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澤潤,王夢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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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方言聲調的地理語言學研究
彭澤潤,王夢夢
摘要:用地理語言學方法看湖南方言聲調分布,發現湖南全省的方言是怎樣從被全國范圍的官話分層次包圍的。官話已經覆蓋常德為代表的湖南西部和南部很多地區。以長沙為核心的京廣鐵路區域,正在退讓中抗拒。僅僅留下湖南東北角山區和南端山區這些范圍極小的地方,成為湖南早期方言的最后根據地。
關鍵詞:湖南方言;聲調;地理語言學;官話
用地理語言學方法來分析漢語方言可以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地理的變化體現時間的變化。從聲調系統角度來調查和分析湖南全省的方言,可以發現湖南本土方言是怎樣從被全國范圍的官話分層次包圍的。在湖南,官話已經覆蓋常德為代表的湖南西部和南部很多地區。長沙為核心的京廣鐵路區域,正在退讓中抗拒,成為湖南早期方言一邊退讓一邊阻擋西南官話包圍的主要陣地。僅僅留下東北角山區的平江和岳陽縣,還有插入廣西的湖南南端山區的江永這些范圍極小的地方保留著數量最多的7個聲調,成為湖南早期方言的最后根據地。
為什么先選擇聲調調查?聲調是漢語聲調、聲母和韻母3個要素中數量最少,系統性最強的項目,調查和比較起來也相對簡單一些。
為了更好地理解原始的聲調數據,先做以下說明:
(1)聲調體系類型及其大致分布位置:4個(西部為主,南部和北部的外層);5個(分布在湖南西部的內層);6個(長沙為中心的京廣鐵路區域,南北范圍從岳陽到祁陽);7個(東北為主,南部的局部);8個(北部的岳陽縣)。其實真正具有音位對立性的聲調最多就是江永土話的7個。岳陽縣的8個,其實只有5個,因為其中有兩個是在帶塞音韻尾的韻母(一般叫作入聲韻)中的條件變體,只是變得短一些,還有一個24調值是陰去的條件變體。
(2)所有數據都限定在縣城或者更大的城區的方言。暫時不考慮城區以外的方言。
(3)如果城區有官話和土話的雙方言現象,那么在地名后分別用括號注釋“官話”和“土話”。炎陵有5個和6個兩種記錄,不確定是否是不同的土話還是官話和土話的并列。有的縣的聲調數據明顯不是官話的事實,例如,寧遠方言有5個聲調,估計記錄的是土話,因為根據我們的調查,寧遠縣城流行的官話只有4個聲調,而且調值也出入很大。
(4)地名一律把現用地名放在前面,文獻記錄的曾經用的地名用括號說明。
(5)地名后面用括號注釋了參考文獻信息:作者和文獻年份。其中“公安廳”①指“湖南省公安廳《湖南漢語方音字匯》編纂組”。沒有文獻信息注釋的都來自《湖南省志方言志》②。
(6)如果不同文獻的描寫有不同的,分別列舉并且用括號說明不同文獻來源。
(7)陰去欄目如果有兩個聲調,第二個是“次陰去”調值,用括號說明,做陰去聲調音位變體處理。陽去不跟陰去對立,而且古代去聲現代零聲母音節聲調不分陰陽,那么陽去調值用括號標記,只做去聲聲調音位變體處理。這種語素靜態發音產生的聲調變體音位有人處理成一個獨立的聲調,所以用括號說明他們處理的聲調總數量。
(8)聲調數量數字的后面標記了“ru”的是入聲音節帶塞音韻尾的方言。只有東部靠近江西的東北和東南兩個相對偏僻的角落里有;西部的沅陵部分有,部分歸屬非入聲聲調。
我們把收集的湖南各個縣城或者市區的方言聲調數據用表1展示出來:

表1 湖南各地方言聲調數據

陰平 陽平 陰上/上 陽上 陰去/去 陽去 陰入/入 陽入 數量新田(官話)(謝奇勇2005) 33 21 55 35 4寧遠 435 213 33 35 21 5東安 33 213 55 324 53 5永州冷水灘 44 13 53 35 324 33 6永州零陵區 13 33 55 24 324 5永州(何團強2010) 22 453 14 3雙牌 44 13 55 35 4道縣 55 213 33 21 53 5江永(土話) 33 42 35 213 21 22 55 7江永(官話)(彭澤潤2010) 33 51 55 213 4江華(土話) 435 53 31 22 213 5江華(官話)(楊時逄1974) 24 31 55 24 4華容 55 13 11 24 33 35 6南縣 33 13 41 55 11 24 6沅江 33 13 41 11 55 5安鄉 55 213 21 33 45 5漢壽 55 213 21 33 35 5津市 55 213 21 33 45 5澧縣 55 13 21 33 45 5臨澧 55 13 21 35 33 5常德市 55 13 31 35 4常德縣(鼎城區) 55 13 31 35 33 5桃源 44 24 21 213 33 5石門 35 213 53 33 4慈利 35 213 53 33 4安化 33 13 41 22 55 5湘鄉 55 23 21 45 22 5雙峰 55 23 21 35 33 5婁底 44 13 42 35 11 5漣源 44 13 31 45(,24) 21 5(6)新化 33 13 21 45 24 5冷水江 44 13 21 45 24 5新邵 55 13 31 35 24 5邵東 55 13 31 35 24 5邵陽市 55 11 42 35 (24) 