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汪曾祺的散文平淡質樸,娓娓道來,如話家常,沒有結構的苦心經(jīng)營,也不追求題旨的玄奧深奇。汪曾祺在《〈蒲橋集〉自序》說過:“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姑娘似的話……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但是細細品味汪曾祺的散文,在其散淡平和、不施粉黛、不藏玄機的風格之外,卻有著一種別樣的味道,仿佛一杯明前的碧螺春,看似無味,細品方知其甘甜、清香襲人,有一種儒生的雅致。因此品讀汪曾祺的散文好像聆聽一位性情溫和、見識廣博的老者談話,雖然話語平常,但饒有趣味。《金岳霖先生》是汪曾祺的散文名篇,這篇文章也充分體現(xiàn)了汪曾祺散文的風格特點。
一、散淡平和,不事雕琢
《金岳霖先生》一文的開篇是這樣寫的:“西南聯(lián)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其中的“有趣”二字,似乎成了汪曾祺記憶中金岳霖先生最大的特點。瀏覽全文,從字面上看,主要圍繞“有趣”展開,寫了他的外貌特征、課堂教學、師生關系等方面,描繪了金岳霖先生的形象。
樣子有點“怪異”。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他的呢帽的前檐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后來他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一只鏡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他身材相當高大,經(jīng)常穿一件煙草黃色的麂皮夾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圍一條很長的駝色的羊絨圍巾。……他微仰著腦袋,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
教學風格“獨特”。如,金先生上課有時要提問,那么多的學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來,——聯(lián)大是沒有點名冊的,他有時一上課就宣布:“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于是所有穿紅衣的女同學就都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再如,面對林國達提的怪問題,金先生想了一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 perpent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于黑板),這什么意思?”林國達傻了。金先生的機智、風趣可見一斑。
舉止行為“天真”。應沈從文之約給學生作“小說和哲學”的講座時,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后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甚為得意。
興趣愛好“可愛”。他養(yǎng)了一只很大的斗雞(云南出斗雞)。這只斗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他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
專業(yè)理解“奇特”。學生陳蘊珍曾問過金先生:“您為什么要搞邏輯?”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shù)學。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晚年生活“有趣”。毛主席曾經(jīng)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jīng)八十歲了,“怎么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
此外,還有一些“閑筆”。如,聞一多在校友會上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聞一多穿一身過時的灰色舊夾袍,朱自清披一件云南趕馬人穿的藍色氈子的一口鐘;以及金先生的學生王浩的一些事。這些事情圍繞“有趣”展開,都是一些“小”事,甚至有點“散”,在寫法上沒有過多的夸飾,平淡質樸、娓娓道來、不事雕琢。
二、平而不淡,小中見大
汪曾祺這樣看待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我的散文大都是記敘文,……我很少寫純粹的抒情散文,我覺得散文的感情是要適當克制。”他在《沈從文的寂寞——淺談他的散文》中引述沈從文老師的話:“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實際上他的文風也深受導師沈從文的影響,沈從文的這句話也大概是汪曾祺的夫子自道。用心品讀《金岳霖先生》,從金先生以“有趣”展開的平淡質樸的“小”事背后,我們能夠感受到汪曾祺“克制”的情感,感受到作品中“蘊藏的熱情”和“隱伏的悲痛”。
