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4年 《紅樓夢》 研究批判,是馮雪峰新中國成立后遭受的第一次重創。他也因而被撤掉了 《文藝報》 主編一職,但仍繼續擔任中國作協副主席及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等重要職務。到了風云變幻的“多事之秋”的1957年,更大的災難又降臨到了雪峰頭上。
這一年的7月至9月,作協前后共召開了二十五次黨組擴大會議,批判丁、陳反黨集團。從第十七次以后的幾次會議,批斗矛頭則對準了馮雪峰。早在1955年6月下旬,中宣部在給中共中央 《關于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準備對丁玲等人的錯誤思想作風進行批判的報告》 中,已有批判丁玲之后進一步展開批判馮雪峰的通盤謀劃。
由于事涉馮雪峰,魯迅遺孀許廣平亦被邀請與會。8月4日第十一次會議上她說:“昨天丁玲同志死抱住歷史,首先承認她在上海就和雪峰同志要好,因為雪峰和周揚有意見,所以她也對周揚同志有意見。社會在一日千里地前進,他們卻還是不知羞恥地公然說出二三十年前搞小圈子,鬧個人意氣的話,還行得通嗎?雪峰同志方面,總聽說多病,忙,我是絕少來往的。原來他忙的是那一套反黨勾當,病的是心懷鬼胎,捏造事實,無中生有地白日見鬼似的自處于陰暗。我以老朋友的資格,希望他們回到黨和人民這方面來。”
在這次會上,事先并未準備發言的馮雪峰被迫做了檢討,說:“我過去認為我只是反對周揚而不是反黨,這在認識上是錯誤的,反對周揚其實就是反黨……今后要接受周揚在文藝工作上的領導,團結在周揚的周圍把文藝工作做好。”對此發言,周揚和邵荃麟都還表示滿意。但有人卻不以為然,認為“團結在周揚的周圍”這個說法不對,應該說“團結在黨的周圍”。還有人覺得檢討得不深刻,“只承認反周揚,不承認反黨”。
盡管此后幾次會上批判者所談問題不少,但大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顯得雜亂無章,明顯“火力不夠集中”,尤其未能如周揚等組織者所希望的,觸及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歷史公案”。其實,這正是批馮要害之所在。三十年代是周揚的一塊“心病”。
二 8月9日晚,中南海。
“總理和小平召集文藝界同志談了反右派斗爭問題,認為斗爭已經展開,很多大鯊魚浮上來了。……最后決定緊接著就展開對雪峰的斗爭。”郭小川在日記里記下了劉白羽的傳達。后來郭回憶道,周揚早就想“盡快地從斗爭丁、陳轉到斗爭馮雪峰”,批斗丁、陳時,“他曾提出一定要同時斗爭馮雪峰”。
8月11日下午4點,王府大街64號中國文聯大樓會議室。
周揚和林默涵、劉白羽、邵荃麟、郭小川,與馮雪峰進行了一次五對一的談話。周揚先說:“叫你來,就是要告訴你,也要把你拿出來批判,同批判丁玲、陳企霞一樣。你那天檢討,我當時認為還可以,但大家不滿意。批丁玲、陳企霞,不批判你,群眾是通不過的。你要摸底,這就是底。”接著又說:“這一次必須把你許多問題搞個徹底,包括清查你的政治歷史,這是階級斗爭、大是大非的斗爭。你的包袱太重了,總以為自己正確。”
他還問馮雪峰:“你從陜北出發前是誰交待你的任務的?”馮回答:“洛甫同志。”周又問:“他怎么說的?”馮答:“上海沒有黨的組織,黨的組織被破壞了。”
周說:“我們孤軍奮戰,我們這些人又比較幼稚;可是你可以看嘛,我們總是按照共產國際的指示、按照黨中央的宣言提口號、搞工作的。你一來,就一下子鉆到魯迅家里,跟胡風、蕭軍這些人搞到一起,根本不理我們,我們找你都找不到,你就下命令停止我們的黨的活動。”周還說他和夏衍等人在上海堅持地下斗爭,可馮卻勾結胡風,給他們以打擊。當說到外有白色恐怖,內有馮雪峰的打擊時,周揚竟流下了眼淚。他告訴馮:“要經受一次批判。”馮滿腹疑惑:1936年自己在上海的工作,中央是肯定過的;組織上也沒認為自己與胡風是“反革命同伙”;那么,到底要批判我什么問題呢?
