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登文
帕米爾高原,在海路開通之前,它是人們東來西往交流的必經之路。古代絲綢之路在進入塔里木盆地以后,分為南北兩道,向著不同的目的地延伸,到了蔥嶺后又交匯一處,直達古絲綢之路上著名的石頭城———塔什庫爾干。正因為塔什庫爾干是絲綢之路的要塞,無數的使者、將帥、王侯、文人、僧侶和往來跋涉的商賈,在這里留下了他們的身影,留下了無數濃墨重彩的畫卷和撼人心魂的詩篇。
題記
美麗的帕米爾高原,風是鮮紅的,吹動著火紅的希望,在這塵世被污染得不堪入目的時候,帕米爾高原的純凈需要更深地掩藏。
以前,在我的攝影生活中,并沒有對帕米爾高原預先設計,但當我一次次穿越時,帕米爾高原成為了我生命背景的一部分。對我而言,這不僅是個地理的高度,也是我感知人生的高度。在崇山峻嶺的蒼茫之中,雙腳踏上高原的那一刻,心就融入了高原,融入了那無言的千秋雪域。
高原,只是簡單的文字而已,但從情感上來說,我已走過了它的春夏秋冬。幾年來,發現在我內心潛藏著一種強烈的高原情結。我已記不清多少次邁上帕米爾高原,而對我來說,依然似乎是第一次,每一次踏上高原,看到心中這片純凈的凈土,都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向往,高原如夢……
高原第一春
帕米爾高原第一春“肖貢巴哈爾”節(又叫引水節)是節氣的節日,每年的3月21日,當帕米爾高原迎來第一縷春風的時候,就是肖貢巴哈爾節正式開始之日。
節日這一天,帕米爾高原各個村落里的男女老少們一大早就出門,老人帶領小伙子們在山腰即將開化的冰渠處撒些黃土,加速冰塊的融化,或整理渠首,讓融化的雪水順著渠道流下來。每家每戶都要制作豐富的美食以慶祝節日。食畢,還要坐在一起進行祈禱,祈求豐富的水源避免災害,祈求風調雨順、莊稼豐收。最后,大家還要舉行賽馬、叼羊等活動。
引水節過后,第二天就開始播種,又叫耕種節,要舉行儀式。全村人聚集田野,把耕畜、工具帶到地頭,祝賀春播開始。各家各戶帶的麥子放在一起,先由村中德高望重的人作祈禱,然后推舉最有耕作經驗并且子嗣眾多的農民率先撒種。據說,這種人撒種,可以獲得豐收,所以大家請他撒下第一粒種子,以求吉利。被推舉者喜笑顏開,口中念念有詞,拎著種子一把把地向田間早已等待在那里的人群身上撒去。大家笑聲陣陣,往種子撒落處簇擁著,以此表示對春耕播種的祝賀。
撒完種子,給耕牛喂些形如犁鏵、犁套之類的面食,表示對耕牛的慰勞。節日期間,整個村子都充滿相互合作的融洽氣氛。
帕米爾高原上的杏花仙境在《桃花源記》里,主人公穿過山洞發現了世外桃源。很多年前,這樣的事情同樣發生在塔什庫爾干。當客商們穿越古絲綢之路最危險的小道時,突然,仙境般的“杏花村”就出現在眼前。
遙望杏花村,葉爾羌河像玉帶一樣環繞著一片姹紫嫣紅。
在帕米爾高原的山腳下,雪水匯聚成的葉爾羌河若隱若現地遠去,山腳下的村莊水草豐美、草長鶯飛,恍若溫軟的江南,那就是長十幾公里的杏花溝,曾為古絲綢之路的古道之一。
當年唐玄奘從舉世聞名的瓦罕走廊回到中土,那條走廊千年后仍在使用,包括馬可·波羅、斯坦因等在內的著名探險家都走過這條古道。但這些人肯定會有遺憾,因為這些著名的遠行者都沒有發現深藏在高原峽谷中的杏花仙境,這個花朵如云飄散的村落,比世外桃源更加美麗和隱蔽。
去杏花溝的念頭從每年三月上高原就開始了,說的再絕對些,就是當你聽到這個地名時,就已經在想象中與之相遇了。
進入河谷,兩邊杏花開得讓人心醉,山腳下的村莊淹沒在一片粉色之中,竟沒有半點身臨高原的感覺。順河而下,當我看到那隱伏于云霧和殘雪之間的花海時,才知道前方就是高原小江南———杏花村了。
