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冉
摘 要:明清羌族應用性石刻實用性強,數量較多。根據內容和文體分類,有文告碑、規約碑、契約碑、紀災碑、道路交通碑、界碑、族譜碑等,為研究羌族歷史文化提供了詳實的數據,具有語言學、文獻學、政治史、軍事史、宗教和民俗文化等多方面的價值。
關鍵詞:羌族;石刻;應用性;類型
中圖分類號:K87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5-0013-03
羌族石刻指記載有羌族歷史、文化、人物、事件的石刻文獻。由于風化泐蝕、地震、洪水等自然災害和人為破壞,遺存至今的石刻已經不多。據我們課題組近幾年的田野調查,明清羌族石刻,包括石刻原物、拓片及文獻著錄,180余通,主要分布在四川西北茂縣、汶川、理縣、黑水、松潘、北川等地。在浩如煙海的石刻文獻中,這批石刻文獻數量有限,由于正統文獻對羌族歷史文化記載甚少,而羌族又沒有自己的文字,因此這批石刻材料,便成為繼羌族民間口頭傳唱的、少量用漢字書寫的宗教經卷、方志野史、宗族譜系、地契文書等紙本文獻而外最重要的歷史文獻。石刻形制類型包括碑碣、墓志、摩崖、題字、雜刻等。石刻類型不同,所記內容亦不一樣,文獻的價值也各有側重。就羌族應用性石刻看,至今還沒有人進行過專題搜集整理,更談不上系統研究了。為了更好地發揮這批文獻的重要作用,我們認真梳理其內容,分門別類逐一考察,這有利于進一步合理使用文獻。通過與傳世文獻及其它出土文獻相比較,互補互正,互相支撐,為進一步整理羌族石刻文獻,開展羌族歷史文化以及相關學科研究提供參考。
一、明清羌族應用性石刻種類
羌族應用性石刻文獻豐富,大致分成文告、規約、契約、紀災、道路交通、族譜碑等。
1.文告碑。公牘文書主要有章奏、詔命、文告、憑據等。羌族石刻主要為文告碑,是上級傳達給下級的文書,鐫刻在石,便于傳布。內容涉及政治、軍事、教育、婚俗、賦稅、修路等土規,為研究明清時期羌族區域自治、法規、民風民俗等提供了詳實的實證資料。如明崇禎十八年(1644)《松潘城告示碑》,刊布裁革舊例,整肅軍紀6條。(茂縣)清康熙四十年(1701)《牟托巡檢司土規告示碑》,發布治安、婚喪、神事、生產、征糧等土規8條。(汶川)嘉慶二年(1797)《非土著人民不得應試章程碑》,是整飭科考作弊,維護教育、考試公平的文書。光緒四年(1878)《鐵邑告示碑》,規定山場地界、漢羌民修橋補路、采樵及民俗等條約。(北川)光緒四年(1878)《禁止差役索詐批示碑》,嚴禁差役敲詐勒索、增添民累。(理縣)光緒間《理番府告示碑》《婚俗禁令碑》,理番府革除“四土、三、五屯襲補規費”[1],嚴禁轉房婚、近親結婚等婚俗。
2.規約碑。碑文涉及鄉規民約、行會條規,具有告示性質,但又不是純粹的文告。羌族規約碑產生于清代,是研究清代羌族社會經濟形態、生產水平、社會制度、生活習慣等最直接、最可靠的實物證據。(汶川)光緒四年(1878)《小寺寨封山護林碑》,公示保護神樹林規約,禁止鄉民私自入山樵采、牧放牲畜。咸豐三年(1853)《瓦寺土司差役碑》制定差役規約14條。(茂縣)道光七年(1827)《水磨坪治安管理碑》,制定民約,鼓勵村民興辦學校,懲惡揚善,反映了清政府在岷江上游羌區進一步改土歸流,從國家政治制度和行政管理上推行地方行政與國家主體一致的管理方式。道光二十三年(1843)《岳希土司碑》,制定婚姻、田土、債賬、爭界等土規及議案費用。咸豐元年(1851)《河西議話碑》,商議16個刑事、民事案件裁決原則。(北川)咸豐二年(1852)《永垂萬古碑記》,規定各寨民年納豆糧歸屬,修補營汛、墻垣等需用。
3.契券。契券是當事各方共同訂立的憑券、證據類文書,多為買地陰券,屬于冥間文書,署明買地界至、時間、知見證明人,真實性強,是研究古地理的參考材料。所記買地用錢數目,可作為研究古代土地制度和土地價格的依據,是經濟史研究的重要史料。(汶川)宋淳熙三年(1176)《員志成甘氏三娘買地券》,所言界至“兵迊其地,東至震位青竜,西至兗宮白虎”[2],落款“劍南西川成都茂州汶川縣滋茂鄉”。滋茂鄉,元明屬灌州,清代先后屬筏村、麻溪局、西七區、漩口鄉,現屬都江堰麻溪鄉,為該地所屬建制、地理沿革變化提供了材料。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民約碑,也有契券性質。如同治八年(1869)《白水寨鄉規民約碑》,內有5份買賣土地、山林契約。