這次談話,歷時三小時,氣氛相當嚴厲。批馮大戲之帷幕,正式拉開了。
8月14日下午,攻堅戰打響了。主攻手是文化部副部長夏衍。
此前,周揚專門召集林默涵、劉白羽等人開過一個小會,明確指出揭批馮雪峰“關鍵是一九三六年上海那一段,要有個有力的發言”;他提議由夏衍來講。
一開始夏衍就把話題引向三十年代上海,說馮達被捕后幾小時之內就叛變自首,帶著特務去捉丁玲,“其目的是為了要從雪峰同志手里奪回丁玲。因為這時候雪峰同志和丁玲有了不正當的男女關系”。許廣平8月4日發言只是說丁、馮“要好”,夏衍則徑指兩人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在政治斗爭中以此類話題做文章,也是一種傳統“戰法”,頗能令對手顏面掃地的。丁玲1957年初寫的檢查材料中,也曾“揭露”過周揚解放初期的“男女關系”問題。
接著,夏衍專門追究馮雪峰三十年代的“歷史問題”。他說:馮1936年從瓦窯堡到上海,“中央是要他來和周揚和我接上關系的”,但不找我們,先找了魯迅,之后,“你一直不找渴望著和黨接上關系的黨組織,而去找了胡風,不聽一聽周揚和其他黨員的意見,就授意胡風提出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個口號,引起了所謂兩個口號的論爭,這是什么緣故?”夏繼續責問馮:你“可以找胡風,甚至可以找章乃器,為什么不找我們?”其中提到章乃器見了馮雪峰后,標榜自己跟“陜北來人”接上了關系,揚言“今后你們不要來找我,‘陜北來人說上海沒有共產黨組織”云云。據稱,馮雪峰還跟文化界一些外圍人士打招呼說,“周揚、沈端先 (夏衍) 等假如來找你,‘輕則不理,重則扭送捕房。”夏還援引據說是已過世的錢亦石透露給周揚的一個情況,稱“雪峰在外面說,夏衍是藍衣社,周揚是法西斯”,繼而怒斥道,“這不是陷害,還是什么?”
隨后,夏又對馮發出了連珠炮一般的質問:你介紹和批準胡風入黨,還把他引進了黨的工作委員會,“你和胡風是怎樣一種關系?”“(你) 在上海既不參加當地黨的工作,又不回解放區;中央打電報給博古同志,叫你立即回延安,你拒絕了,寄居在許廣平先生的三樓上,郁郁寡歡,常常終日不語。抗戰的炮聲為什么不使你感到興奮,反而感到憂郁,這是什么緣故?”他又提到了幾件事,一是馮雪峰離開上饒集中營剛到重慶時,由老舍、姚蓬子和韓侍桁“擔保”的事情;二是跟在王芄生領導的國民黨特務機關工作的馮達見過面。這就扯出了“叛徒”、“特務”,于是什么立場、感情問題都提出來了。夏衍認定馮和胡風、劉雪葦、彭柏山是“一條線”的,振振有詞地追問:“這些人和你之間這條線只是思想上的共鳴呢,還是有什么組織活動?”
夏衍的發言,立刻產生了爆炸性的驚人效果,震撼了整個會場。馮雪峰垂首恭立,啜泣無言;丁玲站著哽咽,淚如泉涌。
當夏說到馮“用魯迅的名義,寫下了這篇與事實不符的文章 (筆者按:指‘答徐懋庸信),究竟是何居心”時,許廣平突然站了起來,指著雪峰大聲責難:“馮雪峰,看你把魯迅搞成什么樣子了?!騙子!你是一個大騙子!”馮雪峰完全被打蒙了。他臉色慘青,呆然木立,手一直在發抖。丁玲也不再嗚咽,默默聽著。會場突然安靜了下來,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下也能聽見。
夏衍發言中間,坐在主席臺上的周揚一度站起來,指責當年馮雪峰代魯迅起草 《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 一信,是對他與夏衍等人的“政治陷害”。周揚認為,將左翼內部的爭論公開發表,這等于“公開向敵人告密”。
聽了夏衍的發言,邵荃麟說:“二十年來的現代中國文學史必須重新寫過了。”此時,馮的老朋友、老部下樓適夷也信以為真,忽然大放悲聲。夏發言后走下主席臺,回到座位上,坐在身邊的樓適夷對他說:“馮雪峰原來是這樣一大壞人,我可看錯了人。”夏說:“你讀過歷史沒有,歷史上有多少大奸呀!”
