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軍榮
摘 要:《花月痕》是我國第一部以妓女為主要人物的長篇小說,也是晚清早期狹邪小說的代表作品之一。本文詳細描述了小說中存在的“悲情”模式和“團圓”模式這兩種不同的愛情故事,并從不同方面揭示出造成這兩種模式最終走向的原因,以此來把握小說中“情”的深刻內涵以及作者的創作意圖,從而探尋“情”的出路。
關鍵詞:“情”;原因;探尋
中圖分類號:I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6-0191-03
魯迅認為晚清狹邪小說經歷了“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謚惡”[1]的階段,而早期的《花月痕》應該屬于“溢美”的類型。小說通過對名士名妓的“溢美”,展現出韋癡珠與劉秋痕之間的真性情,韓荷生與杜采秋之間的真意氣,以此將“情”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兩個不同愛情故事的抒寫,無論是建功立業共享恩惠,還是懷才不遇同赴黃泉,都值得我們探討。
一、兩種愛情模式的抒寫
小說開篇便寫到“情之所鐘,端在我輩”[2],并通過學究先生與小子的對話,引發我們對“情”的關注。首先,我們來看“悲情”模式,這是關于落魄文人韋癡珠與青樓女子劉秋痕的愛情故事。“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韋癡珠性情直率而凄婉,文采出眾,弱冠登第,寫《平倭十策》,針砭時弊,拒絕隨波逐流,卻生逢亂世,才能不得施展,觸禁忌而孤獨飄零,哀嘆于時世。劉秋痕生性倔強又孤冷,命運坎坷悲慘,想努力保持自己的秉性,卻奈何家庭的逼迫,沉溺于眼淚卻又無力的抗爭。兩人未見面之前,就已惺惺相惜。第九回寫到秋痕誤入癡珠的住處,看到他的聯句、小照便道:“癡珠淪落天涯,怪可憐的”,“過了數年,自然要換一番局面,我便是今日的癡珠了”[2]。及至后來見面,癡珠將秋痕細細打量一番,覺得好像見過,寫出了他們之間暗藏的情思。兩人可謂一見如故,交往便日益頻繁。癡珠淪落此地的時候,仕途不得意,家庭也遭遇變故,日漸變得多愁善感。對于以后,想到自己在華嚴庵抽的簽“秋月何如春月好,青衫自古恨天涯”[2],充滿了憂慮。至于秋痕,三歲喪父,生母改嫁,所依靠的祖母又餓死,被堂叔賣到章家為奴,常受鞭打,又被牛氏串通李裁縫拐走,迫于生計,逼良為娼。傾心于癡珠后便決定專心相伴,不再接待他人,為此受盡牛氏、狗頭等人的折磨。先是他們私下為秋痕招攬“客人”,后又偷拿信物造成兩人誤解,甚至私下串通促使狗頭欺侮秋痕。面對這些愛情中遭遇的波折,癡珠抱定一切似乎都已注定的念想既不想去爭取也缺乏能力去抗爭,只是兀自郁郁寡歡;秋痕卻鐵骨錚錚,敢于撕破虛偽的面具,為擺脫被玩弄的命運,進行了悲壯的反抗。無奈還是抗爭,都是“情”的顯現。一個是“萬里一心,遙遙相照;萬古一心,久久不磨”[2],一個是“血書表情,殉情而亡”,癡情與真情盡露。正所謂“比翼雙飛,頻伽并命;生既堪憐,死尤可敬”[2]。這是“悲情”模式的真實寫照。“韋癡珠與劉秋痕之間的戀情之所以吸引我們,并非來自浪漫的故事本身,而是來自這浪漫故事的‘后果。正如小說標題所示,不是這‘花月,而是其‘痕,引來了讀者的注目”[3]。故事的結局固然讓我們感到悲痛,但他們為“情”的努力也值得我們去關注。
