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國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社會經歷“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在此新舊交替的過渡期,一些有識之士開始出國留學、放眼看世界,希冀從西方尋求救亡興國之道。蔡元培就是這股留學熱潮的一份子。他先后3次赴德國求學、考察,共計5年多時間,這期間發生了什么?他在這段時間內學到了哪些先進思想?在就任北大校長后又是怎樣實踐這些思想的?近日,《中國收藏》記者來到北京大學,就相關問題采訪了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中國蔡元培研究會秘書長陳洪捷先生。
《中國收藏》:我們知道,蔡元培是為躲避清政府對愛國運動的偵訊才有了留學德國的想法,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德國文化產生興趣的,并促使他放棄了公費留日的機會,堅決選擇自費留學德國?
陳洪捷:德國,或者說普魯士,在晚清時期的整個知識界是很有影響的。因為普魯士是一個后發展、并逐漸走向發達的西方國家,所以很受當時世界知識界的關注。德國是以“教育立國”、“教育興國”的西方國家樣板,在教育方面非常發達,因此晚清很多改革派、維新派都一再以其為榜樣。另外,我們的近鄰日本主要效仿的國家也是德國,可見德國在當時世界上的影響是很大的。蔡元培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對德國文化感興趣應該說毫不意外。
根據現有的資料看,蔡元培可能是在1903年到1905年之間開始鎖定德國為自己留學的目標,提出了“世界學術德為尊”的觀點。那時候他也開始做一些準備工作,比如在青島學習德語,并開始翻譯日文版的德國哲學著作,應該說他當時已經確定要去德國學習了。
《中國收藏》:德國的教育理念和模式具體有哪些特色,或者說在哪些方面比較發達和先進,能夠吸引當時全世界范圍都向其學習?
陳洪捷:德國在19世紀初由威廉·洪堡出任教育部長,他對德國教育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整個德國的大學從他進行改革以后有了很多變化,在短短二三十年內,德國大學一躍成為在歐洲領先的大學,甚至超過英、法等國。德國之所以能引領歐洲大學的發展,是因為威廉·洪堡提出了一些新的大學理念,主要是強調“科學研究”。
從中世紀以后建立的傳統大學歷來只是一個傳承知識的機構和教學機構,沒有科學研究的功能。洪堡認為對于死知識的傳承并不能算真正的教學,應該將教學與研究統一,大學既是知識傳承的場所,也是創造、探索新知識的場所。在他的倡導下,教學與研究從此密不可分。
自從威廉·洪堡提出“科學研究”的大學理念以后,整個傳統大學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老師和學生都進入了新的狀態,在傳承、學習知識的同時都在進行新的探索和發現,所以德國的大學在人文研究、社會科學、自然科學、醫學等方面都有了比較大的進步,變成引領當時歐洲大學發展的先驅。這種以科研為導向的大學在當時學術成果累累,這種模式也變成了一種楷模。不僅是在歐洲,美國、日本、中國都有很多留學生到德國學習他們的先進思想。
《中國收藏》:除了在教學理念上做了改革,威廉·洪堡對于大學的管理方面有沒有探索出新的方法?
陳洪捷:這當然是有的。德國大學有一個特點是“教授治校”,這是一種民主的管理方式。在大學里,一些重要決定是由教授們組成的評議會通過集體投票表決,校長和院長實際沒有太大的權力。評議會有權力對校內事務進行抉擇,這種模式激發了教授參與學校的管理,同時增強了學術獨立性。
《中國收藏》:這種管理方式是否也被蔡元培引進到了中國?
陳洪捷:蔡元培到北大以后也試圖把這種民主化的“教授治校”制度進行嘗試,于是北大也成立了評議會。評議會是由各個院系的院長、主任和重要的教授們組成的,是北大最高決策機構。蔡元培認為一旦民主制度建設好以后,校長在學校發展中不應該起很大作用。他曾經說過,德國大學的校長半年換一個或者一年換一個,學校依然會正常運轉,北大也應該這樣,不要“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樣的動蕩不安。這是他的一個理想,也是改革的重點。這種制度也成為了現代大學的核心制度。
《中國收藏》:德國是一個思想、學術氛圍活躍的國家,蔡元培在德國的時候,主要學習了哪些課程?有沒有對他影響比較大的學者和導師?