去杏花村的路途非常艱險,所以杏花村的人們很少離開村子,他們在此過著逐水草而牧的生活。外圍的氣候惡劣,常常讓外面的人望而卻步,然而一旦進入杏花村,都會以為是到了仙境:百年的杏樹遮天蔽日,云霞般的花朵在枝頭傲然怒放;在皚皚雪山下,塔吉克族人的石頭房子零零星星地散布其間;大人在花瓣中放牧,小孩在花香中嬉戲。
進入杏花村的最深處,一切都讓我靜默,不敢言語。公路兩邊都是上百年的杏樹,長得又粗又大,滿樹的杏花遮天蔽日,把遠處的藍天和雪山都擋住了。遠處的杏花白粉相間,在高高的深色大山的陪襯下,猶如一幅精美的水彩畫。
我走在一條石子路上,站立在這個高懸于云彩之上的地方,周圍的綠色、身邊的河水和遠處的冰峰,還有河谷中杏花的飄香,那么容易讓我將歷史忽略,只記住了杏花村,記住了太陽部落里鷹的傳人。
深深地融入其中,陶醉其中。
絲路古要沖
石頭城:追尋1 300年前的足跡記得第一次見到高原已是滿眼濃濃的秋色了,一切都顯得古老而蒼涼。天空又高又藍,腳下的黃沙一直鋪到天邊,一片片小草顯得十分渺小,灼熱的陽光把它們照得金黃,朦朧的淡黃色像一個憂傷的夢境。
對石頭城的歷史,我了解的并不深,只是簡單的文字而已,但從情感上來說,我已走過了它的春夏秋冬。
翻越海拔4 200的蘇巴什達坂,前面就是世界四大石城之一的塔什庫爾干縣,那是從漢朝的薄利國開始,到唐朝開元年間的盤陀國,時至今日,依然是帕米爾高原上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和交通樞紐。
石頭城分內城和外城,外城已經損壞,內城則依然存留著某種威嚴和輝煌。城墻坍塌的豁口,讓我想象起古代帕米爾高原的繁華景象。但是沒有,什么也沒有,殘墻沉默著,破碎的陶片沉默著,整個石頭城沉默著。
石頭城的歷史有多久?新疆社會科學院考古所的有關專家在城北20多個屋舍中集中考察了其中的4個,出土了陶片、唐代銅錢、古梵文寫本等物,經碳14測定,其年代可以上溯到距今1 300年以前。目前只剩下幾段殘垣斷壁,但聳立的古石頭城卻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我已經記不清多少次來到這個石城腳下,有時覺得早晨的雪山如此溫情,沒有風,大自然干凈得如同初生一樣,雪山更白了,從上到下透體潔白。有時覺得在這塊缺氧的地方,在這塊空曠的地方,在這塊貧瘠困苦的地方,在這陽光滿地的地方,人們靠什么來寄托他們的心靈和生活?冥冥中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牽引著四面八方的人匯集到這個太陽城。
我最喜歡的還是暮色里的石頭城,稀稀落落的輪廓被高高地托起在地平線之上,構成一片片剪影作為自然景深的標志,卻因此平添了幾分凝重,也因此而壯美。
我想,這就是我心中迷人的石頭城,誘人的石頭城,魅力無窮的石頭城。
玄奘曾經走過的千年古道———瓦罕走廊鐵漢一樣雄壯的帕米爾,保留著幾分柔情,吸引著行者的腳步。至今,我已4次走進了瓦罕走廊這個玄奘曾經走過的千年古道。由于明鐵蓋達坂雪大冰厚,即使5月也無法通行,無論怎樣,我還是對這個千年古道有所了解,有所記憶,有所收獲。
公元641年,唐朝和尚玄奘通過瓦罕走廊,翻越明鐵蓋達坂,踏上了返唐之路。后來,馬可·波羅以及大名鼎鼎的斯坦因等探險家先后在瓦罕走廊留下了足跡。那么,瓦罕走廊究竟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呢?人們為什么要選擇帕米爾高原作為連接東西方的通道之一呢?
