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耳鳴（組詩）

王明韻

致耳鳴

你真好

這世界最好的鳥鳴

也不能像你如此這般

響徹肺腑

1001夜

我在你在

我在哪里你在哪里

如果有一天我失蹤了

你一定是定位儀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你一定是人群里

最沙啞的哭聲

一生的陪伴

如影相隨

他人以桑養蠶

我以命養蟬

多么幸運的人生

病著

且無藥可治

且把自己

打扮得不像病人

親愛的

親愛的耳鳴

我能把你稱之為

親愛的嗎

病耳朵

病耳朵

你比我可憐

一直病著，去醫院，去民間

在活著和死亡的路上

我必須愛你，全部的愛

聚集在掌心

熱熱地搓揉你

淚水向上流，經過耳蝸

滋潤你。還有耳垂、鼓岬

以及附近的肌肉、骨頭

和耳崖上塌陷的皺紋

你一定很累，天天叫著

夜夜叫著，一生的陪伴

一生啊——這命中之命

這上帝的神曲

病耳朵，讓我聽見

愛的聲音，也聽見了

刺耳的聲音

我要獎勵你

用微笑作獎品

同時獎給更多的人

來吧，病耳朵

長岀你的花朵和語言

我要帶著你

從死神之門岀走

去另一個門扉，聆聽

新生兒的啼哭

疾 病

我不說政治、社會、人生

也不說溪水的污濁和天空的灰暗

只說身體/肉體，它的血脈和器官

有時它奔跑，攜帶病菌；有時

它睡下，醒來卻發燒了

打針、吃藥，唉喲唉喲地呻吟

讓親人和月亮，在走廊不安地走動

還有人病著病著就死了

死在去醫院的路途，應急車道

蝸牛在爬行中焦慮地鳴笛

更多的時候，我們無法支配自己

把愛恨情仇，都拴在健忘的身牌上

還有牙痛，牙疼不是病

是繩索，想吊上去，又斷在了細處

在足浴房，洗腳妹費力按摩

掌心的穴位：這里是心臟、肝膽

消化道和生殖——她像中醫

透過窗幔，看見幾朵想家的云

一生要生多少場病？躲著、閃著

一生就所剩無幾了。有些病

像過客，來了又走；有些病

在身體里駐扎、擴張、擴散

一點點把我們化整為零

我總是在病倒之前出發

攜帶心寶、救心丸、創口貼

去看望沿途的風光和親人

當有一天我老了，我倒下，我會

記住一些草藥，它們，曾像我一樣

生長在路邊、溝渠和懸崖

去海邊聽濤

總是在路上，總是要繼續

弄丟一些時間

在天涯看病，云和月

分別是固體、液體的中草藥

云層里的陽光，像一盆污水潑向我

處方紙上，寫滿親人的名字

醫師在抓空氣為我療傷

漏水的十指彌漫著咒語

我摸摸耳朵，它還在叫

我決定帶著它轉院：去海邊聽濤

烏 蕨

草有草的命

人有人的命

吃草的牲口挨刀的牛

割草的少年劃破手指

那一年我住院，南關、難關

右派老中醫，用抹布擦桌子

開給我烏蕨煎湯的秘方

葉子上有風霜、鹽

花蕊手持念珠

莖生一、生二、生三

泥土之根，帶著泥土

把最高之苦獻給我

若干年后，我岀行秦嶺

秦嶺以南，烏蕨和水鳥一起越冬

白湎草

我知道你還有一個名字：刀口藥

我是沒有傷疤的人，但我疼

疼且痛，沒有依據，沒有說明書

白湎草·刀口藥，開出花朵喂蜜蜂

等你老，等你凋謝。辛、微苦之中

木炭按捺不住火焰，藥罐在沸騰

在你的闊翼里，在你的刺齒、茸毛間

我伸展十指，擎著雪花飛

你種子瘦小，但土地肥大

我腳底生風，卻只能住在花盆里

草非草，你是藥

藥非藥，你是白湎草

多想在書房里種下你

多想在文字里挽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