陳洪捷:蔡元培自己的興趣偏于人文學科,包括歷史、藝術、心理學、教育學、哲學等。我曾看到過他在德國的聽課記錄檔案,主要就是這些課程。他是有廣泛學科視野和知識興趣的人,沒有局限在某一專業。他去留學也并不是以拿到學位為目的,那樣會被局限在一個學科里面。
對蔡元培影響比較大的主要有兩個人,一個叫蘭普萊西,是當時德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另一個是馮特,心理學家,是實驗心理學創始人。蔡元培聽他們倆的課最多,也對他們倆最尊敬、最佩服。另外,他在德國還翻譯過著名哲學家、柏林大學博士包爾生的《德國大學與大學學習》一書。他將該書導言翻譯成漢語,以《德意志大學之特色》為題發表于1910年第11期《教育雜志》。蔡元培對德國大學教育制度的觀察與思考,使他從泛泛的教育救國論者轉為學術救國或大學救國論者,為其日后注重高等教育、傾力改造北大提供了動力。其實他還有很多治校原則不一定是從導師身上來的,很多也是基于平時的觀察。
《中國收藏》:德式教育模式固然有其先進性,但無論多么好的模板,都需要與其自身的實際情況相結合才能發揮有效作用。回到中國后,蔡元培是如何引入德式教育模式,并與中國當時的環境相適應的?
陳洪捷:蔡元培對大學的改革是一種大手筆,主要在宏觀的辦學方向、理念上下功夫,其核心主要是在改變風氣。這一點說起來很虛,但做起來很難。比如說他一直倡導并期望實現的“學術自由”,這是當時的中國最缺乏的,而這是德國大學的一大特色。“學術自由”用蔡元培自己的語言表示就是“兼容并包”,實際就是禁止大學內的派系之爭、一派獨大等現象,讓各種流派、觀點、思想都有自己發展的一席之地,建立了一個自由、民主的學術環境。這種理念的建立,為北大的改革,甚至為中國大學的改革開了好頭。他確實在一個相對較短的時間內改變了北大的風氣。
還有關于學科的改革,是一個制度建設的問題。蔡元培在這方面邁的步子比較大,他認為大學是一個純粹搞研究的機構,而培養應用性、職業性人才的學科不應該放在大學。所以他把當時北大的農科、工科都砍掉了,這些改革措施還是很不容易的。他的一些教育發展策略,在當時確實是具有革命性的。
從蔡元培就任北大算起,到現在已經有100年了,雖然時代在變遷,但他在當代北大師生心中依然是一面旗幟。
返老還童
我若能回到二十歲,我一定要多學幾種外國語,自英語、意大利語而外,希臘文與梵文,也要學的;要補習自然科學,然后專治我所最愛的美學及世界美術史。這些話似乎偏于求學而略于修養,但我個人的自省,覺得真心求學的時候,已經把修養包括進去。有人說讀了進化論,會引起勇于私斗敢于作惡的意識。但我記得:我自了解進化公例后,反更懔懔于“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的條件。至于文學、美術的修養,在所治的外國語與美術史上,已很足供給了。
記者手記
在這個激越的初夏,北大校園到處呈現著濃濃的青綠色。微風中夾雜著陽光,吹在身上,那么舒爽,那么愜意。
幾經問路,我們找到了教育學院,當電梯門打開的時候,陳洪捷教授已經迎候在那里,一身淺色西裝透露出謙謙的紳士風度。陳教授畢業于北大德國語言文學專業,對蔡元培的德國游學經歷和情結進行過深入而廣泛的研究。在他心里,蔡元培的德國之夢也是中國現代教育之夢;而他的夢,就是將蔡元培的精神、北大的精神繼續發揚和傳承。這是北大學人應有的氣質和情操。
夏天是奔放的季節,而初夏卻是含蓄的。短暫的采訪感覺像度過了一段慢時光,這是在北京不常有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