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旅生涯，黎元洪的另一面

有人說，像黎元洪這種性格的人，不適宜做中國專制社會的一把手。在依然被封建傳統(tǒng)包圍著的“民主”國度當家，要有詭計，更要有鐵腕，必要時要不惜殺戮。而黎元洪恰恰是被人稱做“黎菩薩”的老好人，這樣的人哪能在最高位上坐得住？他只有另辟蹊徑。

在日本參觀游覽和療養(yǎng)半年后，1924年5月11日，黎元洪因“國際與和平”演講回到天津。在咀嚼了酸辣苦甜之后，他終于“拋卻了元首夢”，絕意于政壇上的角逐，決心息影津門，當一個十足的寓公。他說：“我雖然三度因緣時會，有兩戴總統(tǒng)桂冠及元勛的風光，但更多的是交瘁的身心和夢魘般的回憶，賠累不少，不如做做生意安閑自在。還可為國家辦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業(yè)。”

“武漢者，指武昌、漢口、漢陽三市而言。此點實吾人溝通大洋計劃之頂水點，中國本部鐵路系統(tǒng)之中心，而中國最重要的商業(yè)中心也。”黎元洪對孫中山的 《建國方略》 十分感興趣，尤其是在息影津門后，他愈來愈鐘情于實業(yè)救國，直至成為一名在中國民族工業(yè)中舉足輕重的實業(yè)家。

黎本身受過新式教育，思想并不保守，在外又有留美的長女給他灌輸資本主義思潮，再加上他曾四赴日本考察，又有任總統(tǒng)期間依靠特權(quán)兼業(yè)的萬貫資產(chǎn)，這一次他過了一把“實業(yè)總統(tǒng)”癮。短短幾年時間，他先后投資銀行、廠礦等金融、實業(yè)近七十家，投資總額超過300萬元，而且投資項目形成系列，諸如他在金融業(yè)的投資包括銀行業(yè)20家、證券類5家、保險類2家。在實業(yè)方面，他投資煤礦8個、礦產(chǎn)類8家、森林類3個、紡織類6家、面粉及食品類5家。還包括運輸、造紙、貿(mào)易、市政、文教等各業(yè)。投資的地域覆蓋京、滬、津、鄂、魯、豫、浙、蘇、冀、東北和香港等14個省市。并擔任漢口黃陂商業(yè)銀行總董，中興煤礦、中美實業(yè)和震義銀行董事長。黎元洪的這些投資，大多數(shù)是以大德堂、秉經(jīng)堂、孝義堂、楚寶齋等堂號，或以黎宋卿、黎萱卿以及其子女的名義，購買股票的方式進行。并由其親信唐仲寅 （賓如） 和胡英初等協(xié)助經(jīng)營管理。在眾多的行業(yè)中，前期回報率最高的是承租湖北紗、布、絲、麻四局，他與拜把兄弟徐榮廷等人投資70萬兩，六年間獲利高達580萬兩。后期收益最好的要數(shù)中興煤礦公司，這是他頤養(yǎng)天年的主要來源。

其實，黎大總統(tǒng)的忠厚長者形象，早已在商界留有美名。我國愛國僑領(lǐng)張弼士，于1892年獨資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工業(yè)化生產(chǎn)葡萄酒的廠家——張裕釀酒公司，與黎也有一段難忘的故事。

1915年，張裕的可雅白蘭地、紅葡萄酒、瓊瑤漿、雷司令白葡萄酒，一舉榮獲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四枚金質(zhì)獎?wù)潞妥顑?yōu)等獎狀。當張弼士帶領(lǐng)代表團凱旋回國時，時任民國副總統(tǒng)的黎元洪親自在東交民巷一家著名的菜館里，為張接風洗塵。黎元洪還特意囑咐隨從找來了張裕的葡萄酒和可雅白蘭地，張弼士不得不佩服黎元洪的細心。上好的張裕酒，讓見過世面的黎元洪大喜過望，他一面與張弼士頻頻干杯，一面交口稱贊：“我走遍天下，從來沒有喝過這樣的好酒，真是舉世無雙啊！”接著，他們暢談起酒文化。張對黎說：“中國人素以詩詞抒發(fā)心聲，我特地請一些名流對張裕揮毫題辭，每幅風骨各異的題辭都是名人對張裕的一片嘉許，也各自藏著一個個真實的歷史故事，串連起一段延綿百年的浩瀚時空。”

