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長詩寫作非??简炘娙私Y構上的經營和持續的推動能力。七夜是80后的詩人,偏愛于寫作長詩,這是難能可貴的,當然更重要的是在《蜉蝣》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閃光的東西,宏闊的現代畫卷和精確的細部描繪相互融合在一起,在每節詩中保持著獨特的感受力和理解力,有對現代生活的反思,并且最終在蜉蝣這個在古典文學中有著很多對應的事物上得到了整合。因此,推薦大家一讀。(江離)
一
我盯著安全島上那些虛無的花朵,
紅的是卡門,白的是奧菲莉亞。
棕櫚樹和電塔一樣筆直,川流不息的
工業金龜子,從黃昏到早上
一直占據著折疊的家園;它們是
移動的居酒屋,三兩人的夢,和廢氣一樣
排放日漸渾濁的天空,酒精漸漸上頭,
胡亂的思想并不排斥明白的人。
抓住他們使勁地搖,盅里的骰子般搖著,
混淆他們想要說的話,像一杯雞尾酒,透著烈焰;
這些簡裝的哈姆雷特吊在夢的腳手架上
如同一排排顏料桶,并不刷新
這座城市的面目,全非的總是我們自己的臉。
二
我將抱著什么樣的眼光看世界,
生活就朝著注視的方向前進,那里有一個深淵
形同金色的池塘浮著許多小黃鴨,
成群的蜉蝣打扮這些鴨子的羽毛;
一座迷人的輕盈的城市,繚繞煙霧的山頂,
神仙會餐的大廳,我聆聽他們信誓旦旦地說明
這艘飛船降落在湯溪的時候,是否也帶著
他們的性欲,將這片山河改天換地。
鐘聲駘蕩的九座峰巒,在歷史中若隱若現,
前來打尖的僧人并不關心蜚短流長,
他把孩子交給村莊,就像村莊向他進獻的稻米
一切都歸造物主的虛空,我曾抱定這樣的眼光。
三
寂靜的夜在短小的煙嘴上伸縮,
九里香的花苞還未綻放,我給其他花期
已過的神靈所鐘愛的花卉們澆水,
蜉蝣在水邊交合,讓死亡在根部濕漉漉地趴著。
懶散的貓走到它的便所排泄一天的郁悶,
它無從講述自己自閉的一生;
撲向飛蟲的時候,它企圖找到一只貓的價值,
并非“喵喵”的哀求,或者舒服的嘆息。
我翻開杜甫的詩集,愁緒青未了,
恐懼聯翩而至,她怎會熟悉我的不可遏制的惡意,
期待毀滅如同一部好萊塢大片,一只蜻蜓
棲在一個死去的孩子身上,她怎會
相信,這就是我悼念世界的方式,一只蜻蜓般飛向預言。
四
我們在臺州的海邊,望著飛翔的船只
墮入礁石中(像牡蠣一樣附著在痛苦的光陰里),
人們拖著萬物的網,把自己的樓房押給股市。
每個老人都有自殘的經驗,從那些
密集的皺紋,黃褐色的指甲,靈便的舌頭
化為一條繩索的時候,每個老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
能夠返祖歸宗,像一群優秀的鴿子,穿過
戰火硝煙、千山萬水,回來啄食
他們手中的玉米粒;輕快的蜉蝣跳著華爾茲,
我追隨捕魚的小艇涌向浪花的休耕地
種著青魚、生蠔的海田,獻給波塞冬或媽祖的禮物
已經不是一個允諾的少女,而是艦艇和水手,
大陸令人眩暈(他們的房子沒有下錨),
悉數劃給顛簸的海的,將是他們僅有的一生。
五
我很有耐心等著一個人老去,
在朝夕間,在更漫長的一架秋千上;
你和我結伴到那一天,不應該
慶祝自己的衰弱么,我們再也不能作惡;
剩下的都美好,連松緊帶都帶著
圣潔的光暈,它系住了危險,
真正的愛是晚熟的葡萄,釀在我們有時
會想起的橡木桶里,還不應該斟上一杯
讓我再次陶醉在你對我的耐心里?