33 5(6)隆回 55 11 31 35 24 5洞口 55 11 31 35 4武岡 55 112 31 45 24 5新寧 33 21 41 35 24 5綏寧 13 31 33 45 22 5城步 55 11 31 45 33 5桑植 33 21 52 35 4張家界(太庸) 44 32 52 35 214 5龍山 55 22 41 24 4永順 34 22 54 213 4保靖 55 22 41 24 4花垣 55 22 41 24 4古丈 44 12 53 24 4沅陵 55 13 35 22 53 5ru(部分)瀘溪 33 13 31 35 55 5辰溪 44 24 31 35 55 5溆浦 44 213 24 35 55 5吉首 55 11 42 35 4麻陽 55 13 33 24 4鳳凰 55 22 41 24 4懷化 33 13 21 24 55 5芷江 44 12 31 55 35 5黔陽 55 13 31 35 4新晃 24 13 31 55 4會同 213 31 24 55 13 5洪江 55 13 22 35 4靖縣 24 213 31 55 4⑨⑧

圖1 湖南方言聲調數量分布地圖
上面方言數據的主要來源是《湖南省志方言志》,也包括其他文獻和我們的調查。從地圖上體現的湖南各個縣城的方言聲調分區情況來看,雖然跟原來的湘語、贛語、客家話和官話的分類有吻合的地方,但是現在看到的地理條件對方言分布的影響關系就更加明顯了。
我們知道,整個中國除了東南部分,都覆蓋著漢語的官話方言或者北方方言。因此,非官話方言被官話從北部和西部包圍著,湖南正處在被包圍的西部邊界。因此,如果把整個湖南放在一個全國官話的海洋里來看,即使基本的方言除了主體的湘語,還有贛語和客家話,還是可以看到各個縣城的方言在聲調方面是怎樣被官話逐漸吞食的格局:
(1)聲調最多的7個聲調。只有南部省際邊界的江永。東北角的岳陽縣看起來有8個聲調,平江縣一般被認為有7個聲調,在我們看來都只有6個聲調。不過,由于塞音韻尾造成的“入聲”(其實是聲調音位變體),所以跟其他地點的6個聲調有一些不同的特點。
(2)聲調最少的3個聲調。只有永州市區,而且還處于從4個聲調合并減少的過程中。
(3)靠近官話區域的是4個聲調,大概占有湖南的23%。分布在湖南西北角到西部省際邊界和東南部的省際邊界的雙方言區。
(4)東部中心區域是6個聲調,大概占有湖南的17%。分布在省會長沙附近的東部中心區域,還有東部省際邊界的炎陵。
(5)西部中心區域是5個聲調,數量最多,大概占有54%。分布在中部西部的中心區域,貫穿湖南南北。其中邵陽市區看起來有一個比陰去調值稍微低一點的陽去,其實陽去是陰去在濁音聲母條件下的變體,因為根本不對立,特別是所有零聲母音節的古代去聲語素一律讀陰去,這更加證實這種不對立。漣源次陰去也是陰去的變體,實際也應該是5個聲調。總體來看,湖南東北部因為遠離官話,所以保留較多的聲調,西部和南部接近官話的區域聲調較少。5個聲調的方言,要么陽去消失,要么入聲消失,形成保留入聲和保留去聲分陰陽兩種格局,而且各自占有的比例接近,入聲消失的情況稍微多一點。兩種格局幾乎交叉分布,但是越接近長沙,越傾向保留入聲。也就是說官話在同化6個聲調的方言的時候,有先吞食入聲的傾向。
除了前面已經分析了湖南方言受到周邊官話的影響以外,下面我們重點看看湖南和湖北交界區域的方言具有的依依不舍的分割關系。
放眼湖南周圍,根據美國人J.A.Ingle1899年出版的《漢音集字》,100年前的武漢方言還有入聲,后來入聲才消失在整個中國的官話海洋里。武漢可以說是京廣鐵路沿線北方官話滲透到中國南部的邊界。特別是從省會城市來看,武漢是中國南部官話化最強的,其次是南京。武漢在湖北的東南部,湖北東南部正好跟湖南東北部連接在一起。根據湖北東南部文獻(黃群建主編2002⑩;汪化云2004?),這里的方言幾乎都是跟長沙話一樣的6個聲調的格局,這樣我們可以把湖南境內的6個聲調的區域延伸到湖北東南部。
其中湖北黃石的新派已經合并了去聲,就是陽去(213)消失,跟陰去(35)合并,形成這樣的聲調格局:陰平22,陽平21,上聲43,去聲35,入聲213。這可以再現100年前保留入聲的武漢方言聲調格局。
跨越湖南和湖北的這個6個聲調的山脈,由于歷史地位的優越,又相對遠離官話區域,成為湘語或者土著方言的最后根據地。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根據地,也被從洞庭湖來的官話開始從岳陽到長沙之間的汨羅和湘陰沖斷,被從湖南南部來的官話從祁東、常寧和耒陽終止而且一直包抄到東部的安仁、茶陵、攸縣、醴陵和瀏陽,從而形成一個沿著羅霄山脈西部邊緣南北走向延伸的6聲調方言群島。
從聲調數量來看岳陽縣方言有8個,其實在我們看來只有5個,演變成岳陽市方言聲調以后反而增加到了6個。關于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結合長沙市方言從演變角度來討論一下。先看表2:

表2 岳陽和長沙方言聲調比較
閱讀上面表格的調值需要注意,在不對立的情況下,調值45和55,44和33,42和31,22和11、21,這些區別可以忽略。
從這個現狀可以看到,岳陽縣保存了岳陽到長沙這個區域早期方言的語音格局,到現在這個區域的聲調格局還保持很高的一致性。岳陽市和長沙市的方言聲調在入聲韻母的塞音韻尾消失以后,只有陰去和入聲在選擇新格局中的調值的時候才出現了分歧。