“‘張裕釀酒公司六個樸茂凝重、氣韻天成的大字，出自光緒皇帝的老師翁同龢的手筆。1912年孫中山參觀張裕時，題‘品重醴泉相贈，以示嘉逸。”黎元洪接過話題說。

“難得副總統(tǒng)對‘張裕如此關(guān)愛，今天也請您不吝賞賜墨寶！”

“我已經(jīng)給你準備好了一幅‘醞釀太和，算是對先生的祝賀！”

“多謝副總統(tǒng)！”張弼士看著四個莊重的大字，深深地向黎鞠了一躬。

1916年，張弼士不幸病逝于雅加達。剛剛繼任大總統(tǒng)的黎元洪感念舊交，特別為張弼士撰寫碑文，又專門委托廣東省長朱慶瀾赴張弼士家鄉(xiāng)，送去碑文和祭文，并代其致祭。祭文云：“張君卓識，計贏稱奇……取彼新法，宏此遠謨。”

轉(zhuǎn)眼到了1928年，張裕公司遇到了經(jīng)營危機，張氏后人吵吵嚷嚷要將公司產(chǎn)業(yè)出售，進行招股改組。這時寄寓天津的黎元洪，盡管已經(jīng)遠離政治舞臺，可半生韜光養(yǎng)晦積蓄下來的“政治敏感性”仍使他保持著靈敏的嗅覺，他認為目前的機遇無異于天上掉餡餅，既可讓這民族品牌光彩照人，又可讓自己在實業(yè)界再出一次風頭。于是他聯(lián)絡(luò)起昔日的幕僚和一群俊彥名流，一起運籌在張裕入股。

誰知張弼士逝世后，張裕失去了主心骨，內(nèi)部百十號人就“是買、還是留”舉棋不定。黎元洪原以為憑他官場的閱歷，辦理此事當如探囊取物，豈知張家人推來推去，遲遲沒有結(jié)果，只能不了了之，硬是把眼看著快到嘴邊的肥肉給拽了回去。

黎氏不僅對民族工業(yè)垂青，他還頻繁地與外商進行廣泛的交往，興辦中外合資企業(yè)，黎元洪的名字因此經(jīng)常在美、英、意等國媒體上頻頻亮相，成為洋人推崇的“忠厚長者”形象。當時，美國紅極一時的壟斷資本家“木材大王”羅伯特·大萊，就十分看好黎這位曾名噪一時的下野總統(tǒng)，每次來華，頭一件事就是去拜謁黎元洪，并要黎與他合作25年。

黎也善于成全洋人之美，在天津營建私宅時，他專購大萊木行的木料。精明的大萊借此大肆渲染，說大萊木料何等質(zhì)優(yōu)價廉，連中國總統(tǒng)私宅也專挑“大萊”。以此在海內(nèi)外大作廣告，借這位“黎菩薩”的美名大賺了一把。

另一位與黎交往甚篤的是至今仍風靡世界的派克鋼筆之父、美國商界巨子派克。派克首次給黎的見面禮就是贈送了一支特制的朱砂色金筆，并要黎氏用這支筆給派克簽字留念。不意，精明的派克隨后即用黎的簽字，在全球為自己大做廣告。黎氏似乎成了美商廉價的廣告模特。

不僅如此，黎還學會了與華僑及洋人合伙做生意。他先是與美國政客華克在京合辦了中美實業(yè)公司，由黎任董事長，以中國的大豆、豬鬃與美國汽車、電料進行易貨貿(mào)易，該公司曾一度生意興隆，財源滾滾。黎在賺了一把之后，又趁熱打鐵，向華僑創(chuàng)辦的中國遠洋輪船公司投資一萬余美元，購進萬噸級洋輪，并命名為“中國號”，開通了中國香港經(jīng)上海至美國舊金山的遠洋航線，填補了我國遠洋業(yè)的一項空白。