瓦罕走廊,也稱阿富汗走廊,位于阿富汗東北部,東西走向,北依帕米爾高原南緣,南傍興都庫什山脈最險峻的高聳東段,西起阿姆河上游的支流帕米爾河,東接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整個瓦罕走廊,東西長400公里,其中我國境內有塔什庫爾干縣的公主堡至中阿邊境近100公里,其余300公里在阿富汗境內,因此國際上稱其為阿富汗走廊。
史料記載,在海路航線開通之前,絲綢之路主要有四條支線,經過準噶爾盆地的兩條線路受戰亂等因素影響時常中斷,環繞塔里木盆地最終翻越蔥嶺的兩條線路卻始終保持著暢通。這兩條線路在石頭城會合,繼續前行,到公主堡以后,又分為南北兩條線路,這也正是商旅過客青睞帕米爾高原的原因。而瓦罕走廊則由玄奘等人的足跡,成為絲綢之路的某種標志。
有通道便有扼守通道的要塞。環顧公主堡所在的克庫干山四周,西來的喀喇庫爾河和南來的紅天公拉甫河在這里匯合,注入塔什庫爾干河,公主堡則在克庫爾山頭上,高高俯視著3條河形成的河谷地帶。公主堡戰略位置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瓦罕走廊是一條使用了上千年的古道,從公主堡向喀喇庫爾河向前10公里,就能看到著名的明鐵蓋達坂,在河谷深處海拔4 700米的坡上,立有“玄奘取經東歸古道”紀念碑。
有意思的是,公主堡附近還有一堆人為堆砌的石頭。誰會在海拔4 000多米的無人地帶,堆砌巨石呢?有專家推測,這是一堆冷兵器時代的“石”,看一看山兩邊的地勢,如果這些石頭沿著山坡滾下去,帶起山坡上的礫石形成大面積的山石滑坡,其殺傷力可想而知。
在過去的幾年中,我曾經一次次帶著疑問來到這里,幾乎跑遍帕米爾高原在我國境內的所有地方,走進古老的通道,在群山中盤行。隨著一次次地到來,帕米爾厚重的歷史、罕見的自然景觀又為我設置了一系列生命疑問,面對它,我猜想玄奘大師應該也是被帕米爾高峰與湖泊交相輝映的堅硬之美所震撼,懷著與當地塔吉克族一樣的敬畏之心,在“圣山”腳下感悟帕米爾高原的吧。
當年玄奘大師翻越蔥嶺北部,有如下描述:“經途險阻,寒風慘烈。由北路者,不得大聲叫喚,微有違犯,災禍目睹。暴風奮發,飛沙走石,遇者喪沒,難以全生。”又說:“昔有賈客,其徒萬余,橐駝數千,遭風遇雪,人畜俱喪……”上萬人的商隊葬身古道,可見何等的艱險。
如今,看看那高原上行走的風雪牧人,那些緩緩攀登的牦牛群,代代先行者的精神所蘊含的巨大力量,足以使來者生出更大的熱情去探索未知的領域。
每一次的高原之行,隨著車在天路上盤旋上升,四周山勢嵯峨、峰巒突兀,帶著我的身心進入了一種飛翔狀態,蔥嶺、朅盤陀國、絲綢之路上的瓦罕走廊、玄奘大師、馬可·波羅、斯坦因、鷹和鷹的傳人又一次相繼進入我的視野和腦海……
生命極地
帕米爾:遠古吟唱的雪域牧歌億萬年前,今天的帕米爾所在地還不是高原,而是一片汪洋大海,游弋著各種海洋生物。后來強烈的地殼運動發生,海底升隆成山脈,造就了如今。在這里,終年積雪不化的山峰聳入云霄,幽深寧靜的湖水倒映山云。
我曾20多次踏上帕米爾高原,走進塔什庫爾干縣的11個鄉鎮和64個村莊。這里是地球最高寒的陸地之一,90%的塔吉克族人居住在深山峽谷之中,他們離現代生活較遠,離天空很近,與雪山為伍、牛羊為伴,挑戰著人類生活環境的極限。
高原也許對許多人是嚴酷和吝嗇的,但塔吉克族人卻用勤勞和智慧將自己與高原融為一體。他們根據帕米爾高原有山、有水、有低谷的地理特點,充分利用大自然賦予的條件,在高山牧場上放牧牲畜。
