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魘

夜幕下的香港，華燈初上，將四周萬物都繁華地染成奇幻的藍紫色，那寶芙萊舞廳里燈火通明，樂聲曼妙。在舞臺中央擺動的，有年輕的姑娘、先生，也有上了些年紀的“老人物”。

坐在舞臺下的大多是些中年太太，其中最為豐滿的是姚太太，她正翹著腿，打量著侄女兒：身材高挑，腰卻極細，玲瓏有致，穿了件寶藍色天鵝絨岔口旗袍，踏了雙鮮紅色的細高跟，盤了個香丸子髻，更天真可愛得緊。坐在姚太太旁邊后，葉茱莉百無聊賴，只好將眼睛掃來掃去，正巧看到了徐甫源。徐少爺早就盯著她看了，心下一激動，便大步直奔而來。她“唰”地起了個身，道了句“先告辭了”，便操著小碎步快速離開，徐少爺人高腿長，兩下就趕上了。茱莉心下極不情愿見徐甫源，但又礙他是香港三大富少之一，少不得給他好臉色看。徐甫源見了茱莉笑臉相迎，自是歡喜得很，邀她飲幾杯白蘭地，她又只好笑臉接受，卻又不勝酒力，兩杯不到，就醺醺然了。徐甫源再三挽留不住，只好陪著她往門外走。她邊走邊瞧見了一位迎面走來的先生，那位先生五十來歲，戴著黑帽子，披著黑風衣。他雖一身黑，卻慈眉善目的，讓她仿佛一見如故。這時只聽見徐甫源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嘿，那人兒也配來這兒，一夕之間成了有錢人，原來可是漁民出得身，一股魚腥味兒，我頂看不起他。我們快出去吧，怪臭的。”茱莉在黑暗中白他一眼，不再理他。只見門口正立著個玲瓏嬌俏人兒，那人兒見著茱莉，趕忙迎著上前來。茱莉如同見了救世主一般，和冷翡翠靠緊了。冷翡翠機靈得很，對著徐甫源笑道：“徐少爺，您寬心好了，小姐同我一塊兒，丟不了，您請回吧。”徐甫源只嘆今晚過得太快，不忍分離，卻也斂了情，向茱莉要求一個英國式的吻別禮才肯離去。

次日，茱莉挑了件酒紅長身裙，戴了頂百褶小洋帽到了清水公園參加海灘派對。正巧，一進門就看見了昨天的黑先生。她舉著叉子，望著黑先生，覺著他如木挺拔，定是名中含木，便放下了叉子，在吐司上寫下了一個“木”，昨天又聽他原是漁民出身，名中定有含水，便又拿叉子寫下一個“氵”，再看他的眉宇之間猶有英氣，便最后寫下了個“刃”。她開心極了，覺得那位先生定是姓梁，沒有錯了。她只是兀自笑著，未在意到身邊有人經過。那人“簌簌”地經過她的旁邊，卻沒有繼續走，而是停了下來。她悄悄地睜開眼，心中默默念著千萬別是那“梁”先生。可是不想來什么偏偏來什么，她睜眼后，瞧著那“梁”先生正佇在她身邊，眼睛停留在她的吐司上。“梁”先生盯了好一會兒，開口道：“冒犯了，這‘梁字姑娘是不是少寫了一個點？”她小鹿亂撞一下，定睛一看，果然，自己寫了個“刃”卻忘了“梁”字右邊還有一點，又羞又窘。那先生也覺得氣氛有些尷尬，笑著說：“你瞧我，最近剛海歸香港，見著一個中文字就想仔細瞧瞧，不料你這個字剛好被我揪出錯處了。”她也笑了，問著：“先生從哪歸來的？”“梁”先生道：“美國，從那兒的圣弗朗西斯科回來的。在外兒總會念家，可回香港又總抬不起頭來，每日最開心之事便是能來這海邊走走，復復年少模樣。”她趕緊扭開了話題：“我猜先生姓梁吧？”那先生眼睛閃了下，吶喊道：“你怎知曉？”她笑開了花，說：“讀心、讀臉本就是我的強項。”梁先生盯著她看了好幾秒，大概是猜測她是做什么事的。最終梁先生也笑著開口道：“那我猜小姐是姓葉罷。”她瞪圓了眼睛，問他怎么知道的。梁先生盯著她鄭重道：“小姐單看外像是一朵美麗花，可是從內在看卻像是一片葉，有倔強也有經絡。”她眼角泛出一朵水花，從小她就被人當做花兒養，好似嬌嬌弱弱，可是她一直渴望去做一個如她姓氏一般的女子，平淡且又堅忍。她幸運地碰到了一個懂她的人，并且那個人望向她的眼是如此含情脈脈。

回家的路上，茱莉試探地問姚太太：“那個新回來的梁先生是什么來頭？”姚太太瞟了她一眼，輕蔑道：“聽說他從美國那兒賺了一大筆錢回來，但話又說回來，他從前可是漁民出身，地位低得很，從前又討過三個夫人，倒是一夫一妻制。”她聽了如同吃了酸檸檬，不是滋味。她，不會真的喜歡上那梁先生了吧？她死盯著天花板好像在尋找著什么答案，聽太太們議論，他好像要比她大三十歲，地位又低，她為何會對他青眼有加？她是愛上了一個人了嗎？