你理解了我,跟誤解一樣深,這是難能可貴的一生,
因為我們所能享用的自由一點也不便宜。
六
蜉蝣投向它們崇拜的燈火,我目睹
燃燒的僧人和平民一樣靜穆;
當我經驗到的世界,并不在乎我經驗到它,
這時,我坐在真實的吧臺,喝著啤酒。
一個女服務生為我奉上希望的菜單,
那么光鮮的嘴唇,擦著多少秘密的霜,我需要深吻
自己錯失的(再見方才察覺)這點桃色,
孤獨沾滿杯壁,層層泡沫下流。
安慰我吧,你在南朝的煙雨里度過,浸透水花
的信箋泛著紅鯉魚的光,這里停靠著
引擎壞掉的摩托,它等同我虛擲的三十年,
將我載往灰塵的基地,連虛妄的眼神
都無法沖刺這最后的一夜,誰的勝利不曾化為泡影。
七
許多年以后,木麻黃一直歪斜在
風暴中,和其他拗折的電線桿并列在田野。
我和我的父親終日忙碌于
那些秧苗的健康指數,母親撒著草木灰;
大棚里的作物揪著我們的性命
直到它們茁壯,并且在市場中高價出走。
生意幾乎不利于農民,即便
我的父母把自己當作木樁
一樣扎進四季,早出晚歸,辛勤如螞蟻,
共和國的枷鎖浸著時間的苦水。
但我沒想到自己從這片膏肓的土地
逃奔的速度這么快,連記憶都支離破碎,不敢
連成一幅畫卷,展示青少年時期的荒蠻。
時間抹去橋墩、閘門,橘子園以及我們
上學的土路,這個泥水工手藝超凡脫俗,
在我和故鄉之間,砌上無數高墻;
那條壓榨河流的石渠仍然架在陳舊的養豬場旁,
那些拿破侖們,也沒有停下它們拱動時間的嘴。
八
凡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
馬丁·布伯的教誨在夏日的雨中過去。
他在游戲里浪擲的金幣,最后
在高利貸中拖住自己的父母(那些抵押出去的車
和良心一樣需要救濟款),他的母親
不曾看出自己的離異遭致的
一個孩子的變異,徒然抱怨這是個不成器的人,
最終要毀滅生養他的,且在不久的將來,
我確信,我和你一樣陷入須彌山中。
無處不在的焦慮的水源,
在我干渴的時候,我總是擰開閥門,把自己灌飽,
這將拉動生活的操縱桿,讓我繼續工作;
為一個答案(科學地培養奴隸)而活,
卻在一個謎里死去,我需要的線團沒有女人能給。
九
當厄爾尼諾給印度加溫的時候,
來自中國北方的女人也將陷入自己的熱癥。
我看著分析圖中,赤紅的條帶穿過
四個大洲,祝融和雨師聯袂而來,
干旱和水澇攫住祈禱的眾人,化他們為塵埃與水產。
大豆銳減,跟著大米和咖啡下滑到
昂貴的一個價格,那時,我們要是吃到巧克力
會比現在幸福,棕櫚油將成為液體黃金。
這些預言足夠我挑揀今后的計劃,
讓自己安分守己,在冷熱之間尋找一間避難所,或者
跟蜉蝣一樣望著自己的生活,結束朝夕的夢境。
十
艱難的飛翔,在構造流言的井中
我厭倦和他們為伍(剝奪自己的緘默),
沉重的枷鎖都是自造,現在,你可明白
彼此道遠的緣故,鷓鴣在雨夜啼喚
幾乎還是行不得也么哥,元朝的時節
仍在白話中流轉(胡服便于鞍馬)。
這是蜉蝣的一生,人們熄滅得比蠟燭還快,
任何精湛的修為都不抵晚風輕輕拂動;
收獲我所鐘愛的大師們,在各種
主義的疑難雜癥里,在憔悴的詞語發揮
各種香味的今天,然而,我們毫無墮落可言。
十一
維持我們的關系,將是最后一條繩索,
從大地的深淵直上天空的深淵,
萬物雜陳在我所動容的事件里,并且隨之冰釋;
我為空洞工作,像個勤快的填土工人,
往這片盆地完善各種人情。
躺在折疊床上的中午,并不會解除我
焦慮的來源,我將始終抱著不耐的心思繼續;
在夢的兩岸草色青青的時候,
我跟鼯鼠一樣涉水過河,卻飛不到從前,
星辰何曾在蘆管中顫抖,以致天空壓低面目。
十二
當你的呼吸變得窘迫,咳嗽,發燒,
這是來自非洲的問候,它承繼了死亡的衣缽。
聽著心跳縮短為曲線,難以名狀的
未來拉直了人們的腿腳,我熟悉這種僵硬,
大難僅僅起個頭,我擔心自己練習的冷漠不到位;
商業的浪潮在壽衣鋪里依舊興旺,
穿上那些傳統的紙的甲胄,在另一座陰寒的城市,
太陽成為眾多禁忌中首要的一個。
我貪圖這種方便,友于鬼魂,和他們競相
爭逐消亡的夏日,在水氣淋漓的晚上,
一切挽回生命的舉措正是變動的開始。
十三
六月的雨水把過錯洗得干凈,
我揉搓著自己的衣裳,看著別人也匆匆
