其性，只不過是“道”自身的存在方式，是它自身真實存在的實現而已，所以是沒有意圖，沒有意志，沒有目的的，這就叫做“無為”，也叫做“自然”。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句話叫做“道法自然”，所謂“自然”，也就是“自身本然”，跟現在所講的“自然界”不是一回事?！暗馈弊陨淼拇嬖跔顟B本來如此，所以叫做“自然”?！暗婪ㄗ匀弧笔侵v道只效法它自身存在的本然狀態。既是自身本然如此，所以“自然”就是“無為”，“無為”就是“自然”?！白匀弧薄盁o為”就是“道”本身存在的狀態。“道”的存在盡管是“無為”而“自然”的，可是從物的方面，也就是現象的方面來講，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因有得于“道”所賦予的本質才得以存在的。道不僅“生之”，而且還“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這樣才成就了具體事物本然的應有狀態。因此在老子的意義上，“道德”的世界，即是有本有原、天下萬物一體的世界。脫離了“道”，脫離了“德”，便天下無生，天下無物，世界也不成其為世界了。這一個“道德”的世界，就是宇宙全體共相統一的世界，是無限廣大、博厚高明、悠久無疆的，是鼓蕩著無限生機的生命存在的世界。

就此說來，我們“尊道而貴德”，就是尊貴我們自己的生命本原?！暗赖隆奔绕毡榇嬖谟谝磺腥f物，豈能不普遍而又完全地存在于人？因此就人的現實生存來講，把我們從“道”那里所獲得的“德”真實地體現出來，我們才真實地享有自我的生命存在，否則我們就很可能糊里糊涂地過了一生，甚至陷入“妄作”而走向自我生存本質的悖反。在《老子》里面，“妄作”的結果就只有一個字：“兇”。

什么叫做“妄作”呢？因不知道而悖道的所有行為，一切以私心、私利、私欲的滿足為目的活動，不論主觀上是想“行善”與否，本質上說起來，就都叫做“妄作”。為了避免“妄作”之“兇”，我們就需要了解“道”的自身運動法則，這樣才能循道而動，依道而行。老子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這就是老子所體悟到的“道”的自身運動的本然法則。什么叫“反”？“反”就是“返”，即是回歸。一切從“道”所產生的萬物，都必然毫無疑問地回歸于“道”本身，“道”既是一切萬物的本根，又是一切萬物的最后居所?！按笤皇牛旁贿h，遠曰返”，這就是“道”自身的永恒運動，由此而展開了宇宙一切萬物的永恒的生命秩序。就任何單個的存在物而言，由“逝”而“遠”，由“遠”而“返”，終究朝向它自身本原的回歸，實質上就是個體事物的存在過程，在生命個體那里，這一過程就體現為一個完整的生命過程。所以人也不例外，完整的生命存在過程，同樣是朝向本原的一個回歸過程。但人畢竟不全然等同于物，因為我們的“德”是最為純厚而又完全的，所以我們便有心靈的智慧，來主動地知道、體道、悟道、行道。懂得這一點并身體力行的人，就不是一個“妄作”的人，而是必能處謙、處卑、處弱、處下而不爭的人，是能因應“反者道之動”而“無為”的人，這也就是對于宇宙永恒秩序的遵循與遂順。人具有承擔起知道、體道、悟道、行道的本然使命。只有這樣，我們的生命存在，才有可能在向著“道”之本根的回歸過程中，實現自我生存的意義與價值，體現出自我生命存在的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