這時,邵荃麟指名要樓適夷上臺發言。他淚水未干,就走上臺,泣不成聲地痛斥馮雪峰如何用假象欺騙自己。會場氣氛更加緊張了,很多人紛紛站起身來,七嘴八舌地怒斥馮雪峰。
這次批馮會議可謂大獲全勝。周揚是滿意的。林默涵也贊賞夏的發言,晚上見到郭小川時說:“夏衍這樣的人,政治上不強,這次發言可真不錯。”
晚上,雪峰打電話求見周揚。見面后,周對他說:“今天會場的激動情況,我也沒有預料到。”又特意強調:夏衍的發言“事前沒有商量”,他昨晚打電話來說要提,“我同意他提”。無疑這是當面撒謊!前文已寫到,周揚召集過一個小會,確定了批馮的關鍵及發言者夏衍。之后又開過一個小會,專門討論夏衍發言的內容,并定下了發言的“基調”。
雪峰不解地問:“我的問題究竟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周以輕松的口吻回答:“什么問題都讓大家揭發嘛,批一批,對你也有好處。”雪峰又問:“有些事實,我可不可以申辯?”周答:“可以,你可以在會議上發言。”馮雪峰覺得,周說話態度很平靜,與白天在會場上不同。
兩人談完,馮雪峰沉重而茫然地走了。
三 組織者決定一鼓作氣,乘勝推進,擴大戰果,一舉拿下倔強執拗、有浙東人的硬氣的馮雪峰。
8月16日下午第十八次會議,先后發言批馮的,有張天翼、袁水拍、陳荒煤和何其芳。何其芳在發言中指出當時在黨召開的文藝座談會上,胡風發言反對毛澤東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關于政治標準和藝術標準的提法,后來馮雪峰就以“畫室”的筆名寫了 《題外的話》 公開響應,譏笑“政治性”、“藝術性”的說法經不起“一連反問三次”。馮雪峰還寫了 《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更極力為胡風的反動文藝理論辯護”。何其芳又以馮雪峰的其他論文和雜文為靶子,批判其“反黨、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以及“一些腐朽的資產階級的思想,宣揚個人主義、唯心主義以及其他某些使人吃驚的反動思想”。何其芳最后斷定馮雪峰“有很大的權力欲望”,從陜北到上海時“把個人駕乎黨之上”,“以欽差大臣自居”云云。
8月17日上午,周揚召集邵荃麟、林默涵、劉白羽和郭小川開會。林默涵認為馮的問題已經搞得差不多了,黨組負責人中應當有人出來講講話。他建議由黨組副書記郭小川發言,說他有“分析能力”,因為8月4日郭批判丁玲的發言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郭表示不愿意講,說自己來作協后,主要做事務性工作,并不了解馮雪峰。周揚和劉白羽都贊成他講。郭推辭不掉,只好應承下來。
20日下午兩點會議開始,經過充分準備的郭小川,終于披掛上陣。他先給馮雪峰接觸的人列了一個表,有胡風、姚蓬子、韓侍桁、馮達、黎烈文、孟十還、彭柏山、劉雪葦、吳奚如、潘漢年、蕭軍、尹庚、丁玲、陳企霞、顧學頡、舒蕪,張友鸞,說這些人中有的是反革命分子、特務,有的是右派分子、反黨分子,有的是叛徒,有的是政治面目不清、思想反動的人。之后以反問方式下了個結論:“雪峰所接近、所信任的人中間到底能找出幾個好人來呢?”接著又著重談馮雪峰和胡風及丁、陳的關系,結論是,“中國文藝界的兩大反動集團,雪峰都沾了邊”。
郭小川語速特快,雄辯滔滔,講了一小時有余。火力很猛,效果不錯,達到了預期目的。林默涵認為“還好”。至此,這一戰役似乎可以鳴金收兵了。
但周揚卻始終未表態。或許是因為郭講得過于露骨,與事實出入太大,這一點周揚心里應該清楚。會后馮雪峰也就此向邵荃麟提出。邵表示:“事實是可以查對核實的”,而問題的要害是,“勾結胡風,蒙蔽魯迅,打擊周揚、夏衍,分裂左翼文藝界”。
8月27日《人民日報》 發表了以 《丁陳集團參加者、胡風思想同路人——馮雪峰是文藝界反黨分子》 為題的斗爭馮雪峰的報道。稿子是郭小川起草的,但報道中未見郭的署名,發表前已經過周揚、林默涵閱改。周揚甚至認為,應把報道中有關左聯時期的一段話也刪去,意謂“這個問題,要中央講話,我們不要講”。或許他覺得有點心虛,因為批判者所言不合史實之處太多,為三十年代問題“翻案”的時機恐怕尚未成熟。
8月23日第二十次會議,馮雪峰照常與會,準備繼續承受批判。沒想到,黨組擴大會議已調整炮口,轉向批判蕭三、李又然、艾青以及羅烽和白朗等人了。其后的幾次會議,馮雪峰被告知勿須參加,在家里寫檢查。至此,對他的批斗戛然而止。
之后,為了保住黨籍,在邵荃麟的點撥下,他被迫為收入1959年版 《魯迅全集》 的 《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 撰寫了違背歷史事實的題注。結果呢?保留其黨籍的承諾并未兌現,馮雪峰依然被開除出黨。
9月4日第二十五次會議,即作協黨組最后一次批馮擴大會議,馮雪峰再次做了檢討,提法、口徑是合乎組織者、批判者的要求的,什么“宗派主義”,“狂妄自大”,“懷疑周揚”,“對上海黨組織加以打擊”,“反黨”,等等,等等。組織者心里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終于可以落地了。
面對袞袞諸公的毫無情面的批斗,馮雪峰如同走入了“無物之陣”(魯迅語)。
9月16日,周揚在作協黨組擴大會議上,做了 《不同的世界觀,不同的道路》 的總結性講話。這個講話稿后經毛親筆改過后,以 《文藝戰線上的一場大辯論》 為題,發表于1958年2月28日《人民日報》。
馮雪峰由此步入了近二十年隱忍茍活的漫長苦難人生,直至1976年1月30日飲恨辭世。
(選自《永遠的朝內166號——與前輩靈魂相遇〈增訂本〉》/王培元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4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