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磊
《反對單一語言———語言和文化多樣性》,[法]海然熱著,商務印書館,2015
語言歷來是區別一個民族和文明的顯著標識。它既是一個民族身份認同的體現,也蘊藏著一個文明的哲學價值,它使得各民族的文明得以保存和流傳。
現代語言學的發展,不斷深化認識語言同思維認知的關系。語言是思維的物質體現。它表述思維,同時也能限制和影響人的思維認知。語言同思維的這一互動關系,有必要讓我們重視起語言在人類思維領域產生的影響,有必要引起我們思考其同文化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在新技術、新媒介推動下,全球政治、經濟一體化進程加速前進的時代背景里。
一、全球化中的單一語言
二戰結束后,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全球政治、經濟在一體化之下聯系密切。然而在全球化的進程中,除去政治、經濟層面上的一體化,還有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卻又影響深遠的層面一直被人們忽視:這就是語言的一體化、單一化。這一點尤其表現在英語在全球化進程中的地位。英語作為全球一體化進程中的單一通用語,其地位日益牢固,然而采用一種單一的語言主導全球交流,這是否合適?是否有利于全球化進程的良性、持續發展?
對此,法國語言學家海然熱在其著作《反對單一語言———語言和文化多樣性》中做了深入的討論。在該著作中,他從語言(尤以英語、法語為重)及其與思維、科研、溝通的關系出發,論證單一語言的使用對于人類思維和文化多樣性的破壞,進而探討在美國主導的全球化背景下,通過突破英語作為單一語言的壟斷局面,從尊重和維護語言的多樣性出發,來反抗文明、意識形態的全球一體化,進而維護人類文明多樣性發展。
該書前言的第一句話就表明作者的堅定立場:“本書是為思想、文化以及語言的多樣性所做的辯護。”[1]英語作為當今世界主導性的通用語,其在各個國家和社會領域的影響力,無出其右。緣于此,海然熱在書中說“我們可以說英語在今天成為了人類有史以來最重要的通用語,它同時實現了空間上和時間上的主宰”。[2]
作為美國主導和使用的語言,英語在全球化中除了服務于交流溝通之外,它無疑還承載著美國的文化內核、價值體系。它憑借新技術、新媒介所流通之處,必然也宣揚美國這一主導者的意識形態、價值體系。對此,海然熱引用了前美國大使羅旺(C.Rowan)筆下的文字“我們通過傳播美國文化來幫助實現美國外交政策的各種目標”。[3]海然熱在書中著重批評了美國政府在這方面的做法,書中援引曾任白宮顧問及國務卿的布熱津斯基的話語,“美國先后確保了西方世界的經濟重建以及軍事安全。……這一姿態漸漸讓它更深層地介入一些不太政治卻又很根本的問題”。[4]布熱津斯基同時還強調建立一種“國際共識”。這一共識應該由美國領導,受美國啟發,并且不僅僅依賴于經濟和軍事力量所代表的權力。布熱津斯基所說的“不太政治卻又很根本的東西”以及“國際共識”,無疑是美國所追求、由自己來主導建立的意識形態、價值體系。
這一“國際共識”,即美國主導的意識形態、價值體系在全球的建立,最終都要通過語言得以落實,而這一點美國的政治家們也十分清楚。海然熱在書中寫到,“占據并傳播詞語,就是占據思想”。[5]
英語作為單一語言的危害不僅表現在這一外在的霸權訴求上,在更深層而隱性的層面上,它帶來的單一化語境和思維也不利于人們的思想創新。海然熱對此做了深入的分析。他從英語和其他不同民族語言之間詞語的差異、語法的差異等角度對不同民族語言做了舉例和比較分析,認為不同民族語言之間詞語、語法等差異背后,是不同民族觀察、認知世界的哲學觀念差異、思維模式差異,而這印證的正是語言背后的不同文化差異。而在單一語言主導之下,我們看不到這些差異。尤其是,考慮到英語在全球科研領域的統治地位,這一定是方便于科研者的交流并能促進科研的創新嗎?海然熱對此持懷疑態度。他在書中就列舉了相關被英語界科研者剽竊的受害者。