第二日，茱莉穿了件鵝黃色的套裝，早早地逃出了姚家，只身一人來到了海邊。早晨的海風像情人的手，撫著她的臉現出一片潮紅。她此刻無所畏懼，她不害怕什么了，最多只害怕梁先生嫌棄她的風塵流落。她在心中打了個賭，若是在三十秒內，梁先生出現在她的視野里，那她一生便可拋棄所有與他相依為命。她在心中默默數著數，數到十秒時還是面帶笑意，二十秒時嘴已緊抿，最后五秒時她面容已僵，如同石膏蠟像般慘不忍睹。過了三十秒了，他還沒來，她心灰意冷地望著海面。望著望著卻看見一艘小船正在駛來，越變越大，最終在她面前停下。她心有余悸并覺著剛才太過無理取鬧了，他會來這兒的，早來晚來都是會來的，他來了，這就夠了。

梁先生下了船，瞧見了面色通紅的茱莉，唇角掛起笑意，緩緩道：“你怎么來了？”茱莉道：“昨個先生說自己抬不起頭來，所以天天都會來這兒，我與先生是同樣的人，我便也來這兒看看。”梁先生問道：“你怎么會是這樣之人？我乃漁民出身，打小被人看不起，姑娘出入上流社會，我怎么可以與你相提并論呢？”茱莉哽咽道：“瞧那些貴太太貴老爺們總愛牽著只彩色鸚哥兒出出入入，我就是那鸚哥一般的人，被別人當做鳥兒、貓兒看待。”梁先生愣了，他望著茱莉的臉，他可以見到這年輕面容的背后經歷了怎樣的滄桑，他很心疼。他握住茱莉的手，慢慢道：“我都懂。”茱莉好似打開了一扇密封的心門，這心門里全是水，她不住地哭著。梁先生將她摟進懷里，輕聲對她說：“那我們便相依為命。”

與梁先生度過一個美妙的早晨，茱莉獨自漫步在林蔭道上，抬頭望著陽光斑駁地從葉縫子中篩入，她心中甜甜的又酸酸的。她只覺得愛上他不過兩三天，卻像愛上了四五年，與他分別不過數十秒，卻像離了幾個月未見。她覺得愛情世界就是小人國，她和梁先生一同墜了進去，同舉著一片荷葉蓋子也可遮風擋雨，同咬著一個蜜桃果子也十分地甜蜜。他們渴望著彼此都不出來，就在那小小的國度里了此余生。在她的這份情中，唯一能使她難過的，也只有發覺自己愛他少了一分、念他丟了一寸，她渴望分分寸寸他的臉、他的手、他的一切都不與她有過半點兒的分離。可是茱莉的心中卻突然有了一絲苦澀，但在一瞬間便消失了，在愛面前，她的眼光很短很淺，當下她幸福異常，未來她不愿去想。

四天后，茱莉準備出門見梁先生，路過大堂，就看見姚太太正翹著腿，漫不經心地問：“這是往何處去？你近日來與梁先生走得很近呢！”茱莉淡淡一笑道：“舅母又怎會知曉？”姚太太撅著嘴兒道：“不光是我，那徐家少爺，陳家老爺和太太，通通都知曉了。你到底想怎么樣？”茱莉面色鐵青，姚太太繼續道：“眾人都說葉小姐狐貍般精明，有著徐家少爺，又占著梁家老爺，手段齊全得很呢，老少貴賤通通吃！”姚太太將手中的煙狠狠一滅道：“你該不會是愛上那個下流人了吧？醒醒吧，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誰，想想自己該做什么事！”茱莉漲紅了臉，生平第一次憤怒地盯著姚太太。可她卻她無言以對，她的眼不聽使喚，不斷地掉淚，她的手也不聽使喚，不斷在顫抖。

茱莉的眼早被水花弄糊糊了，她望著姚太太的方向，只隱約感覺到煙霧將姚太太擋住了，看不清她真面目，她自己也被煙霧團團圍住，她恍惚覺得這幾天像浮華美夢，飄在云端上。可她現在的腳卻扎在地上，與美好分了離，萬物如同顆粒化去，似縹緲成了影。她這樣一個世俗的女子，卻渴望擁有越過浮塵的愛戀，終究是她奢望了。與梁先生，或許本就不該開始，在開始時早已注定會成為一段孽緣害人又害己。茱莉嘴角掛起一絲涼涼的笑意，她感嘆她今生真是與葉有緣，和梁先生的情本該如葉脈般纏綿，卻又像葉脈般脆弱。浮生像把剪刀，不費吹灰之力被將他和她的情緣剪散，他和她只好愛一場便散了。葉茱莉悟了，悟得徹底。浮生世俗是她逃不過的，終究會魘她一輩子。她認了，認得甘心。她從哪兒來的，得回到哪去。

五個月后，茱莉挽著徐甫源進來了，高跟鞋咚咚地響。她的眼珠子掃轉著，瞧見了盯著她看的梁先生，她的眼角顫了一下，又若無其事地將眼睛挪開了，臉上再也沒見其他表情。徐甫源拉起她去跳美國牛仔舞，她高興地允了，依偎在他身上，開心地笑著。梁先生起身走出了這個地方，他仍放不下她，或許永遠都是這樣。他走到海邊，一步步地走進海水里。他抬頭望著夕陽西下，有一片片火燒云，魔幻失真。他停下來時，海水已漫到他的脖子。他遲疑了一下，覺著只是愛戀一場，終不值得去死。他慢慢的渡了回來，走上了岸，卻又馬上記起曾經他也是這樣上的岸去見一位黃衣女子，她見了他，笑得很癡很甜。

作者簡介：羅芷佩（1997-），女，浙江省溫州市人，浙江師范大學本科在讀，喜愛詩詞，小說創作，曾在《參花》，《青年作家》等文學期刊發表《玉蘭夢開》，《清水白米南宋垟》等小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