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辛普森著/羽人譯
攀過一道鋪滿萬年積雪的淺坡,馬爾·達夫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另一個覆蓋著堅冰的陡坡。45米長的繩索將我倆的身體和命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在登山運動中,常常是二到四人結成一組,以生命線相連,大家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現在,這根生命線在白皚皚的冰雪上顯得格外醒目。繩子在大風的吹動下,搖擺著弓成了弧狀,他似乎摻雜著某種不祥的預兆,在風中發出嗡嗡聲響。此時,我和馬爾之間隔著一道陡峭的冰坡。
這是在1992年的4月,我們首次攀登位于尼泊爾境內高6090米的帕杰爾墨峰。夜幕急速降臨,坡面被黑暗籠罩,氣溫驟然下降到零下30度,我們必須趕在被冰雪凍僵之前快速下山。下山途中,馬爾突然發現他登山靴上固定冰爪的帶子松了,就在彎下身子的一剎那,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黑,隨即跌倒昏了過去,松弛著的繩子猛地拉直了,我的身體被拽著陡然向后彈去,慌亂中我用盡全力揮動冰斧,但巨大的反彈力猛地把我拋到半空中。
我頭朝下仰天向后翻去,半空中,我拼死地扭轉身體使臉朝下呈俯臥姿勢,下落的那一剎那,我力圖避免讓腳下冰爪碰到冰面,因為一旦被剮住,我的身體就會失去控制不停地旋轉。還沒有來得及使用冰鎬,我的身體已重重地砸到冰坡上,又順著冰坡的邊緣急速滑下,跌入馬爾倒下的那個陡坡。
隨著我的摔落,繩子的拉力又把馬爾再度拽下來,他的身體一下子從我的身邊飛過,掠過一塊塊從山脊隆起的冰壁。我大喊:“馬爾!抓住……”風聲立刻就把我的聲音淹沒了。我隱約聽見啪啦的砸冰聲和馬爾的慘叫聲。我腰間的繩子又被猛地拉緊,我的身體又一次被繩子拽得失去控制,連滾帶跌地向下墜去。我緊攥冰鎬,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冰鎬深深地擊入冰中,腳下尋找支撐點。此刻,我生命的火焰已燃燒殆盡,迷迷糊糊的狀態下升起一絲聽天由命的意識。
緊緊聯系著我倆的繩索真好像把我們推入同一場噩夢。馬爾第三次失去了重心,摔向一塊冰崖平臺。片刻的昏迷后,他清醒過來,周圍一片死寂,天也完全黑了下來,聽不到同伴的任何聲音,只是從簌簌抖動的繩子上,他知道我還活著。幾點零落的星光隱約閃現在夜幕中,系在他腰間的繩索,在呼嘯的寒風中加重了許多分量。
冰雪中,我蘇醒過來,凜冽的寒風無情地撕扯著我的身體。我擺一擺頭,試圖從混沌狀態中清醒過來。驀地,我的思緒回到了那場揮之不去的噩夢之中……
那是在1985年,西蒙·耶茨和我首次攀登秘魯安第斯山脈的修拉格安德峰西坡(海拔6360米)。下山途中,我不慎摔傷,右膝和踝骨骨折,不能動彈。那時,下面的西蒙正忍著冰傷之苦和極度的疲憊,在暴風雪中冒險下行。但是那根把我倆拴在一起的繩索,卻死死地拽著他,使他寸步難行。急迫中他砍斷了繩索,生命線另一頭的我,一下子栽入40米深的冰隙里。
第二天早晨,西蒙沒有找到我的蹤跡,他只身一人回到基地帳篷中,內疚之情深深地折磨著他。三天半后,只剩下一口氣的我爬進了帳篷。從冰隙里僥幸逃生的經歷,使我嘗到了生死近在咫尺的滋味。而今,命運似乎又一次拉開了悲劇的序幕。