可以說,尊重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有利于人們進行不同維度思考,為我們認識世界提供一個更加多面和立體的視角,而多語言之間溝通翻譯的問題,并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障礙。相比于翻譯帶來的代價,單一語言和思維可能促成的思維固化、同一,才更值得警惕。海然熱對此以中世紀長期在宗教、政治以及科學領域統治歐洲的拉丁語為例加以說明。在經歷數世紀發展之后,拉丁語最終成為一門傳播僵化思想的工具,與之相隨的則是這門語言的僵化。而之后從文藝復興始,以意大利俗語寫成的《神曲》為例,歐洲各民族語言文學逐步得到確立和發展,相較于單一拉丁語統治歐洲的中世紀而言,這一時期多民族語言共同發展的狀態,促成的是思想的進步解放和文學藝術的繁榮。
單一語言塑造和追求的是一個單一的思維和文化模式,正如同毀壞生物多樣性造成的后果一樣,這樣單一的文明觀念,在面對世界的新變化時,它能夠提供的反饋是有限而單調的。因此在人類將要面臨更多全球性問題的新世紀,這顯然是不明智的。
二、應對單一語言文化
從20世紀初以來,語言同思維認知、意識形態和文明文化的關系成為研究文明學者們關注的重要議題,而在全球化和新技術日益發展的背景下,這一問題尤其值得注意。
中國學者方漢文在其著作《比較文明學》(中華書局2014年版)中認為,語言是思維最重要的表達形態甚至是構成因素,有了語言才有人類的思維與人類文明,人類社會才能進入文明社會。相較于語言學家薩丕爾的觀點———語言的內容忠實地反映出它所服務的文明,語言史同文明史沿著平行路線前進———作者在《比較文明學》中認為,語言史同文明史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語言在文明創造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并且促進它的發展。
在以上兩位學者的文明學研究視野中,語言同文明的關系只是其討論的議題之一。而針對語言同思維關系的深入影響,則有喬治·斯坦納的《語言與沉默》(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和維克多·克萊普勒的《第三帝國的語言》(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兩本著作。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中探討了語言文化受到現代西方非人道主義的濫用與污染的問題,克萊普勒在《第三帝國的語言》中向我們描述了語言在納粹意識形態宣傳下的墮落,及其同人們思維意識的關系,而這也正如喬治·奧威爾在《1984》中所描述的,語言和詞語在極權體制下成為束縛人們思想的工具。
可見,語言同思維、文明有著深刻的聯系。不同于語言在納粹和極權體制下被明顯而強制的濫用與污染,在新世紀的全球化進程中,語言的單一化和生態污染則是在溫和而不被察覺的狀態下漸變發生的。《反對單一語言文化》便是在這一新背景下,探討全球化進程中語言同思維、文明的互相關系。海然熱在書中肯定了亞洲和中國在維護和促進語言文化多樣性上所做的努力和具有的潛力,認為亞洲民眾是對抗美式全球化造成的同一化的重要力量。還有諸如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學院、德國的歌德學院、中國的孔子學院等對外語言文化交流機構的建立,都在促成著一種文化多樣性局面的形成。此外,像個人化的閱讀,也是抵抗單一語言思維影響的非常具有適用性的行為。
總而言之,語言不僅只是語言,它同時也是一種思維方式、文化觀念,它本身包含著觀察世界的角度。當我們能整合起這些豐富的觀察方式,并能從不同語言的差異下有所啟發,那么這反而更能開拓人們的思維,有益于新思想的產生。為了維護世界的豐富和魅力,在新世紀的文明里,我們理應尊重語言文化的多元性。
注釋
[1][法]海然熱:《反對單一語言———語言和文化多樣性》,商務印書館2015年8月版,第1頁。
[2]同[1],第27頁。
[3]同[1],第30頁。
[4]同[1],第29頁。
[5]同[1],第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