4.紀災碑。岷江上游地處龍門山斷裂帶和岷山斷裂帶,是中國強烈地震帶之一。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破壞性大地震,如1933年茂縣疊溪7.5級、2008年汶川8.0級大地震等。除此而外,還頻發泥石流、干旱、洪水等災害,碑刻中也有反映,為研究岷江上游地震和洪水災害提供了材料,但仍顯不足。光緒十八年(1892)《董氏墓碑》,記光緒十六年銀杏鄉桃關溝“天降洪雨,孽龍出焉”[3]。茂縣《疊溪積水疏導紀念碑》,記1933年“疊溪陷落,地震山崩,壓斷岷江正、支各流,積水數潭成海”[4],釀成奇災及川西人士及當局諸公疏導水患的史實。
5.道路交通碑是研究中國筑路史、交通史的實物資料。汶川有2通《克枯棧道碑》,分刻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嘉慶九年(1804)。克枯棧道位于雜谷腦河下游,谷深坡陡,路途窄狹,上有懸巖,下臨深淵,舉步維艱。(理縣)嘉慶十一年(1806)《曾頭修路功德碑》、(茂縣)嘉慶二十二年(1817)《白水溪修路碑記》、道光二年(1822)《納哈溝路旁修路碑》、咸豐元年(1851)《三龍鄉新基寨修路碑》、咸豐八年(1858)《三龍鄉新基寨修路碑》、(松潘)光緒(1875-1908)《李道人修路碑》《夏毓秀轄夷口修路碑》等,反映了清代岷江上游羌區道路開鑿、修建狀況,也是該區域經濟發展和文化交流的見證。岷江上游羌區為歷代中央王朝統治,是重要的茶馬古道,也是各民族交匯地,清代以前僅存隋開皇九年(589)《姜須達通道記》。橋碑亦只有咸豐六年(1856)《重修躍龍橋碑》尚存,與該地區所處重要地理位置極不相符。
6.界碑。界碑有標界和指路功能。明中葉,瓦寺土司與灌縣分界在汶川縣水磨與三江交界處的鷂子山。乾隆十五年漢夷爭界訴訟裁定,40余年后再次裁定,并立碑《灌瓦界碑》:“內歸灌縣,外屬土司……各營各業,漢民勿得潛入土司境內,藉端滋事;而土民亦不可行越界生非。”[5]嘉慶十六年(1811)《界碑》,是繼前碑后勘定,表明自明始,漢夷爭界,從未間斷。
7.族譜碑記錄碑主世系宗支、家族譜系,類似于宗族譜牒,是了解其族屬郡望,宗支發展歷史的重要資料。(理縣)乾隆五十三年(1788)《水塘楊氏家譜碑》,記水塘楊氏羌人家譜六代77人,其中第五、六代改姓楊并按字輩形式取名。這是目前所見岷江上游羌族石刻中最早改姓楊氏的,表明水塘羌人改漢式單姓至遲在乾隆中期。(汶川)乾隆五十九年(1794)《大埃咪張氏家譜碑》,敘張氏始祖自明搬至此居住共十代13人;嘉慶八年(1803)《三江劉氏百代姓氏碑》,記羌人劉氏于明隆慶間從茂州奉旨徙往三江口鎮守,共九代110余人;光緒十三年(1887)《毛姓家譜碑》,記毛氏十二代145人,各代字輩清晰,儼漢姓命名;茂縣嘉慶十三年(1808)《余氏世代宗枝碑》,余氏題名24人。有的家族譜系碑則以圖譜形式記載碑主始祖及后裔宗支繁衍情況。如(理縣)嘉慶二十年(1815)《袁氏宗支碑》十四代260余人。每一支系用“——”表示,清晰明了。
二、明清羌族應用性石刻的研究價值
應用性石刻是日常生活實用的應用性文獻,為研究羌族政治、經濟、軍事、歷史、文化、民俗等提供了詳實的資料,具有較高的文獻和史料價值。有些材料還有可以開發利用的空間。
1.語言研究價值。羌族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第二語言漢語的水平參差不平。有的碑文因為同音或音近而出現譯音無定字。如《河西議話碑》,“尚議”、“糧弟兄”、“賬木”,“尚”是“商”、“糧”是“娘”、“木”是“目”的同音字。更多的則受到羌語語音影響,產生了大量假借字。“江情”即“奸情”,“情娘情舊”即“親娘親舅”。羌語前后鼻音韻尾無別,故“江”是“奸”、“情”是“親”的假借字。有的石刻題名以羌語漢字音譯記錄,較好地保存了羌語原貌。如族譜碑,(汶川)乾隆三十二年(1767)《龍溪火墳碑》,題名多保、太、勺、舍、甲、已等音節;理縣《水塘楊氏家譜碑》題名多姐、保、止、物等音節。保,羌族對男子的美稱;已,是對女子的美稱。不同音節,表明他們屬于不同的部落。進一步考察《龍溪火墳碑》太祖曹、映及其子嗣姓名,多折、甲(押)、乜、已等音節,是典型的黨項羌取名通用字,表明黨項羌是龍溪羌的主要來源之一。《舊唐書·東女國傳》載,貞元中僅西山松州生羌等就有二萬余戶相繼內附[6],是有史以來羌人從松潘地區入居茂州人數最多的一次,人口遠遠超過茂州土著編戶。他們與原住諸羌相互融合,成為現代茂縣、汶川及理縣東部羌族的先民。碑銘為此提供了實證材料。利用這批材料,可以考察、研究羌族語音、語言,探討羌族族源、房名、賜姓、改姓來源理據和民族融合等,乃豐富民族語言和民族文化寶庫。
