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圈的朋友都稱啟基叫“幺哥”。陳啟基這個名字似乎已被人們遺忘,可我自七十年代起就稱“啟基”,直到現(xiàn)在,時間長了,越老越親切?!扮鄹纭贝罂前耸甏蟛庞腥诉@樣叫他的吧?
我就讀中央美院時,有一次回貴陽,我們在郊外畫畫,看到啟基畫的畫還不錯,我就問啟基:“你怎么不去報考美院呢? ”他回答:“超齡了。”是啊,那時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時代決定了他不能是科班,命運決定了他只能生長在野地。啟基命運坎坷,從小失孤,隨姐姐長大,生活艱辛,在孤兒的苦難生涯中開始學畫,他終于在藝術中找到了心靈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氣。啟基在他長長的人生道路上始終與藝術自然地結合在一起——生活即藝術,藝術即生活,直到現(xiàn)在……
我在中央美院完成學業(yè)后留校任教的幾十年中,與啟基的接觸并不是很多,但是,幾乎每年回到貴陽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打個電話,相約某日去某個地方走走。這個相約從未間斷,幾十年如一日,一樣的親切,一樣的無所不談,一樣的熱愛郊外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志同道合,心心相印。記得有一次在啟基家聊天晚了,盡管兩家相隔不遠,但我還是在啟基家住下了,繼續(xù)談人生、談藝術、談荒山上的野草野果呈現(xiàn)出的種種禪意,直至深夜。
啟基像山野里的一棵草、一棵樹或是一座山。純樸自然是他的天性,當藝術不知不覺到來時,就像天上下了一場雨,無喜無憂,自然吸收,不斷成長。七十年代他畫了許多風景和人物的寫生,也進行了一些創(chuàng)作,他在他的油畫中向世界詢問著:我們從哪里來?我們上哪里去?(高更語)。生活的滄桑,事業(yè)的艱辛,使他的油畫蒙上了一層辛酸、憂郁的色彩,而那豐富微妙的色調(diào),稚拙有力的造型又讓人感到他內(nèi)心對自然、對生命的熱愛。他自由地運用著自然的符號:田野中的玉米,河里的魚蝦,裸體少年,沉沉的山坡。微風吹過,畫中傳來陣陣淳厚、原樸的氣味,讓人感動得流淚。到了八十年代,啟基的藝術逐漸走向多元化,從攝影、燒陶、木雕、再到編織壁掛的創(chuàng)作。王林先生在《“瞬間的真實性”——讀陳啟基先生攝影作品有感》一文中寫道:陳啟基先生深諳攝影的本質,他從不用虛假的紀實性迷惑人,即使是對象具體的人像攝影,或是運用道具使之具有舞臺性、矯飾感,或者是附著物品使之呈現(xiàn)異樣感、荒誕性,或通過繪畫處理和拼貼添加以造成殘缺、破碎、割裂和分解,其目的無非是要把觀者的感受引離對象的真實,導向內(nèi)心的體驗。啟基把攝影當作玩,當作生活的一部份,其中也包括他的燒陶、木雕以及和好友章治華一起編織了多年的大型壁掛,類似這些作品都有王林、管郁達、張健健等諸多批評家的評述,這里就不一一例舉了。
八十年代的某一天,我回到貴陽,走進啟基在市中心的一間二十多平米的工作室,里面亂七八糟,到處堆滿了編織壁掛用的麻布、各色麻繩、紅布黑布、紙張塑料板、園木、煤塊,中間還有一個鐵爐子和正在編織的壁掛,如戰(zhàn)場一般。我順手拿起一張整開大白紙,中間撕個洞,潑灑了一些顏料,頭往里一鉆,戴在脖子上,只露出一個頭來,啟基興奮,拿出相機開始拍照。就這樣,一個長達三年,在室內(nèi)、過道、屋頂,郊外的行為藝術活動從此拉開了序幕。批評家管郁達曾在文章中評述:“曹力、陳啟基、章治華是貴州早期觀念藝術和行為藝術的倡導者與實踐者。從1988年開始,曹力、陳啟基、章治華在貴陽野外,居室等場所策劃實施了長達三年的行為藝術活動“人·生命·信仰”,參加者達數(shù)十人。與九十年代以后演變?yōu)閭髅匠醋鳠狳c的行為藝術表演不同,“人·生命·信仰”這個事件幾乎不曾見諸媒體,故至今尚不為人所知。根據(jù)當時留下的一些文件、照片和當事者的回憶大致可以看出,作為貴州早期發(fā)生的行為藝術活動,“人·生命·信仰”仍延續(xù)了八十年代藝術的終極追問理想與宏大敘事方法,具有很強烈的原始地域表現(xiàn)主義色彩,充滿了一種悲壯的、挽歌式的儀式感。”
啟基初中還末畢業(yè)就輟學了,生活的磨礪竟然讓他完成并出版了《我的石阡》一書,這是一部自傳性的散文系列,正如《我的石阡》這一書名所示,他主要不是自敘經(jīng)歷,而是隨著個人歷程,講述那個時代、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這是一些人的歷史,也是一方水土的歷史(戴明賢先生語)。從此書中可以感受到啟基對“家”有種與眾不同的人生體驗。在2000年以后,啟基收集整理了幾十戶家庭的歷史資料和新老照片,進行了長達近10年的《中國家庭》創(chuàng)作,其作品曾在國內(nèi)外展出。
近幾年,啟基又進行了綜合材料的實驗性創(chuàng)作,他利用泥土、沙子、蓑衣草、煤籽、木節(jié)等自然媒材與丙烯等材料的結合,附著于木板或畫布上,時而涂抹時而堆集,時而雕刻時而鏤空,在泥土、草木、丙烯這些材料的不斷重新組合混搭下,賦予著這些無生命的材質以特有的靈性。記得上海月湖美術館收藏的一幅三聯(lián)畫(360×180cm),就是在灰黃厚重的色調(diào)中體現(xiàn)了曾經(jīng)燃燒過的大地,質樸、粗糙的肌理畫面中有著尚未熄滅的枯草、木板和書籍,在厚厚的泥土中隱約呈現(xiàn)著些許的陶片,而在近乎流淌的銀灰色和雜草叢中又有卵石、陶缽及草鞋……冥冥中我似乎感覺到在氣勢磅礴,氣氛悲壯的畫面下又帶有一種祥和與慈悲的禪意。
啟基喜歡木,曾經(jīng)創(chuàng)作過不少抽象的木雕作品,有一次我們?nèi)サ劫F陽郊外的一片大山里,沿著河谷穿行,在小溪邊上一戶農(nóng)家的柴火堆里,啟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圓形松樹枝上的木節(jié),啟基扛回去略加整理,那個疑似大腦的木雕令我很歡喜,準備收藏,不料卻在中央美院畫廊的個展中被北京國際藝苑的劉迅先生收藏了。啟基有著木的情結,這也許是他從小就上山砍柴,一直生活在荒野大山中的原故吧!在近幾年綜合材料的創(chuàng)作中他制作了一幅七米多長的折頁——一棵老樹,宛若一條巨蟒在蒼茫的群山中卷曲著、伸展著。彎曲的樹干聚集著厚厚的青苔,濛濛的細雨侵蝕著,腐蝕著,即將變?yōu)樾嗄?,化為塵土。整個畫面悲壯而蒼涼,這不就是啟基花了兩年時間精心制作的自畫像嗎?這就是他的生命結構和人生歷程。
啟基是我的老哥子,也是我藝術歷程中的同路人,我們會一起將藝術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