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尋租間游走的女商百態

周建平

有學者說：“—個時代的文化總是最大量、最集中、最具體地反映在這個時代的文學作品中。”縱觀中國近二十年來的市場化進程，的確如此。為商界小說的現代性訴求提供了時代的內在需求與契機的無疑是商品經濟的發展，這段歷程的同步敘述者商界小說也就成為市場經濟發展的文學性顯現，而“其中女商形象的刻畫無疑已構成了一種醒目的文學事實。正視近二十年商界小說中女商人群體的存在，追蹤其步伐，探索其成敗得失，無疑也是當今文學界和評論界義不容辭的責任與使命。”本文旨在依循這一指向探析商界小說中塑造的那些在權力尋租間游走的女商形象。

一、主體意識的覺醒和財富欲望的勃發

近二十來年，可以說對經濟利益的追逐成了中國社會發展的重要推動力。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濟發展的同時也為追逐個性展現自我的主體意識的覺醒注射了強心劑，使社會成員紛紛背離傳統的人身依附和歸屬紐帶，成為自主獨立的生命個體。一部分再也不甘心只做賢妻良母、儉持家政的傳統女性開始獨當一面、當家做主、拋頭露面搏擊商海。女性迫切要求自我生存方式的確立和自我價值在現實中的實現，于是在傳統的社會規范中處于壓抑狀態的女性主體意識紛紛覺醒嶄露頭角。而經濟的獨立乃為自我生存方式確立之首。在這樣一個商品經濟蓬勃發展的背景下自我價值之實現幾乎公認為是對金錢和財富的擁有。女性的覺醒也不外乎來自女性自身對金錢和財富的欲望。她們往往堅信財富意味著尊嚴和自由，將對金錢的把持和占有作為最重要的人生目標，以求在個體才干的施展和能力的張揚中收獲金錢并取得成功。經濟體制改革以來社會中紛繁復雜的商業景觀在部分現實題材的商界小說中得到了多元呈現，市場經濟在我國的深入發展而帶來的人們在人生觀和價值觀的轉變在文本敘述中得到了形象揭示，女性主體的解放和個性精神的張揚在這類作品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彰顯。

浮石的《紅袖》就形象得塑造了這樣一些女性形象，如金達來拍賣公司的老總金順喜、香水河古玩街書畫店的老板辛姐、律師事務所老板邱雨辰等，這些都是女強人，在生意場上角逐獨當一面。作品中最突出的人物女一號是相貌出眾的柳絮。她大學畢業時沒找工作，單純地歸依了風流才子黃逸飛，心甘情愿當起了傳統的家庭主婦。當懷孕的她正在幸福中沉醉和憧憬時丈夫黃逸飛卻出軌了，這猶如晴天霹靂。但突如其來的婚變事故并沒有擊垮這位看似柔弱的女人。陣痛之余她想到的是要解救自己，為自己找出路，尋求自己的事業。于是在同學邱雨辰的幫助下注冊了一誠拍賣公司，當上了老板，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甚至在拍賣行當里頗有名氣。其次是年輕貌美的柳茜，被香港老板包養三年掙得了人生第一桶金后，決定單槍匹馬且自信無比地一頭猛扎進商海，舉棋定奪，獨立自主，駕馭自如。這讓讀者感受到了女性走向獨立自強的自主意識，體現了女性個體充分運用才智發揮自身價值創基立業的個性追求。還有王躍文作品《國畫》中的梅玉琴、王剛小說中《月亮背面》中女主人公李苗等皆如此。

然而，這些女性在財富欲望勃發個性彰顯的同時又往往迷失了方向喪失了個性。為了追逐利益的最大化，不惜以犧牲個體的尊嚴和地位為代價，背叛親朋，出賣愛情，出賣良知。她們在過度認知女性個體價值失去底線的同時，也撕破了這種價值，帶著物欲的鐐銬在東突西撲。這些女商的人生讓讀者體驗到商海中的搏擊者人格被撕裂的驚悸。人類最美好的心靈凈土在商業化進程中幾乎消失殆盡。

市場化經濟將把部分個體從傳統的道德規范和人倫秩序的固有模式中抽離出來，以致造成了這些現代自由個體生存的浮躁化。這些女商的人生追逐與出擊讓人真切感悟到個體人的價值追求與商業社會的時代境遇的背離與同一。