2.文獻研究價值。石刻銘文是一次性文獻,文獻真實性強。明清羌族應用性石刻文獻種類多,為相關研究提供了豐富的材料。石刻內容豐富,涉及社會生活的很多方面,從不同角度反映了明清時期羌族的社會文化狀態。通過搜集、整理,可以豐富民族文獻學,有助于補正傳世文獻典籍的說誤與不足。利用石刻文獻,結合傳世文獻以及其它考古材料、口頭傳說等,可以使已有的研究成果得到新的解釋,促進對已有材料的認識和研究。如《董氏墓碑》,既是紀災碑,也是水文碑,詳記“光緒庚寅歲,五月十二寅卯刻,”洪水“五六百尺之峯,源頭上走”,使“數千余年之墓,盡赴江中”[7]。其時間和水文數據,為研究岷江上游水利史、水文史提供了最重要實物證據。
3.政治與軍事史研究價值。羌族應用性石刻,特別是朝廷、官府發布的各種文告、政令,反映了明清王朝對羌區實施的區域自治制度,具有較大的政治、軍事價值。明代,羌族主要聚居在四川西北部茂州衛、松潘衛、龍安府石泉縣等地。《松潘城告示碑》:“后軍都督府松潘同知管松潘副總兵事”及“衛、操、營、所及鎮、路、關、堡”設施[8],反映了明代行政和軍事建置。明代兵制,設中、左、右、前、后五軍都督府,松潘衛屬后軍都督府。總兵鎮守一方。嘉靖二十六年(1547)《何公生祠碑》,述松潘總兵何卿事跡,也反映了明代羌區軍事控制的史實。明清羌區土官一統與土流合治并行,既有土司發布的《牟托巡檢司土規告示碑》《岳希土司碑》《瓦寺土司差役碑》,也有流官刊布的《非土著人民不得應試章程碑》《禁止差役索詐批示碑》《理番府告示碑》《婚俗禁令碑》,是清廷對羌區施行的政治政策、行政建制、官吏設置的縮影。隨著改土歸流,土司轄地和權利進一步被削減,《牟托巡檢司土規告示碑》“地少民稀”[9]。《瓦寺土司差役碑》:“煙戶只有四五百家。”[10]就是該史實的真實寫照。
4.宗教與民俗文化研究價值。羌族宗教以釋比文化為中心,集中體現在白石神塔代表萬物神靈的自然崇拜。通過在村寨附近的神樹林中舉行山神祭、羊神祭等儀式,傳唱釋比經典,傳播羌族宗教信仰、思想文化,并出現了保護神樹林、嚴懲盜伐的石刻。如(茂縣)道光十六年(1836)《牛家山玉皇廟碑》,村民牛牲立誓,保護山林;光緒十六年(1890)《綿簇民約碑》,禁惜家林;汶川《封山護林碑》,不得私行斫砍;《小寺寨封山護林碑》,禁入山砍伐。羌民日常生產、生活中對神樹的保護,既是樸素生態環境保護意識的反映,也是羌族自然崇拜的縮影,成為規范村民行為的習慣法。羌族習慣法內容豐富,僅《河西議話碑》,有“為其人命之,找本人不隨搬糧(娘)弟兄”的訴訟習慣法;“兩寨不打一寨,兩家不打一家,二人不打一人”的生活習慣法;“為賬木(賬目)之(只)找本人,不隨找家門弟兄”的債務習慣法;“財里錢”的婚姻習慣法[11]。
石刻也涉及羌族婚姻,如《赤不蘇維城婚約碑》,羌民自發公議修訂嫁娶條文,重在規范婚姻財禮。《婚俗禁令碑》,官方制定,以革除轉房婚、近親結婚等舊弊,反映了19世紀后期羌區習慣法與國家法之間的沖突,是研究清末民族地方法律實踐的第一手數據,極具歷史價值。
系統整理和研究這批材料,可以探索羌族宗教與習慣法、民俗文化,羌族習慣法與國家法的關系及其規律,對繁榮民族法學,促進羌族地區的民族法制建設,具有重要的意義。
參考文獻:
〔1〕〔11〕阿壩州文管所陳學志提供拓圖.
〔2〕汶川縣文博館藏石.
〔3〕〔5〕〔7〕〔10〕汶川縣文博館藏拓.
〔4〕齊書勤,蔣克訓.中國地震碑刻文圖精選[M].北京:地震出版社,1999.169.
〔6〕(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197)[M].北京:中華書局,1975.5279.
〔8〕松潘縣文博所趙雙林藏拓.
〔9〕張雪峰藏原石攝影圖.
(責任編輯 孫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