其次,對韓荷生與杜采秋“團圓”模式的愛情故事進行分析。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道:“其書雖不全寫狹邪,顧與伎人特有關涉,隱現全書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說定式”[1]。韓荷生與杜采秋的愛情故事無論是從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節的描寫還是結局的設計都是傳統才子佳人故事的再現。韓荷生氣宇宏深,才識高遠,又得老師推薦,進入達官幕中做事。才能不斷得到施展,消除戰亂,平定倭寇,后被封侯。杜采秋聰慧過人,書畫精通,性情豪邁,重情重義,敢于爭取自己的愛情,最后受一品夫人封典。荷生與采秋的名士名妓的形象,雖不完全等同于傳統的才子佳人,但在小說中他們歡場人的身份似乎被忽略,更多的是強調對于情的追求,強調他們之間情的真摯。他們互相傾慕,一見傾心,但兩人的交往難免也要遭遇一些風波。如第十二回,采秋母親賈氏擅自將愉園借給別人宴請朋友,并逼迫采秋接見客人。這件事情造成荷生與采秋之間的誤會,幾乎相決絕。第三十四回,賈氏反悔兩人的婚事,故意刁難荷生和采秋,差點毀壞一樁好姻緣。后來荷生升官加爵,仕途步步高升,賈氏才作罷,成全兩人。這些文本的描寫在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中都可以找出相似之處,比如《西廂記》中張生和鶯鶯的故事,大體上也是如此演變的,最后獲得大團圓的結局。“人生艷福,春鏡無雙”[2]的結局設計,既滿足了讀者對于才子佳人大團圓結局的期待,也表現出作者書寫的理想化色彩。
二、不同原因的分析
韋癡珠與劉秋痕愛情悲劇產生的原因既是他們性格所致,又與當時的社會狀況、文化傳統等因素有很大的關系。韋癡珠的性格是矛盾的,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古代才子的張揚個性,放浪形骸,孤傲不羈,所以當他被朝廷鎮壓,志向不得施展便消沉墮落;同時在他身上我們也看到了林黛玉的影子,用眼淚鑄成悲涼的世界。癡珠只是一味地相信宿命論的觀點,沉浸在悲痛之中無法自拔,不會去主動爭取自己的愛情,使悲劇一步步蔓延。比如,他本來可以依靠朋友的力量來幫助秋痕贖身,挽救他們的愛情,可他的軟弱使他退縮了。他只能在別人逼迫他給個準確答復時候,敷衍塞責,沉浸在個人精神世界里,期望逃開這個現實世界,借以逃離這現實世界的所有瑣碎必須解決的問題。癡珠的態度,部分折射出在動蕩的晚清年代,在一個不能再通過四書五經換取錦繡前途的時代,文人日漸落魄,卻又強要逞能的尷尬狀態[4]。而秋痕性格中冷漠消極的一面,又使他們離得越來越遠。秋痕對于人情世故表現的冷漠不隨俗,她選擇獨自承受痛苦,故意冷淡與癡珠的感情,故意少接客,便招惹了賈氏等人,造成不愉快。而對于愛情消極的等待,等待賈氏、狗頭這些人不在刁難,等待癡珠的境況好些,這些幻想又使她錯失以后在一起的可能。傳統文化的禁錮也加劇了他們的不幸。一直以來被奉為正統的儒家思想提倡“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文人為此而努力。韋癡珠亦是如此,他也渴望考取功名為國盡忠,然而仕途并不如意,才華的施展又遭打擊,致使他走向消沉墮落。封建文化對劉秋痕的迫害更大。她因家庭的逼迫淪為青樓女子,充當掙錢的工具。在這里,她喪失了自由,喪失了人格,根本沒有地位可言。她的行為不符合三綱五常的傳統禮教,即使是真摯的感情也得不到承認,終究抵不過被奴役的命運。小說中描寫的時代背景是國家處于內憂外患之中,既遭受著外國侵略的壓迫,又面臨著國內農民起義的動亂。而朝廷又黑暗腐敗,無法扭轉日益敗壞的時局。在這樣的社會狀況下,有才華抱負的知識分子,空有報國的熱忱而無處施展。韋癡珠便是如此,再加上戰亂導致他家破人亡,耽誤在旅途而無法南歸等,都增添了他們愛情的悲劇色彩。作者也借此抒發了對動蕩社會現實的擔憂,對朝廷黑暗腐敗的不滿等心情。通過癡珠與秋痕愛情悲劇的描寫,我們看到“隨著故事的展開,我們感覺到男女主人公不再僅僅是命運的玩物,實際上,他們似乎以慘淡決絕的心情,迎向戀情的苦果,其極致處,竟予人以‘苦中作樂的扭曲感。”[3]這樣的愛情悲劇怎能不讓人感嘆?