二、金錢利益的追逐和尋租場域的出擊

眾所周知，權力尋租是不合理、不合法的行為，然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權力在經濟利益的追逐中往往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效用，權力微妙而神奇的魔力充分攪動并釋放了沉浸于人們心靈深處的原始欲求，為官者抵不住欲望以求謀權變現，為商者奔利而來想借力打牛，于是一張張官商糾結、利益錯雜的大網交織而成。這無疑也成了充當社會鏡像的商界小說之話語題材和表征空間，有部分于市場經濟的大潮中搏擊的女商人在權力尋租場域或近水樓臺占盡先機，或情色交易舍身換利，或錢財相助欲奪先予的形象在文本中頻頻現身。

（一）近水樓臺暗籌謀。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朝中有人好辦事”。《紅袖》中幾位女人在商場運籌帷幄駕馭自如皆因明了此理，善假此道。邱雨辰，省委書記秘書陸海風的秘書何其樂的妻子。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的人主動找到她談筆業務，如果事情辦成，就有過千萬的人民幣收入囊中。通過對案卷材料的審查，邱雨辰覺得憑現有的證據，勝算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其余的還要借一個字。聰明的邱雨辰頓時就明白了流金世界之所以找她的原因。于是夫妻搭檔，權力尋租躍躍欲試。辛姐，香水河古玩街的書畫店老板，是信達資產公司副總郭敦淳的夫人，在郭敦淳的指引下，約了有求于郭的一誠拍賣公司老板柳絮泡溫泉，提出曾經在一誠公司拍賣會上買了一張高水平的假畫，將以這張假畫起訴柳絮打一場官司索賠五十萬元，要柳絮配合。金達來公司的老板金喜順，信達資產公司總經理伍揚的妻子，在文本敘述中以神秘女強人身份側面多次提到，直到最后在流金世界債權拍賣會即將開拍才正式登場，她的登場以讓讀者明白了老謀深算的伍揚是怎樣想不留痕跡地侵吞國有資產的手段。又如《浮華背后》中海關關長杜黨生之女彭卓晴可以說無德無才，就是利用母親這棵大樹，她的萬順公司總有進賬，且胃口越來越大。《后院》中的張大美公司生意興隆積累了巨額財富也是因有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孫國強這丈夫為靠山。

在現代社會中，金錢在其單一的經濟現象外殼中承載著深刻的、人性的、形而上學的精神意義，包蘊著復雜的社會、文化、政治、經濟關系。中國社會的經濟體制改革使金錢變成社會與生活中最有力的價值尺度和調節手段，在喧囂的商海中，人們把金錢作為人生的信仰追逐的至高目標在欲望廣場上永不停歇地上演著對它的頂禮膜拜。“貨幣給現代生活裝上了一個無法停轉的輪子，它使生活這家機器成為一部‘永動機，由此就產生了現代生活常見的騷動不安。”

（二）情色交易布心機。朝中無人，背無靠山怎么辦呢？天無絕人之路，自古生意人自有其生財之道。在利益交換中，某些商人善于用以小換大之計，施以某些相關權貴金錢財物，靠山建好利自來。為了靠山靠得久，于是“金錢”“感情”一齊奉上。尤其是女商人與那些男性權貴之間，為了生意目的，暗里投懷送抱與某些權貴結成“情人”關系。當這種“情人”關系一確定，那么隨之而來生意順風順水，好處源源不斷來。

《紅袖》中工于情色交易的高手非柳絮和柳茜兩位女子莫屬。拍賣公司的生意少不了要與法院打交道，省高院有人自然好辦事。一誠拍賣公司的風生水起自然離不開柳絮的情人省高院的執行局長曹洪波的支持。曹洪波在省高院執行局根基很深，當局長已經五六年了，柳絮想做什么案子，基本上都能拿到。當然柳絮也沒讓曹洪波吃虧，曹假公濟私，財色雙收，自然滋潤。當曹洪波的權力還無法解決問題時，柳絮又通過藍顏知己省委書記秘書何其樂接洽上了省高院副院長賀桐，在賀桐面前做足了“以情動人”的功夫后，情哥哥自然是美滋滋，深情款款愿為妹妹的事鼎力相助。為了這單生意柳絮是新老情人齊出馬。而青春靚麗好姿妍的柳茜，工于心計，在情色交易場上更是赤裸裸直奔目的地。為了在生意場上開拓天地，在流金歲月裙樓拍賣中分得一杯羹，把曾經拒一誠公司的美女老板柳絮于千里之外的信達資產公司總經理伍揚弄得心旌搖蕩。搞定伍揚的同時，柳茜認為某銀行行長賀小君是其另外一顆至關重要的棋子，接著精心布局亦如愿以償。