從岳陽縣到岳陽市城區的聲調來看,明顯地看到它們在官話的影響下入聲韻母的塞音韻尾消失以后如何補償(胡松柏1996)?、去聲調值如何分步驟被官話取代的過程。岳陽縣方言的陰入(5)和陽入(2)的調值其實分別就是陰去(45)和陽去(11,21,22)調值受到塞音影響變短的結果。在岳陽市方言中,由于塞音韻尾消失,入聲調值就延長,保留了原來陰去的調值,同時原來的陰去被西南官話的24調值取代。同時,岳陽縣方言在塞音韻尾還沒有消失的同時,就在陰去中讀送氣的聲母(古代去聲中的次清聲母)中率先被西南官話取代。這種率先一步被西南官話去聲調值取代的現象在湖南中部的不少方言被發現(鮑厚星2003)?。
再看長沙市區方言,可以說跟岳陽市區的方言同步發生了變化,但是長沙市區方言的陰去調值比較頑固,沒有被西南官話調值24取代。不過入聲由于塞音韻尾消失,選擇了一個比陽平更高的上升的調值來區分,這個調值正好跟岳陽市的陰去一致。因此,岳陽市和長沙市方言,在聲調上幾乎一致,只需要把陰去和入聲的調值顛倒一下就可以變成對方的方言。
注釋:
①湖南省公安廳《湖南漢語方音字匯》編纂組:《湖南漢語方音字匯》,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
②湖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湖南省志方言志》,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
③鮑厚星:《湘方言概要》,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
④李維琦:《祁陽方言研究》,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
⑤何團強:《永州和郴州市區方言的聲調實驗》,長沙:湖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0年。
⑥李永明:《湖南雙方言概況及聲調》,《漢語雙方言(二)》,香港:彩虹出版社,1992年。
⑦曾獻飛:《湘南土話語音研究》,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4年。
⑧謝奇勇:《新田南鄉土話研究》,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5年。
⑨彭澤潤2010年實地調查。
⑩黃群建主編:《鄂東南方言音匯》,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
?汪化云:《鄂東方言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4年。
?胡松柏:《贛東北“麻山話”中的促聲舒化》,《首屆晉方言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太原: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1996年。
?鮑厚星:《湘語聲調演變的一種特殊格局》,全國漢語方言學會第十二屆年會暨學術研討會第三屆官話方言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3年。
The Research of Hunan Dialect Tone with the Method of Geographical Linguistics
PENG Zerun,WANG Mengmeng
Abstract:Researching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tone of Hunan dialect with the method of geographical linguistics,we can find that Hunan dialect is surrounded by mandarin hierarchically.Mandarin has covered many parts of the west and south of Hunan,which is represented by Changde. Areas along the Beijing-Guangzhou Railway with Changsha as the core,are sticking to their own dialect with some concession.The mountain areas of northeast coner and southmost tip of Hunan province are left to be the last representation of early dialect in Hunan.
Key words:the dialect of Hunan;tone;geographical linguistics;mandarin
作者簡介:彭澤潤,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南長沙410081)王夢夢,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湖南長沙410081)
(責任編校:文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