韓荷生和杜采秋的愛情故事同樣是名士與名妓的結合卻獲得了美好的結局,這其中的原因包括以下幾個方面:韓荷生與杜采秋自身對于愛情的主動爭取,他們的性格迎合于世俗,作者的有意安排等等。首先在面對愛情的時候,韓荷生與杜采秋積極地付出努力去爭取,不相信宿命論的觀點。比如,采秋聽聞荷生重訂《芳譜》后傾慕他的文采,便立刻前往并州,創造倆人相識相知的機遇;遭遇愉園風波,采秋荷生一同解決,而不是獨咽苦果;荷生在軍營屢建奇功,官職不斷加升,也為他們的愛情提供了可靠的保障。其次,荷生和采秋的性情相對靈活圓融,遇事靈敏機智。荷生正是憑借他的才智和為人處世的圓融,在官場上不斷得志。而在與母親相處、同其他名士交往等方面,則體現出采秋的靈活機智。他們的這種性格更迎合于世俗,便減少了倆人交往中的阻礙。他們相愛,但卻不像癡珠秋痕那樣沉溺于其中,而是相對清醒和理性。最后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古代的才子佳人小說大部分采取的都是大團圓的結局模式,這樣設計表達出青年男女對于愛情的理想期盼,并將理想與現實對比,進而批判現實的不合理,鼓勵他們去抗爭,達到反封建的進步意義。此外,“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愛情也會帶給人們一種精神上的慰藉。《花月痕》中這樣寫,是作者的事功之夢破滅后別無選擇的心靈之夢,反映了作者魏秀仁作為一個文人面對現實的無奈而表現出來的自我派遣心態和知遇之感的缺失[5]。
三、“情”之出路的探尋
在對兩種愛情模式進行詳細的分析以及了解它們各自的成因之后,我們從唯情主義的傾向、個性解放的意識、理想現實的對抗三方面來探尋“情”之出路。晚清狹邪小說所表現的情感,最引人注目的層面是對理想愛情的追求,表現出惟情傾向[6]。在《花月痕》第一回,作者寫道:“大抵人之良心,其發現最真者,莫如男女份上。故《大學》言誠意,必例之于‘好好色,《孟子》言舜之孝,必驗之于‘慕少艾”。“今人一生將真面目藏過,拿一副面具套上,外則當場酬酢,內則邇室周旋,即使分若君臣,親若兄弟,愛若夫婦,誼若朋友,亦只是此一副面具,再無第二副更換。”[2]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作者不再將傳統的士大夫理想放在首位,而是更多的關注唯情主義和個性解放。小說中,作者沒有過多的描寫名士與名妓之間的風流韻事,不注重他們之間身體欲望的發泄,而是集中精力刻畫名士與名妓之間的精神層面的追求,以此來獲得情感的滿足。比如癡珠與秋痕之間的交往,大部分內容都是在描寫他們與朋友們之間的詩酒唱和活動,用詩詞來傳達彼此之間的情感,癡珠的四首七絕定情詩便將他的癡情與真情表達的淋漓盡致。癡珠與秋痕,荷生與采秋,他們各自之間的感情,建立在知己的基礎上。癡珠、秋痕是一對“知己”,他們命運相似,境遇相近,性情相同,他們都有一種反奴性、反世俗、反虛偽,與現實冰火不相容的叛逆性格,因此心靈才能夠相通。同樣,荷生、采秋也是一對“知己”,其人生觀、世界觀、為人態度、入世精神,都驚人地一致[7]。他們在交往的過程中沒有傳統的士大夫對青樓女子的玩弄之意,而是“知己”之間的真性情的流露,傳達出一種不自覺地追求個性解放的意識。如第十四回,癡珠與秋痕第一次見面,癡珠便不準秋痕叫“老爺”,這就將倆人的地位擺在平等的位置上;采秋對于愛情的大膽追求以及不懈堅守,也體現出了這一點。最后,從《花月痕》來看,韋、韓各自的戀情可以作一比較,他們雖然都遭遇到了一些障礙,但由于各自看待世界及對待理想的姿態不同,卻取得了截然相反的結果。韋癡珠和劉秋痕收獲的是戀情的幻滅,而韓荷生與杜采秋則仍取得了才子佳人式的“大團圓”。這樣,在《花月痕》文本內部就出現了一種與才子佳人小說的對話關系,此中呈現的是理想主義對悲觀主義的勝利。由于作者在小說中雖憐惜癡珠之才,但依然掩藏不住對荷生的羨慕,因此,癡珠那動人心魄的幻滅感可看做對理想主義的文化黃金時代一去不返的惆悵感傷,而那向死而生的決絕中所流淌的亦是對這一“黃金時代”的深情回眸與緬懷[8]。而韋癡珠與韓荷生則可以看成是作者現實與理想的映照,借韋癡珠的落魄與韓荷生的得志來反映現實的殘酷與幻想的美好,并形成對抗,凸顯作者批判的姿態,以及為“情”之出路所做出的努力。
《花月痕》雖然承續了古代傳統才子佳人小說的因素,但又有所突破。韋癡珠與劉秋痕、韓荷生與杜采秋愛情故事的描寫,讓我們看到小說對于“情”的強調是依附于精神層面的,對于人的真性情的表達也給予一定的關注,從而達到消遣作者內心世界的憂郁以及批判不合理的現實世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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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