《國畫》中伊甸園女老板夏小姐就是柳秘書長的人，由柳秘書長安排的飯局自然非伊甸園莫屬。梅玉琴當上了市長秘書朱懷鏡的情婦，朱懷鏡幫她登上了龍興大酒店總經理的位子。并且朱懷鏡管著行政事業單位經費，他常常介紹些會議給龍興大酒店承辦，只要一年到頭有會議養著，賓館的客房生意就不愁了，這算是幫了玉琴的大忙。按照龍興大酒店的規定，介紹大宗生意是有提成的，朱懷鏡是財色雙收，自是沉醉不知歸路呀。又如《月亮背面》中女主人公李苗是—個有著自己愛情觀有人生追求的有個性的現代女，但是在利欲熏心的商業圈中也無從逃脫，她為了得到房地產的內部情報，毅然給“大人物”做情人。錢財至上，物欲操控，豈有愛情和尊嚴。

（三）錢財為餌放線長。現實中，在政治領域中的權貴們一旦有抵擋不住物欲的誘惑向經濟資本靠攏的可能性，那些善于察言觀色精明的商人往往會費盡心機巧設圈套將其綁在自己的利益戰車上，以圖尋租獲利。

《紅袖》中的柳絮一番討好獻殷勤沒有得到信達資產公司總經理伍揚的回應時，在老情人曹洪波的指引下另辟蹊徑，決定拉攏副總郭敦淳。當柳絮得知郭家最近有老娘中風癱瘓在床無合適人照顧和十八歲兒子高考無望不知如何是好的兩樁煩心事時，柳絮心思轉得挺快，決定在這兩件事上為他解難以贏得其好感。于是柳絮用重金為郭家找到了滿意的保姆，又答應資助50萬元解決郭總兒子出國的費用，郭自然是對柳絮感激不盡，答應為柳絮拿到流金歲月裙樓的委托拍賣權暗中相助。非法的雙贏就這樣被溫情脈脈的面紗掩蓋著。《輸贏》中年輕貌美、商戰經驗豐富的駱伽為了篤定贏得超級大單，不惜出錢出力為劉行長兒子辦好出國留學的一切手續，費盡心機巴結掌握項目定奪大權的這位權貴，放了魚餌只等收線。

在當下的中國以市場經濟為運行環境的商業情境中，人間的溫情、善良的人性以及人格的尊嚴，已然難以存身。在利益的博弈與角逐中，經濟資本依然脫離不了對政治權力資本的依賴，借力權貴往往成為商人橫財暴增的捷徑，而政治資本也要借助經濟資本的力量包裝享樂；于是，在權力尋租間游走的女商百態的現實鏡像也毫不例外地被攝入“官商合謀”的權力敘事中。

三、精神家園的缺失和人格異化的彰顯

可悲的是，商界小說欲望敘事中游走在權和利的現代都市消費型的物化空間的女商們，肉身全面控制了靈魂，“把人的本質力量的實現，僅僅看作自己放縱的欲望、古怪的癖好和離奇的念頭的實現。還沒有體驗到財富是一種凌駕于自己之上的完全異己的力量”。

（一）精神的虛空。在這類女商心里，財富物欲的滿足似乎是其人生追求的唯一，她們通過錢財的獲取物欲的滿足來把握世界來證明自己的利益至上的生存之道，如此地沉醉于道德失范的欲海中，這也使得她們的一切社會行為都成了一種只遵循叢林法則后果難料的博弈和冒險。這樣抽空生活本真的意義，自然剩下的只是不可捉摸、充滿戲劇化色彩的世俗性需求，這種外在的喧囂也就足夠遮蔽她們對自身行為內在意義的追問，將一切關注于行為表層本身單純的當下體驗。如《紅袖》中郭敦淳跟柳絮談到關于幸福與否的問題時，柳絮的反應是“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去想過，她相信社會上的很多人，都沒有認認真真地去想過”。柳絮的人生無疑是悲哀的。她在追求自主獨立的途中又被世俗性的物質需求遮蔽了雙眼，靈魂淹沒在深深的塵世欲海之中。沒有終極價值的追問，沒有精神家園的訴求，它讓人付出的終會是精神異化的沉重代價。金錢本是人類實現終極目標的手段，一種只作為手段才有價值的對象，“一旦生活只關注金錢，這種手段就變得沒有用處和不能令人滿意——金錢只是通向最終價值的橋梁，而人是無法棲居在橋上的”。