我試一下頭盔上的頂燈,不可思議的是,頂燈竟然完好無損。冰面上反照出腥紅的液體,我的防寒服和手套上也沾滿了鮮血。我的左眼已被封住,鼻子也受了重傷,甚至不能順暢地呼吸。我看到那根繩索,它垂掛在冰峰上,似乎在向我暗示,生命之線還在。我大聲呼喊,但這聲音立刻就被風聲吞噬。聽不到馬爾的回聲,也看不到他用頭燈打來的信號。一個可怕的念頭令我全身戰栗:或許馬爾仍然懸空,或許他正被掛在什么地方不得動彈。得趕快去救他!我用冰鎬劈砍著冰面,竭力站穩腳跟,從左腳踝骨處發出嘎嘎的聲響,我疼得忍不住大聲尖叫起來,我換了右腳,把靴前的尖釘踢進冰中,借助著破冰鎬和冰爪,我牢牢地拽住繩子艱難而緩慢地向山下爬去。每行一步都必須忍住那一波一波的劇痛。突然,腰間的繩索正被逐漸收緊,一股希望的暖流涌入全身:馬爾還活著!是他在拉緊繩索。穿過夜幕,我隱約看見從馬爾那里射來的微弱燈光。繩索還在不斷地收緊,而我已精疲力盡。我把頭倚靠在光滑寒冷的冰面上稍作喘息,而后又奮力向上攀登,身后的雪地上留下深色的血痕……
終于和馬爾會合了,精神幾欲崩潰的我一頭栽倒在他身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快要死了。”馬爾也受了傷,他的臉上全是血,但他仍用沉著的聲調說:“別胡思亂想了,你會沒事的。”我們處于6000米高的冰山上,寒冷徹骨,遍體鱗傷,而且還在不斷流血,我感到自己將命喪冰山。馬爾喘息著說:“我去鏟一塊平臺,搭個小帳篷。”他撫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必擔心,我馬上回來。”我真怕他離開,剛剛擺脫了恐懼凄涼的感覺,再也不想品嘗這煢煢孑立的孤獨滋味了。我盡力讓自己放松,而寒冷卻刀劍一般向周身襲來。大約一個半小時后,我隱約感到被馬爾抱住了。他發現我時,我正呻吟著在斜坡上蠕動著,向他那里爬去。
“好了,我已經搭好了帳篷。”馬爾勸慰我說。狂風更加肆虐,帳外是落差1500米的山崖,沒有支桿和固定樁,這里絕不是一塊宿營扎帳的理想位置。我的體溫在不斷下降,逐漸陷入休克狀態。這導致出一種幻覺,好像什么人用冰涼的手指使勁拉扯著我的五臟六腑,黑暗的旋渦正將我吞噬。馬爾的視線從我的雙腳轉向血肉模糊的面孔,我的臉上,有一道深深的豁口,右眼部被冰斧撞傷,骨頭暴露在外,白森森地閃著寒光,眉毛被蹭掉,一塊塊血團粘在額上,鼻子的一部分被堅冰搓掉,上唇和左鼻孔撕裂,寒氣襲過,血腥氣彌漫于空中。
馬爾把我拖進那頂在風中搖曳的帳篷里,我漸漸蘇醒過來。他不停地跟我說著話,調動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經驗使我保持生命火焰不過早地熄滅。我們躺在恐懼的魔影里,忍受著狂風撕破帳篷和被嚴寒凍僵的威脅。
終于挨到了黎明。曙光熹微,空中呈現出一片天青色。狂風依然在呼嘯,但黑夜已陷入天幕,恐懼感也開始消失,當陽光溫暖地灑向帳篷時,一切都仿佛消逝了,只有巍山挺立,魔鬼似乎從未光臨。
馬爾做著下山的準備工作,他就像溫暖的太陽照在人身上,秘魯之行的遭遇將不可能再現。同樣被困高山,身受重傷,一籌莫展,然而這一次,我的同伴將會用繩索和他的精神力量,給人勇氣,助人下山。
五天之后,一架尼泊爾空軍直升機,載著我降落在加德滿都。治愈身體上的傷痛,花了我整整兩年半的時間,而精神所受的磨難卻永遠地印刻在記憶里。對此,我無怨無悔。登山運動是那樣的迷人,一旦投身其中,不論有多么艱難,多么恐怖,都不會讓人輕易從它身邊離開。那舉世罕見的壯觀景色,那常人難以經受的艱難困苦,那患難之時來自同伴的無私幫助,能讓人感受和經歷這世間最美麗的情感。
我永遠不會忘懷這段隱約朦朧、卻又仿佛發生在昨天的記憶,不會忘懷那種與天地合而為一的感覺,不會忘懷那個至今仍縈繞在我夢中的不可捉摸的世界。這種感覺的獲得源于行動和實踐。它存在于航行在波濤中的汽笛聲中,呈現于飛機起飛時噴射氣流的轟鳴聲中,它隱匿于火車啟程時隆隆的長鳴聲中,它們將越過海洋,飛過高山,駛向未知世界廣袤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