黎元洪在生意場上賺了錢后，盡力回報社會，成為仗義疏財?shù)拇壬萍摇?919年，他從屬下的中興煤礦撥出股票10萬元作為基金，倡辦創(chuàng)建私立武漢江漢大學。后來，因機構(gòu)變遷此基金及資產(chǎn)移交至武漢大學。

在老家黃陂籌建第一所中學——私立前川中學期間，黎認為黃陂的落后，就在于沒有興辦中學，使許多有志深造的青年求學夢斷，自己更應(yīng)該為家鄉(xiāng)出力。所以，他一得到消息后，就立即認捐了3萬塊銀元，成為該校接受的最大的一筆捐款。還欣然接受擔任學校首任董事長之職。

對于黎安度晚年的天津，他有一種特殊感情，他先后向南開等學校捐資，設(shè)立獎學金。在他青少年時期生活過的北塘，他斥資興辦貧民小學，免費讓寒家子弟上學，并從中國銀行撥存款1000元及當?shù)?0畝菜田的收益為基金，作為學校的發(fā)展基金。還在老家黎家河建了一所家族小學。

與此同時，為了紀念再造共和元勛蔡鍔將軍，他還慷慨解囊興建“松坡圖書館”“蔡將軍專祠”。“五卅”慘案時，他帶頭捐款，并讓長子拿著自己的親筆信去找社會名流募捐。此外，他還向國際紅十字會，以及日本地震賑災(zāi)等社會公益事業(yè)捐款捐物。“黎菩薩”的美名因此名揚海內(nèi)外，而且維系終生。

黎元洪息影津門后，很注意修身養(yǎng)性。他愛好廣泛，清晨起床后，始終保持著在軍隊中養(yǎng)成的早操習慣，他還時常溜馬、打網(wǎng)球、溜冰、散步，堅持早睡早起、午睡等習慣，這使他十分糟糕的身體很快得到恢復(fù)。每逢節(jié)日，黎元洪不是在黎公館舉辦招待會，宴請親朋故舊和外國賓朋以及天津各界名流，就是在私人戲院里辦舞會、曲藝晚會，或是在庭院里放焰火。京劇專場是不可或缺的，著名演員梅蘭芳、金月梅、金少梅等均粉墨登場，如梅蘭芳新編京劇 《花木蘭從軍》 就很叫座。有時袁零云 （袁克文） 興來，也上臺演出昆曲 《脫靴》 《拾畫叫畫》 等折子戲。黎氏家中常舉辦舞會，客人中華僑居多。還有清室德菱公主、龍菱公主等，此時，她們已是華裔外僑，能通6國語言。一句話，黎元洪完全過著歐美總統(tǒng)的生活。

黎元洪也是天津第一個電影院——聚樂平安電影院的常客。他先后在這里觀看了美國影片《卓別林游逛公園》 （1915年）、《開幕之夕》 （1928年），法國影片 《鐵面異心》 《情仇》 （1923年） 等。

黎氏對“雙十”國慶情有獨鐘，他說：“我雖然已不是總統(tǒng)，但是做個平民也應(yīng)慶祝這個改變政體國體的日子。”也許是這個日子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與地位的緣故吧。

黎元洪雖然一度是袁世凱的政治俘虜，但他畢竟是名正言順的副總統(tǒng)，在薪金方面，袁世凱對他較為大方，以至于他能將余款用于購置房產(chǎn)傳給子女。在購置湖北撫署買賣立契時，因黎不在湖北，他就將這筆買賣委托國民政府財政部代辦。武昌撫署所在地的自用房產(chǎn)，是時任中興煤礦董事的黎紹基用“黎重光”的名字登記的。

民國初年，是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轉(zhuǎn)型期，私人財產(chǎn)發(fā)生嚴重分化，處于一個動態(tài)的重新聚集的過程之中。其時房地產(chǎn)交易十分活躍，很多高官財閥也參與其中。

這位儉樸的“平民總統(tǒng)”黎元洪自然不能免俗，也以黎孝義堂、黎大德堂、黎傳經(jīng)堂、楚寶齋及其子女的名義做了大量的投機投資，除武昌撫署的房產(chǎn)之外，還投資了眾多產(chǎn)業(yè)，盈利頗豐，至1921年投資總額達210萬元銀洋。