（二）節操的泯滅。節操乃人生之要，系中國文化中安身立命的人文精神。作為一種思想觀念，重節操，意味著有高度自覺的道德境界和極為堅定的信仰操守。一個有氣節的人，往往有強大的自我控制能力，能抵御各種外部誘惑，能以驚人的毅力自覺地調整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恒定自己所選擇的行為準則和生活目標。而在“利”字面前，有這樣一些自主獨立意識剛剛覺醒的女商毅然把一個女性自身的尊嚴氣節踐踩在地底下，肉身往往成了她們獲利最大化的工具。《紅袖》中的柳絮與丈夫王逸飛離婚后，為了拍賣公司的發展，為了拿到流金歲月裙樓的拍賣委托權收獲那筆不菲的拍賣傭金，曖昧交媾在省委書記秘書何其樂、助手杜俊、省高院執行局局長曹洪波和省高院副院長賀桐多個男人的身上，成了名副其實的“公共情婦”。柳茜也是放浪于香港老板、男友杜俊和信達資產公司老總伍揚之間。其前男友杜俊指引她向有權勢的男人伍揚投懷送抱，她竟爽然不拒而且實時匯報進展商討對策；為了錢，她也答應杜俊提出的閃電結婚的要求，蠅營狗茍，只為從國有資產的流失中分得一杯羹。《浮華背后》的卓晴、《國畫》中的梅玉琴、夏老板皆是縱情于錢財聲色之中。《月亮背面》中的李苗為了利益也是毅然委身于當權者，放棄了為人的操守及自己對美好愛情的追求。由于對金錢的頂禮膜拜，這些形象雖個性不一，不仁不義、不忠不信、不知廉恥則不折不扣為其共性。

（三）人性的扭曲。市場經濟以來商品化大潮激發了人們對金錢的頂禮膜拜，在現實鏡像的商界小說欲望敘事中活躍著一個個在金錢物欲追逐中無法自拔的女商人。這樣一些女商為了達到目的，往往把人倫道德、法規戒律置之于腦后，把手伸向了國家權力，腐蝕著國家公仆。不僅出賣自身的肉色，更不惜利用、“綁架”他人，明娼暗盜吞并國家財產。如《紅袖》中的柳茜為了拿下某銀行行長賀小君獲得貸款竟然雇用一年輕漂亮的女子趁其失戀時去勾引他。價值近億的流金歲月裙樓拍賣最后就是在這種人格扭曲官商勾結的操作下，變成了廉價的債權拍賣，柳絮拿到了委托拍賣權，而競拍者是伍揚的妻子金順喜、伍揚的情婦柳茜和何其樂的妻子邱雨辰，花落誰家，三個女人之間的博弈搏殺，劍拔弩張由是展開。如要問這些女子的精神指向何在，恐怕是雙眼茫茫一片黑。無論從走私中獲利的卓晴，還是侵吞國有資產的玉琴、柳絮、柳茜、金順喜、辛姐，其欲望包裹的肉身中人性的善良、美好在這一切丑惡的行徑中蕩然無存。這些商界小說敘說著一個個沉醉于物欲商海的女性人生故事，呈現出一幕幕道德失范后瘋狂且扭曲的都市商海的人生景觀，人在欲望的洪流中追逐、變異，擰斷道德底線的同時，也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

總而言之，女商作為市場經濟中商業主體的一部分，彰顯其在社會變革中自主意識的覺醒與迷茫，在錢權纏繞下的希冀榮耀與刺激、辛酸恥辱與幻滅的人生情態之敘事現象具有為其他表征方式不能取代的獨到意義與價值。通過對這類作品中女商形象的分析，我們不難看出作者的寫作立場——文本將主人公在商業活動中對金錢利益至上的偏執化追逐而生成的智慧寫得相當精彩的同時，又為其欲望的過度膨脹而導致的異化現象表現出深深的迷惘和擔憂，為我們展現了現代性的普遍困境。不過這類作品創作往往刻意渲染人物單一的、欲望化的生存景觀，且有故事情節雷同、場景相似等弊病，欠缺深厚的思想內蘊，缺乏敘事形式的個性、語言的詩性。創作者在進行都市商潮中欲望化文本的建構時，不僅僅是對欲望糾纏中個體的生存寫照，同時也需要用詩性審美的語言以理性的精神力量掌控欲望表述，保持高貴的文學立場。我們期待創作者們能夠擺脫平面化的欲望寫實寫照，多方面、多角度的關注商海人潮，寫出具有獨立思想性、富有創造性和審美意蘊的藝術文本，塑造出更為飽滿的女商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