在沒有綠色的漫長歲月里,他們以牛羊為伴,男人們在雪地里放牧,女人們繡花,過著艱辛的守山生活。為了牛羊,他們會帶上家什,趕著牛羊跋涉數百公里遷移、轉場,在那里搭起臨時氈房,開始游牧生活。環境再艱苦,人們依然對生活充滿熱情。
我常常想:雪山與湖泊那邊是什么?在高原的日子里,我特意做了一次生活體驗,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依靠自己的腳步,尋找一種感覺。
我深知,在高原的那些日子,已不再是拍攝的日子,而是對高原民族文化的一種傳播,是深藏在內心深處的一種責任。如果用現代人的眼光去看待這個群體,就會感到很多困惑,但塔吉克族人樂意把這種困惑呈現在世人面前,使這片廣闊的高原成為所有人的一個新的多彩空間。
上帝遺落在帕米爾的“胭脂盒”木吉,昆侖山與天山交匯處,是中國西極之地。柯爾克孜語意為“火山噴出的泥砂石”。記憶中,我多次站立在那血色的夕陽下,看著火山巖漿鍛造過的鮮艷大地,木吉河如同一條藍色的飄帶在雪山下輕輕飛舞,聽著遠處十八雪羅漢吹過的陣陣涼風,親吻著那些火山石跺起的石頭房子。
一邊是整齊連綿的雪峰,另一邊則是大小不同的火山口,一個個鐵紅色的火山錐出現在雪山腳下,圍繞著火山錐的十幾戶柯爾克孜族牧民,就這樣生活在夢境般的地方。感覺中,要走很遠才到達這個地方,這種感覺完全是在宋云、玄奘、馬可·波羅們的年代,行程之間盡是歲月飄搖的滋味,讓人心境一派蒼涼,可以深邃久遠歷史的脈絡。唯有在這片土地上,你才會體悟一種博大蒼涼的氛圍,奢華盡去,無所他想。
木吉有句諺語,“九十九道彎,九個戈壁灘,屁股磨不破,到不了木吉灘”。隨著車在山谷間慢慢深入,我深刻體會到這種遙遠。
木吉,只是帕米爾高原一個鄉村,7 600多平方公里,比上海市還要大許多。在那里,你能看到高原最熱烈的一面。大約1 500年前,這里還曾出現過火山怒吼、巖漿奔騰的場面,地下涌出的鈣華、鐵華和錳華,今天仍將大地暈染得五彩斑斕。
你會看到數個零散分布的巨大凹陷,周邊的巖石有著曾經過強烈燒灼過的質感和色彩,這是典型的休眠火山口。積水的地方,便是一個個小湖或者小潭,高低錯落,形狀各異,色彩豐富。
對于火山口的色彩,我曾無數次去感受。色彩一層層向遠處渲染開來,仿佛還停駐在巖漿流淌的那一刻。對它的感受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站到火山口,聞著一股硫黃味,看到火山口上都是水,有一種時空的錯落感。
火山口的壯觀就在于將色彩盛放的大地和純白的雪峰捕捉在一起:如今冒泡的水、依然“流淌”的顏色,隆起的雪山,這里的大地還在敞開著懷抱,它還沒有停止吶喊。
我想說,帕米爾高原的火山群,不僅僅是柯爾克孜族人的家園,還是遺落在帕米爾高原的“胭脂盒”。
塔吉克族游牧生活寫真
我的羊群我的家“帕米爾”在塔吉克語中就是“世界屋脊”的意思。匯集亞洲眾多山脈于一處的大陸高寒平原,其獨特的冷峻與絢麗,是一塊巨大無比的調色板,沒有定格,沒有時空限制,輪廓就那么粗粗大大,內容就那么簡簡單單。
在帕米爾高原上,生活著膚色淺淡、發色金黃、眼睛碧藍、薄唇高鼻,具有典型歐羅巴人種特點的民族———塔吉克族。孩子、老人、婦女、牛羊,一切都生活在云彩之上,以雪山為舞,以牛羊為伴。
在多次去高原拍攝之后,我發現高原上的婦女有獨特、獨立的生活方式,從草原到雪地,從室內到室外,無不留下她們舞動高原的身影。在冰山角下,我看到她們單薄的身影在風雪中擺動,擔水、飼養、打牛糞、打飼料等等。
