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剛
傳統手藝在現代機械面前,破敗得摧枯拉朽,讓人回不過神來,在這種情況下,呼吁工匠精神無疑有相當難度
在傳統農業社會,家庭最重要的現金收入是出售農副產品:糧食、經濟作物和牲畜等,這些說到底,都是與土地打交道。中長期看,一個家庭種什么,結果都一樣。偶爾會有一些例外,比如1984年前后,市場已經局部放開,我們川西老家的中藥材川芎一度賣到三四十塊錢一斤,一畝地可以有上萬元的收入。那一年種上川芎的,激動萬分,說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么多錢;沒有種植的擂胸頓足,痛失百年一遇的發財機會。
不過這些都是“浮財”,風頭過后往往賤如泥垢,一腳踩上會折本一大截。除了種地謀生,更可靠的是學一門手藝。成為一名工匠,才是不錯的選擇。
泥水匠、木匠、雕匠、解匠和石匠是農村生活經常需要的,學的人最多。每個匠種對人的資質要求略有不同。對人的聰明程度要求最高的是木匠,其次是泥水匠;雕匠主要是木雕,要有很高的審美能力;“解匠”的“解”在方言中讀如“改”,是兩個人用五尺來長的大鋸,將原木抬上木架固定好,然后鋸成板材。這個活計屬重體力活,身體瘦弱的成都詩人流沙河“文革”期間被遣回原籍的木材加工廠,累死累活地干了近10年解匠;石匠主要是把石頭加工成生活或生產工具。
地位最高、最具嚴格師承關系的是木匠。木匠分為大木和小木,大木主要負責修造房屋,小木主要負責做木制家具。要把為數眾多、各種規格、各種形狀的木頭加工打磨好,然后嚴絲合縫地榫接在一起,是一個高難度的技術活。釘子用多了是受人鄙視的,往往被人譏為“釘子木匠”。沒有三年或以上的辛苦,幾乎不可能學會木匠活。因此學木匠活的,多是心思活泛的農村青年。學成之后,在主人家不僅干活,而且負責設計房屋和圖紙,按天計酬,供應一日三餐,晚上酒肉款待;如果人笨,師傅多不愿意收為徒弟,即便勉強學完,將來也不容易找到活干。
退而求其次,可以去學泥水匠。泥水匠的工作環境不如木匠干凈,但這個活與木匠比起來,要容易得多。它講究砌墻打地豎直橫平,磚縫看上去是一條直線,不像木匠那么繁雜。當然也有絕活,比如砌灶頭,有的泥水匠做的灶頭,不旺火,太耗費柴禾;而有的泥水匠做的灶頭,卻能讓人稱心如意,節省柴禾還火旺。
學雕匠和石匠的要少得多,主要是活少,競爭也不激烈,所以他們的活多顯得有些粗糙,沒有特殊要求,主人家也是將就了事。
解匠往往是雙人組合。他們在木架前面對面站著,手臂一左一右拉送一整天,枯燥乏味,而且還不能把木板鋸得起伏不平,因此要有一身好力氣、好眼力。
上述五匠人員更重要的身份是農民。他們干五匠的活,多半是在農閑時期;農忙時節,主人家也不大會安排修房造屋做家具等。在人民公社時代,五匠人員從事五匠勞作也須在農閑時節,農忙時候不服從生產隊安排外出做工,非但掙不到工分,而且要受到處罰,折中的辦法是向生產隊繳納現金。改革開放后的那些年沒有這些限制了,經濟迅速發展,五匠人員重新活躍起來,而且不限于本鄉本土,一些人到城里、到外地去承包工地,很快成了包工頭。
第一批包工頭主要是泥水匠。這是因為,城里的土木工程不僅已經設計好施工圖紙,而且已經使用動力設施,木匠的重要性下降了,而泥水匠的需求無比強勁,其地位脫穎而出,其中頭腦靈活的搖身一變成為管理者或承包商。第一批百萬富翁,多是泥水匠出身。這批人中的極少數,如果沒有被市場淘汰,幸存下來的后來多拉起了建筑公司,家產巨億的,所在多有。
鄉下的木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此前不怎么瞧得上的泥水匠發財致富。他們要么在家鄉給農民做做門窗,要么在工地上做做模板,小日子也算過得去。20世紀90年代,一種多用途的小型電動木器加工機器迅速普及,木匠活不再需要三五年時間的訓練,只需要幾個月乃至更短時間就可以上手。更要命的是,現代家具廠迅速建立,產品光滑油亮,圖案現代時尚,而傳統實木手工家具無論從設計到做工,總存在這樣那樣的瑕疵,因此迅速落敗。房屋建造中木料使用也大幅減少,塑鋼窗和訂制門,使傳統木匠徹底失去市場。
隨著電動工具用于木頭和石頭雕刻,雕匠和石匠的傳統手藝也迅速落敗。電動帶鋸的到來,使開出來的木板又平又直又快,解匠也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我的老家,老派工匠正在老去,傳統手藝正在消失。而在更早工業化的江南一帶,其他傳統工匠的消失要更早一些。前些日子在上海朱家角古鎮,我遇到一位快60歲的制匾人,他早先也是木匠出身,祖傳的手藝,到他這一代就沒有生意了。十幾年前他索性改做牌匾,他的兒子寧愿到公司里去做一個收入不高的“白領”,也不愿意繼承他的祖傳技藝。
傳統手藝在現代機械面前,破敗得摧枯拉朽,讓人回不過神來。在這種情況下,呼吁工匠精神無疑有相當難度。
中國的傳統工匠與西方不同。在西方,科學一開始是一種純粹的理論活動,后來逐漸產生實驗科學。在實驗科學中,工匠傳統開始融入進來,科學與技術逐漸合流,技術有理論化的強勁動力,反過來使技術更為堅實、更能明白提升方向。
但是中國的傳統工匠當其作為官方的“匠戶”時,政治身份較低,多為一種被迫的勞動,創新的內在動力并不充分。而民間的工匠,由于技藝是吃飯的本錢,師父往往信守“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教條,向徒弟保密是天然的,這導致技藝高度“私有化”“個體化”,整體提升很難。因之,當今天傳統工匠的技藝失傳之時,在民間并沒有多少人覺得惋惜,也很少人覺得這是一種共同的文化財富。
(作者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