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筆下的三種愛情

宋石男

莎士比亞的天才之光，燭照了古代和他所身處時代的人性，也洞見到了四百年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性

今

年是莎士比亞400年忌辰，也是其452年誕辰。他的生日和忌日是同一天。他的生與死，形成一個巧妙的共振與循環(huán)。

對莎士比亞最美妙的贊譽來自雨果的《莎士比亞傳》，這不是莎翁最好的傳記，但一定是莎翁最漂亮的傳記。雨果將莎士比亞稱作“醉醺醺的野蠻人”，莎士比亞是野蠻的，好像原始森林；又是醉醺醺的，好像滔滔大海。

對莎士比亞更膾炙人口的贊譽，則來自與他同時代的英國劇作家本·瓊生——“莎士比亞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的世紀(jì)”。我同意本·瓊生，即使這句話已經(jīng)被引用得太多，以至于會發(fā)出類似《愛情買賣》那樣震耳欲聾的音響。不過，本·瓊生并沒有解釋，為什么莎士比亞屬于所有的世紀(jì)，包括我們的世紀(jì)。

如果你問我，今天我們憑什么還要讀莎士比亞，我只能回答：因為愛情。

這個答案顯然不是最好的，也肯定不是最標(biāo)準(zhǔn)的，卻是我能想到的最充分的理由。當(dāng)我還是少年時，常會沉浸在吵吵鬧鬧的相愛、親親熱熱的怨恨中，是莎士比亞為我打開對愛情的認(rèn)知之門。如今我已近中年，愛情不再是嘆息吹起的一陣煙，更像每天都要坐的電梯，它給你短暫的上上下下的感覺，最終會帶你回家。如今我重讀莎士比亞，恰似在暮年重拾初戀。

莎士比亞筆下的愛情，有三種非常典型。若用女主角來對應(yīng)，則是朱麗葉（《羅密歐與朱麗葉》）、米蘭達(dá)（《暴風(fēng)雨》）與克莉奧佩特拉（《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

朱麗葉代表一個時代的青春與愛情，仿若脫手彈丸永不回還。這種愛情在健康中帶點愁容，溫柔中帶點粗野，兼有月亮的柔和與太陽的熾烈。就像海涅說的那樣，“朱麗葉的愛情如同她的時代和環(huán)境一般，帶有一種比中世紀(jì)更浪漫的、迎著文藝復(fù)興盛開的性格；她色彩絢爛有如斯卡里格的宮廷，又堅強如隆巴迪的貴族，愛得有力，也恨得有力。”朱麗葉浸透了一個時代的熱情和確信，就連冰冷發(fā)霉的墳?zāi)梗膊荒軇訐u她的愛念，不能熄滅她的火焰。

米蘭達(dá)則跳出任何一個時代之外。她高蹈遠(yuǎn)舉、蟬蛻塵埃，不但能夠遠(yuǎn)離時代影響，甚至可以避開時間的毒手。她就好比在潔凈無染的土壤中開出的花朵，而這土壤，只有仙女之履才能輕踏其上。腓迪南王子在米蘭達(dá)身上激起的愛情，用純真來形容還不夠，必須用“仙界的純真”才可以。對米蘭達(dá)來說，一切早已存在，只有路過時顯形。

克莉奧佩特拉是一個同時戀愛著又背叛著的女人。誰若以為這樣的女人一旦背叛她的情人，就不再愛他了，那就大錯特錯。克莉奧佩特拉的愛情，正是一個衰微文明的時代圖騰。她的愛情沒有信任，沒有忠誠，只有輕浮而放蕩，最終上升為令人膽寒的瘋狂。仍如海涅說的那樣，“這種愛情猶如一顆狂奔的彗星，帶著光焰的尾巴，混亂地旋轉(zhuǎn)著沖向太空，即使不會毀掉，也會駭走路上的一切星體，最后悲慘地粉碎，一團煙火似地迸為千萬粒火花。”

熾熱而堅貞的愛、純潔而非凡的愛、瘋狂而肉欲的愛，朱麗葉、米蘭達(dá)、克莉奧佩特拉，這三種愛情，經(jīng)由莎士比亞的天才描摹，像鐵筆在蠟紙上刻下印記一樣刻在我腦海，進而喚起我的人生經(jīng)驗，讓我在甜蜜與苦楚中回憶，在回憶中理解情感與命運。這就是莎士比亞這種天才對我們的意義，他可以增加我們間接經(jīng)驗的廣度，進而增加我們直接經(jīng)驗的厚度。

在任何一種文學(xué)史里面，都有關(guān)于天才的記述，而其中大多數(shù)卻只是誤會或阿諛。莎士比亞是為數(shù)不多的配得上天才之名的人。他這種天才一出世，就驕傲地像一個大師；他這種天才一旦成熟，與他同時代的所有同行就黯然無光；他這種天才也會死去，但他的身影將永遠(yuǎn)照徹黑暗的人類之城。

莎士比亞的天才之光，燭照了古代和他所身處時代的人性，也洞見到了四百年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性。這就是我們今天還要讀莎士比亞的理由。如雨果所言，“在莎士比亞身上，有才氣，有靈智，有媚藥，有顫動，有蕩漾的微風(fēng)，有使人看不見的感化力，還有不知名的高貴的營養(yǎng)汁。這一切形成他的動亂，在這動亂深處卻是寧靜。而動亂，卻是所有第一流的作家都具有的。這種動亂，就是人性。”歌德的贊詞也恰如其分：“莎士比亞就像是有著透明水晶表面的鐘表，它不僅像別的鐘表一樣向你顯示時間，而且內(nèi)部機械也全是清晰可見的。”

為了動亂的人性，為了內(nèi)部的機械，我們應(yīng)該紀(jì)念并重讀莎士比亞。

（作者為西南民族大學(xué)副教授、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