我曾多次到塔吉克族牧民家中做客,親身感受到了塔吉克族人淳樸的性情和好客的民風。面對鏡頭的微笑與金錢無關,這是塔吉克族人心靈深處最純潔的情感。就像石頭城屹立在千年的朝陽與余暉中,用剛毅挺拔詮釋著民族的個性一樣,讓人肅然起敬。
塔吉克族人的房子大多用石頭做材料,但走進房間,我所看到的是溫馨和諧的幸福家園。塔吉克族人中女人比男人更重視裝扮,渾身上下色彩濃重、頭飾華麗艷盛,體現了塔吉克族女人酷愛艷美、極富藝術性的風情風俗,反映出生活在偏僻而高寒的帕米爾高原這個“太陽部落”的人們,內心里對生活美的強烈追求。在高寒而嚴酷的帕米爾高原上,塔吉克族女人愛色彩愛到了極至,這是一種難得的尚美情愫,是一種很頑強的生命力和文化精神的體現。
在海拔5 000米的高地,我看到她的羊群和她的家園,婦女們擔負起了家庭重任,照看視為生命的羊群,有了羊群,就有了自己的家園,這些都讓我一次次地感動,一次次用相機記錄她們真實而艱辛的高原生活和感人故事。面對這樣的生命,我除了敬重她們,還是敬重她們。
她們選擇了高原,就是選擇了光明,選擇了人生道路上一個遼闊的空間。與城市生活相比,她們的日子變得異常簡潔。在她們的意識里,有一種難以訴說的神秘,在最靠近藍天的地方等著他們去發現和經歷。
每一次將鏡頭對準她們的生活按下快門,都是一次對心靈的叩問。這不僅僅是收錄瞬間的畫面,更是一種通過鏡頭進行的人與人、人與自然的情感交融。
牛糞馕:帕米爾難以忘懷的味道在帕米爾高原,人們的生活習俗還保持在過去的生態中,人盡可以隨性處理一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和瑣事,完全天真,這是高原地域文化的一種現實。
在一個牧人來看,歷史與現實,想象和行為,人世和物界……并沒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很容易溝通。在高原這樣的山溝里,人們并不覺得能出一張精美絕倫的電腦透視圖片比一個能講許多民間笑話的人高明多少。
當你在每一個山谷中穿行時,都會看到有十來戶人家,十幾幢石房子零落在一條條峽谷間,風聲與水聲相伴,勾勒出高原與世外遠離的寧靜。遠處,炊煙升起,煙霧的色彩很淡,任由輕風把它拉抻得很長,飄起的煙霧在山風中無規則的流動,扭曲繚繞,在天地間飄飄蕩蕩,風情無限。
大片大片的霧已將那些石房罩住,細細看去,煙霧下每一座石屋里女人們都開始燒這一天早晨的第一道奶茶。
羊群和牦牛群從各自家門前出發了,從晚上散臥的各家石頭房邊往山谷去。女人們的身影是最亮的一道風景,紅的、白的、綠的、黃的頭巾在畜群和石屋之間不停地飄動,有的在石屋里準備打馕用的面,有的在壓花,有的在燒牛糞,她們要開始打馕了。
在高原我常常見到這種生活方式,婦女們把撿來的牛糞曬干,點燃并燒成灰,用一個生鐵盒子把面團裝起來,埋在滾燙的牛糞灰中,把握好時間,就會烤出香噴噴的餅。后來我見的太多,就給取名為“牛糞馕”。
她們裹著衣服,裹著頭,只留出半邊兒面頰,一雙眼睛和一雙手不停地動著。我貼近她們拍照,她們臉朝向我,眼睛不眨地看著,以為是給我幫忙,其實很糟,紅暈顯著的臉上掩不盡高原人少經世事的誠惶。但這時候糟糕的不是她們,而是我,我的經驗是端著相機,等待這一會兒過去,或者干脆浪費幾次快門讓她們適應。
奇跡往往蘊藏在你掉轉相機準備放棄的那一瞬間,剛才一臉誠惶的女人會抿嘴粲然一笑,成為高原雪蓮盛開的那一刻,一旦錯過,就會永遠抱憾!