換下正裝,跟樹木一樣長得旺盛的
是我們的遺忘癥,以前的規矩和姿態都在復活;
是否在耳洞里睡著記憶的天使,他
將敲著耳鼓,為我們調配音量。
一切都會好,在眾人匯聚的地方誕生道路,
我跟隨任何一個趔趄,晃蕩廣場上空。
星辰鑲進閃著火花銘文的紀念碑,
它們在遙遠的時代爆炸,灰燼卻落在未來。
這座辦公室形同我的方舟,浮在
八小時工作制的地獄,學習死者的文件
已經下達每個科員,我等候激光
掃過一排排訃告般的詞語,從中打撈那些靈魂的結石。
十四
沉默的客輪倒扣在長江的脊背上
如同一個拔火罐,人們切開
罐頂,從中找到那些溺亡的男女,逃過一劫的
只是沙漏里的尾數,他們在自己的驚懼里
活過更多時日,并且慶幸這個國家
沒有另外一位大膽的船長,把我們
帶往虛無的葬所;可我如何確信冰山不曾移向
我們落腳的甲板,寒冷的信天翁們不曾
鼓著翅膀下架,它們粘在艙壁上
就跟藤壺一樣牢靠,而生命也不曾重過一紙命令?
在統一的望遠鏡的口徑里,我看著
巨幕拉開,泰坦尼克號一旦折斷,
我們則驚喜連連,災難就是災難,并不波及你我,
接踵而至的其他的哀悼,幾乎平行于我們的狂歡。
十五
最后一眼看見陸地,此時,我離開彼岸
在夢里夢見自己還鄉而手足無措。
年輕的孩子繞著我跑,他們問我,遠方的樣子
是否和電視中播報的一樣充滿戰爭;
他們在天堂蹚水久了,想要一把槍,想要看看流血
的世界,一身傷疤的回來炫耀死亡離他那么近,
比一個熱吻還近,舔著他的耳根和他的
子彈殼般發亮的眼瞼;上帝,我夢見
諸神的山巒都是人骨堆成,蜉蝣穿著花衣裳飛來飛去,
這些微型的燕子,再也不顧現實的鐘罩,紛紛
撞向起航時玻璃粉似的浪花,我沉淀在
廣闊的海洋里,一個銅瓶等著漁夫拔開木塞,
比天空更藍的煙,將托著我升起,給他們許下的心愿。
十六
她不會重新分娩,在她熟悉的
馬廄里,為世人的罪孽再次感受一場震動,
宇宙這般浩渺,如何才能撞見
一個女人的靜默,出于她所忠實的幻象,金色的雨
和蜜餞般的信仰(我們多么貪婪),往往
從我遵奉的道理中流出一股污水。
我坐等天空降低,烏云裹挾這些樓房在時間里發酵
坍塌,拆遷戶和警衛一直盯著來路不明的人
他們不知道我站在界河的哪邊,
是和卒子一樣挺過去,還是抱著官僚的心態貼布告?
為每家每戶傳遞好聲音(最劃算的就是合作),
當黑夜滲進毛孔,就像煤渣刷新我們的皮膚。
十七
織女星照著這座拆卸一空的城市,
所有的精華都在鹽分里,人們正在腌制自己的理想
試圖把握這場運動的實質并不是
像它發生的時候一樣,只是作踐性命;
看看地圖吧,在這一千年里即將展開的各種戰役
已經縮小了苦難的尺寸,隔一條街就是
索馬里、敘利亞和塞拉利昂,人們因為空洞而集聚在
一個劇場里,為矯情的表演歡聲雷動
它帶來一點希望,麻木到段子成為必需品
和百憂解似的藥到病除,克制著我并非
烏合之眾里的一員,我確信思考
帶來的猶疑,不安,乃至對自己的否定,都不會
低于順從的價值,如果虛無在于直面,
我應該裝作沒事人一樣看覷它,美杜莎的眼睛值得 珍視。
十八
蜉蝣如同黑雪,落在這座穩定的大橋上,
賓西法尼亞的夜車碾著這些交媾中的精靈且忘了
關掉引擎,促使繁殖更加狂熱,而到來的
預言總是令人恐怖,人們憑借自己的一個猜想
抵達噩夢的中心,像水銀游進心臟,
眼看成堆的蠟翼沾著天空的唾沫
搖晃的城市并沒有新的倒影。
死亡成了一陣清晨的鳥鳴,或者是我早起哼唱的
幾段破碎的曲子,它們不侵入別的家庭
別的屬于這個世界的組織和樂隊;
我輕快地拍著手,為每個葬禮加油,他們埋下去
一個廢物,往往期待這里,以后將成為根源。
十九
不必斤斤計較,你記得的總會
變少,變薄,從一本書回到一行字,
回到筆尖透出墨來,或者兩手
懸在鍵盤上,不必過問今后怎樣,生是如此
死亡也不曾挪動分毫,年輕的母親抱著
一個陌生的孩子在雨中沒有止住
恐懼的號哭,井然有序的電線里跑過的卻是
支離破碎的生活;沒有人給她方向
這個國家的司機早已疲倦不堪,
誰會迎接失敗者回家,連預料都不必了,從遙遠的
故園回到現實的房間,離交租的日子還早,
悲觀主義者最終的指點:只剩人性到底幽暗,
我們適度的冷漠,可曾抵御炎癥發作?