為人坦誠。寫金先生樣子有點怪: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他的呢帽的前檐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他后來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一只的鏡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以上的三點都是因為眼睛有病,并非為了特立獨行,其中的病痛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每一學年開始,給新的一班學生上課,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可見,他待人是多么的坦誠。應沈從文的要求,給聯(lián)大的學生講《小說和哲學》。大家以為金先生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可見一位滿腹學問的大哲學家此時又是異常的坦誠。
行事率真。給學生作“小說和哲學”的講座時,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后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為得意。一則可見當時生活之艱苦,二則可見金先生的率真可愛。他養(yǎng)了一只很大的斗雞,與雞同一桌吃飯;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與小孩比賽,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這里寫到了他與雞為伴,以孩子為伴,是寫他的“不孤獨”,“不孤獨”的背后是他的率真可愛,童心未眠。而寫他晚年坐平板三輪車每天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這里我們在感受到先生的單純、可愛的同時,不禁感到心中有些心酸,一個的八十歲老人,竟然因為毛主席的一句話而每天到王府井大街折騰,他太單純了,單純得有些近乎不諳世事。
感情真摯。學生林國達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這一堂課,金先生一直沒有笑容。語言簡潔的不能再簡潔了,細細品味,他的悲傷早已溢于言表,感情特別的真摯。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么請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敘述又是特別的簡潔,然而其中不知飽含多少深情,難怪在座的人聽后無不潸然淚下。
真做學問。蕭珊問他為什么搞枯燥的邏輯,金先生做出的“我覺得它很好玩”的回答,寫出了他對所做學問的愛和執(zhí)著,只有真正地愛,才能做得持久、做得好。而金老與王浩在課堂上蘇格拉底式的問答也頗能體現(xiàn)學者之風。汪曾祺先生評價他治學精深,而著作不多,也可以看出金老的內斂、謙和。
用心品讀,在金岳霖“有趣”的表象背后,蘊含著其獨特的個性、人格和情感,那就是金岳霖先生身上內在的“大真”——率真可愛、純樸天真、感情真摯、真誠磊落。而且,汪曾祺散文的精神氣質和藝術神韻之所以能對讀者產生強大的魅力,是因為他對“凡人小事”的審視,能做到自小其“小”,以小見大。
三、閑筆不閑,別具匠心
《金岳霖先生》還有幾處信手拈來的“閑筆”:一是描寫金岳霖奇怪穿著之后,展開聯(lián)想,寫到了聞一多和朱自清的穿著、聞一多大罵蔣介石的情景;二是,寫金岳霖的得意門生王浩,并聯(lián)想到王浩“他現(xiàn)在成了洋人——美籍華人,國際知名的學者”,與作者仍有來往……這些描寫,都是由“本事”言及“他事”,與金岳霖不甚相關,但又成為文章的有機組成部分。
文章由金先生穿的“麂皮夾克”引出了“聞一多先生有一陣穿一件式樣過時的灰色舊夾袍,是一個親戚送給他的,領子很高,袖口極窄”和“朱自清先生有一陣披著一件云南趕馬人穿的藍色氈子的一口鐘”,可見當時西南聯(lián)大的大教授們生活是多么的清苦,但是他們卻能甘守清貧、教書育人。再看聞先生在龍云的長子、蔣介石的干兒子龍繩武家里開校友會時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在蔣介石的干兒子家中大罵蔣介石,其一身正氣,肝膽可鑒。從這里,折射出的是作為“精神高地”的西南聯(lián)大,其眾多的知識分子身上共同的、迷人的人格魅力。再聯(lián)系文章開頭“西南聯(lián)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和文章結尾“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聯(lián)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汪曾祺的用意不言而喻,他是把金岳霖先生置于西南聯(lián)大教授群體中去描述,散文的開篇就給全文定下了以點帶面的基調,寫金岳霖,也就是寫西南聯(lián)大諸位先生的群像。
王浩的相貌頗“土”,腦袋很大,剪了一個光頭;管吃了飯就打球叫“練盲腸”;他現(xiàn)在成了洋人——美籍華人,國際知名的學者。王浩不僅學問師承金岳霖先生,而且率真的性格都深受金先生影響。再看看,我給王浩畫中的“青頭菌、牛肝菌……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不正是對雖艱苦卻火熱的西南聯(lián)大這一“精神高地”的懷念嗎?
仔細品味,這幾處“閑筆”增添了文章的意趣,體現(xiàn)了汪曾祺散文自然灑脫的“散”之美,看似“閑筆”,實則是匠心所在。
總之,從《金岳霖先生》一文可見汪曾祺的散文克制而有神采,內斂而不宣泄。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高亢的抒情,一切都那么平實,那么自然,卻很耐人尋味;看似信手拈來,其實處處藏了玄機,別具匠心。
戎仁堂,教師,現(xiàn)居江蘇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