黎元洪購買撫署時的契約與同期其他契約比較，符合當時的價格行情和有關(guān)規(guī)定，至少在契約中大致可以證明沒有利用職權(quán)巧取豪奪。

黎為了不再讓子女重蹈自己從政的覆轍，有意培養(yǎng)長子黎紹基作為黎家實業(yè)的第二代掌門人。

黎紹基是黎氏夫婦婚后20年生養(yǎng)的第一個男孩，自然凝結(jié)了夫婦兩個以及親友們的希望。尤其是吳氏，不愿兒子離開自己半步。武昌起義時，黎特地讓吳氏率全家避難于上海半年。平時，也是細心照料黎紹基，不許兒子出門，其上學亦是請人在家中教授，包括1913年住進瀛臺，后來在天津時，都是如此，一言以蔽之，就是害怕有人趁機斷其香火。

1917年張勛復(fù)辟的一天晚上，黎紹基姐弟害怕父親出事，在其父出門時尾隨其后，結(jié)果被黎元洪發(fā)現(xiàn)。黎憐愛他們，厲聲喝道：“大人的事，你們不知道的，快回去！”

1920年春，黎元洪派黎紹基赴日本貴族學院讀書，由張之洞第十一子張燕卿陪同，并且隨身還帶了日文秘書、聽差與廚師各一人。

次年8月13日，58歲的黎元洪為盡快抱上孫子，特地在天津英租界寓所，為正在家里度暑假的長子黎紹基舉行了婚禮。紹基所娶唐閎律，為無錫人唐浩鎮(zhèn) （字仲寅，郛鄭） 之第三女。

客人上樓去參觀新房，首先閃入眼簾的就是新房門楣上，掛著一塊金框繡花匾額，題曰“鏤璧明珠之室”，那是饒漢祥送的禮物。

其實，新房的華麗，較之匾額題詞，有過萬千，新娘也是天生麗質(zhì)。入夜，客人們觀看黎家大廳舞臺演出的京劇。京劇在當時是盛行的，舉凡國際會議，中外交往，以及大眾文娛等都舉行京劇演出。黎在任總統(tǒng)時，公余之暇，時常不帶侍從獨自去大眾的劇院觀看京劇，如遇紀念日、節(jié)日或接待外賓，則在故宮懷仁堂演出京劇。記得在懷仁堂演劇時，他最愛看的是四大名旦梅蘭芳演出的在家鄉(xiāng)廣為流傳的 《花木蘭從軍》。

黎元洪的兒媳婦唐閎律，與黎紹基同歲，其父唐浩鎮(zhèn)是黎第一次任大總統(tǒng)時總統(tǒng)府的監(jiān)印官，與黎元洪關(guān)系極好。1918年5月6日，段祺瑞率閣員再至總統(tǒng)府，請黎元洪在提交國會的參戰(zhàn)咨文上蓋印，黎略一瀏覽，便將咨文遞給唐浩鎮(zhèn)，唐是公府中激烈反對參戰(zhàn)案的官員之一，平時公文蓋印，只要黎將公文遞過來，唐即蓋印。但這一次卻一反常態(tài)，將咨文推在一旁說：“此案我不能蓋印。”小夫妻兩人感情甚篤，育有三子一女，他們分別是長子黎昌俊、次子黎昌懿、三子黎昌胤、女兒黎昌祁，曾旅居美國或加拿大。

1923年初，黎紹基由日本歸國，就讀于天津南開大學文科，不久黎元洪被逼宮劫印于天津新站，黎夫人吳氏派其子女四人帶點心看望，因直兵阻攔而不得入。黎紹基因畢業(yè)于日本貴族學院，與日本駐天津領(lǐng)事頗熟，遂請其幫忙，日領(lǐng)事派一翻譯及日兵二人隨往，經(jīng)交涉才得見父親。見父于花甲之年受此困辱，黎紹基不覺血脈賁張，他默默地記下了父親的教導(dǎo)，此后不問政治。

（選自《首義大都督黎元洪》/裴高才 著/湖北教育出版社/ 2011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