在高原穿行了無數條山溝,從淺山溝鉆到深山溝,從低山頭轉到高山頭,從瓦罕走廊到瑪爾洋達板,從葉爾羌河奔到冰山腳下,我聞慣了牛肉馕的味道。說真的,在高原令我至今最驕傲的,就是那些在深山峽谷中用牛糞烤出來的馕餅,我會走到哪就帶到哪,走到哪就吃到哪,高原人的熱情是我用語言不能表達的,即使你不用帶什么食物,也可以在高原生存數日。
這一夜,我們選擇了一戶離水源較近的牧民家住下,他未嫁的女兒是我們進山幾天來少見的美女,只遺憾無法溝通,我只能看懂她淡淡的笑,她用手背遮擋住嘴,我想那是警覺我這個山外來的陌生人。躺在主人家鋪的厚厚的被褥間,我還在想這家女兒略帶羞澀的笑,我覺得這是一個寓言,一個有關整個高原和高原人與我的寓言……
帕米爾的“雄鷹”
極地較量:帕米爾高原的駿馬圖騰帕米爾高原的地理環境和以牧為主的生產方式造就了塔吉克族獨特的文化習俗。他們以鷹為圖騰,跳的是鷹舞,吹的是鷹笛,叼羊也是源于鷹叼食動物。如今在塔什庫爾干縣農牧區過節期間和婚禮上,幾乎都要舉辦叼羊活動。
叼羊是塔吉克族男人的專利,那種高超的騎術、精湛的馬藝,以及塔吉克族男人的剽悍、敏捷、機智、驍勇在叼羊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這里的叼羊原汁原味,毫無旅游景點的表演之嫌。
宣布叼羊開始,騎手們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向放羊的地點。在比賽中,勝負的決戰風起云涌,只要一人拿到羊,幾十名騎手就會窮追不舍,奮力堵截,合力拼搶。每一隊都有沖群叼奪、掩護馱道和追趕阻擋等分工。它既需要個人嫻熟的技巧,也需要集體嚴密的配合。騎手們像洶涌的潮水一樣,一會兒涌向這里,一會兒又涌向那里,雙方比的是馬速和馬技,這是勇敢者的游戲。
沖刺在最前面的騎手,口中銜鞭,左手抓鞍,右手隨上身下探于地面,一個水中撈月的姿勢過后,已將羊抓入手中。隨后緊追的騎手們蜂擁而至,馬頭相撞,鏗鏘作響;馬目圓睜,閃閃發光。這些口喘粗氣、攪動在一起的馬群,拼命地左突右奔、橫沖直撞,似疾風卷地,若濁浪翻涌,其勢態真有些驚心動魄之感。那只雪白的羊在馬身上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快速地在雙方的騎手之間傳遞著,比賽場上塵土飛揚,蔽日遮空,甚為壯觀。
畫面里,你看到的是最單純的目光和面孔,在雪山下,他們摔打著裸露的肌膚,寒冷與熾熱交替,越是冷峻,越是情濃,還能有什么比他們更渴望激情飛揚。
那是怎樣的一曲蕩氣回腸,蒼茫原野浸潤,雪域高原滋養,箭弦微張,奔向了心中冰雪,曉夢飛揚。一招一式的較量,揚鞭吶喊的激昂,嘯傲西風,策馬斜陽,騏驥一躍,征途萬里只茫茫。我是鷹的兒子,追逐不落的太陽。一騎征塵,路破月色寒光。
帕米爾高原牦牛叼羊:古戰場的硝煙叼羊對我來說并不陌生。30年前在部隊駐地,常常會看到節日時的叼羊比賽,在山川河谷中,塵土飛揚,分幾組相互競爭,也算是在高原最大的盛事了。當時覺得這只是當地人的一種活動。30年后的今天,當我再次站在那些勇士面前時,才感覺到這是一種雄鷹搏擊藍天的意志,一種力的較量,凝聚在他們心靈深處高原文化的內涵。
塔吉克族人除騎馬叼羊外,還有騎牦牛叼羊。這是因為塔吉克族人居住在高原地帶,若在海拔5 000米以上,馬的體力嚴重透支,無法奔跑,只能選擇最適應高原地域生活的牦牛來進行叼羊。
牦牛叼羊非常引人注目,是具有明顯高原特點的民間活動。牦牛是塔吉克族人生活中必需的交通工具,家家都有牦牛,用來轉場和運送生活物資。在進行叼羊比賽前,騎手們都要認真檢查自家的牦牛和裝備,選擇體力好的牦牛參加比賽。不用專門去訓練,他們騎牦牛的動作熟練。叼羊的形式和騎馬叼羊是一樣的程序,只是牦牛叼羊的動作比較慢,但慢步中同樣能展示出叼羊的烈性,柔中帶剛,氣勢磅礴。他們騎著牦牛,在海拔5 000米的高原上飛身揚鞭,爭奪異常激烈,場面酷似古戰場的廝殺。皚皚雪山下,卷起漫天黃沙,英勇爭搶,向世人展示著“太陽部落”民族對生活的熱愛。我每一次在高原看到叼羊場景時,都會被一種強大的力量驅使,深懷一種親近的渴望,奔赴著與他們相約。
對于我而言,每一次都是一種誘惑。這誘惑幾乎無法抵擋,只有眼下這片高原極地,才容得下一群高原雄鷹,才留得住雪山的兒女。他們注定要投入到雪域高原,張揚骨子里迸發出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