二十
繁殖是死亡的目的,傳宗接代
以至于此,人們向蜉蝣看齊,不可斷絕的
只有哀歌的儀仗隊面臨新的演出。
我在盤旋的光陰里緊跟
那些腿腳飛快的人,他們在即興的殺戮里
完善自己的手藝,讓翻身做主的農民
再次回到原點,新生只是犧牲;
端午節的雨水比粘液稠密,
沾著歷史的蒼蠅嗡嗡響,我的父親交待我
在遠方必須處事圓滑,跟惡劣的天氣
作斗爭,并不能撥云見日,可是
我所看見的陰霾,總是吸引我成為閃電的一支。
二十一
熱浪還沒有使我陷入這片城市的水域,
頂著瓦罐般的太陽走到陰影中
的少女,她要澆熄來自幽靈的火種,用這個
塵埃的身體囊括宇宙,我們歸還大地的倍感微薄;
沒有多少值得贊嘆的事情,可汗的雕像上
跨著一個比蝌蚪還小的游客,他們
在自己的變態期,終于搖著尾巴,學會跳躍。
等候我的雨季如同秘密的訪客,
他們隨著排水道落入窨井,鼾聲大作,
收發室里的老人睡在制服里,像蟬蛻一樣
擴張其中的陰翳,沒有人按響他骨頭里的一串按鈕,
給寂靜的地下車庫舶來一扇通往過去的門。
二十二
沉悶的人群在樓梯間上下,機械工作
將在午后兩點的鐘聲里繼續,我盯著自己的那份
比塑料砧板還薄的薪水,想象人性的枷鎖
已經換過電子密碼,每個人都精通
成本核算,知道反抗的代價,我卻笨拙地
按動回車鍵,讓希望只出現在下一行,
我們的子孫在二十一世紀的聲光電影里還渴望自 由么?
請保持這種質詢,盡管沒有答案,沒有理解,
沒有人愿意團結我,在黑暗迸涌的時候。
二十三
我試著和失眠的人對坐在午夜的桌前
互相扶住碟子,叩問冥冥之中別的存在者
是否在清潔的紙上能夠寫出因由,
從混亂的現世捕捉一點聰明的活法,在誰都能夠
放下那些縹緲的夢的簽筒,不再搖出命運:
任何一支文王的傳說,也都有背信的一天。
二十四
當黎明續著燈火的余燼而起,雞聲
唱遍這座潮濕的庭院,人們從中感受到的
一天的初始,往往沒有歲月的壓痕,
只有黃昏才令人老朽,那光
有如病人的臉,滲出蛤蟆的油和一個冷冬。
抓著我的不只是死亡的一只手,
還有欲望,我渴念的名聲和利益,我痛恨著的
驅趕他們往地獄里去(我的祖國善于引導
鄰里之間即是一場戰爭),真正的教誨
已經太晦澀,因為平白無故的仁
并不構成我們的內核,而是空置在語言當中,
成為一個把玩的骨董,為自然的包漿陶醉。
殊不知取我們性命易如反掌的
總是愿意助長衰弱的氣焰,燈火任由自己吹滅,
蜉蝣前仆后繼死在水上,我們也將淪于(卡住的)信用。
作者簡介:七夜,原名許中華,生于1984年9月,浙江臺州人,現居金華,經營司芬克斯書店。曾獲第二屆朝陽詩歌獎、北京文藝網·國際華文詩歌獎、“運河南端·水韻拱宸”全球主題詩歌大賽銀獎。出版詩集《我不斷夢到相反的夏天》(五人詩選)、《宴之敖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