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 中國傳統(tǒng)教育觀念的現(xiàn)代省思

文_劉增光

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 中國傳統(tǒng)教育觀念的現(xiàn)代省思

文_劉增光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重視教育，故《中庸》有“人道敏政，地道敏樹”之說，重教是中國文化的特點所在。《論語》首章即言“學而時習之”，《荀子》開篇則說“勸學”，孟子也說：“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人吃飽穿暖，住得舒服，但如果沒有教養(yǎng)，仍然不是真正的人，最多是長得像人。概言之，人而無教，則離禽獸不遠。正是儒家形塑了中國傳統(tǒng)教育，不論是民間的，還是官方的。中國文化博大精深，猶如一座寶山，對于其中的成人之教，我們至少可以從人文教育、自由教育、天性教育三個維度來領(lǐng)略其綺麗山色。

人文教育

中國傳統(tǒng)教育是人文教育。《易傳》說：“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化成”一語正可以概括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特質(zhì)。“文化”這個現(xiàn)代流行詞即是發(fā)源于此，而“化”更是能體現(xiàn)出中國文化的溫柔敦厚特點，如感化、更化、歸化、教化、潛移默化，化不是猛烈的更新，不是徹底的變革，而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陶冶和漸變。

人文教，是重人之教，而不是重神之教。在受基督教孕育的西方文化中，人要信仰上帝，人的生命、精神等等都屬于上帝，而中國文化則沒有這樣一個外在超越的上帝。中國哲學從先秦時代，就從聽命于鬼神的神道主義轉(zhuǎn)向了重人的人道主義或人文主義。《論語》記載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自己也明確說：“敬鬼神而遠之。”《尚書》中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即使存在神一樣的天，也不是為所欲為的，而是要順從人民的需要。在神道主義盛行的時代，神是全善的，人受神之監(jiān)管，人的善惡以及禍福都受神的支配，而人文主義，就將人從鬼神的世界中解放了出來。因此，這種人文主義轉(zhuǎn)向的最明顯表現(xiàn)就是“民本”。“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以民為本的理念一直流傳至今。

重人，所以中國傳統(tǒng)教育又是社會教育，孔子之所以在后世被尊為“萬世師表”，正是因為他以有教無類的方式開啟了面相社會大眾的私人講學，這奠立了中國教育的基本精神。社會教育，從另一個角度說也可以稱為平民教育，“教育面前，人人平等”，要讓每個人都能接受教育，每個人都成為具有完滿健全人格的人。宋明時期的儒者在民間廣設(shè)書院，甚至深入鄉(xiāng)村郊外、街頭閭巷從事教化工作，這正是社會教育的最佳體現(xiàn)。而這樣的教育并不依靠一個高高在上的神作為依據(jù)。

錢穆先生曾比較中西文化說：“宗教為西方文化體系中重要一項目。中國文化中則不自產(chǎn)宗教。凡屬宗教，皆外來，并僅占次要地位。”誠然如此，佛教是從印度傳來，而道教實則并不是崇信外在之神的宗教，其目的是養(yǎng)生以求長生升仙。而作為中國文化主體的儒家更不是宗教，但是儒家并非不講信仰、信念。如明代大儒王陽明就教導弟子要“立志”，要“信得及”。孟子也說“有諸己之謂信”。中國傳統(tǒng)教育非常重視“立志”，立志就是要相信自己，中國文化講究“反求諸己”，歸根到底是反求本心，立志也即是要自信本心。孟子說“志一則動氣”，若志不立，氣便不足，由此導致的結(jié)果便是如《中庸》所說，“力不足者，中道而廢”。故若說中國有宗教，那么此宗教也只能是“人心教”或“人文教”。

重人心，故人文教育的一大內(nèi)容就是倫理道德之教。任何教育必須進入人心，否則便難以持久。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皆是教育的內(nèi)容。一般說來，道德與功利相對，那么，成德之教，便不是功利之教。因此，真正的教育就不是以利相交，而是以德相感。“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什么東西都可以成為商品，唯獨教育不能成為商品，否則就遺失了教育的根本——成人之教。這一點正警示我們，教育市場化有著極大的風險，違背教育本質(zhì)，也就顛覆了教育。

自由教育

中國傳統(tǒng)教育也是自由教育。“自由教育”一詞源于西方，其實質(zhì)就是全面教育、通識教育，自由就是強調(diào)人要德、智、體、美等多維度、全方位發(fā)展，故而也就是綜合性的素質(zhì)教育。

如就教育內(nèi)容的分類來說，《論語》中記載：“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主要是文學，學習六經(jīng)史傳；行，就是日用常行，待人接物的德行，主要是向外的，人要做到行不逾矩；忠，盡己之謂忠，主要是向內(nèi)的修己；信，即誠信，如《中庸》說：“誠者，天之道。誠之者，人之道。”孟子也說“思誠”是人之道。可見，誠信在孔門中是最高的德性，它意味著天人合一。誠者，真實無偽，無偽方是“真人”。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與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傳不習乎”是說對于孔子所教的是不是有好好去學習。可見曾子的這句話中就包括了忠、信、文三者。孔門的教學既重德行的修養(yǎng)，亦重知識的學習，是知行合一的教育。

《史記》中記載，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藝的賢者就有七十二人。六藝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其中包含了禮儀、音樂、射箭、駕車、寫字、算數(shù)等全方位的內(nèi)容。一個人既要有禮貌，又要能夠欣賞藝術(shù)以陶冶其精神，射箭則可以強健身體，駕車、寫字和算術(shù)則是日常生活的技能。這不正是現(xiàn)代人所說的素質(zhì)教育嘛！孔子又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以詩興起人之情感和志趣，但人的情感和志趣不能太過度，否則就容易走偏，因此需要以禮來節(jié)制和修身，禮容易使人變得拘謹不自然，故而還需要音樂的熏陶，以養(yǎng)成和樂從容的精神境界，正如孔子所自道的“從心所欲不逾矩”。儒家認為，從容中道，就是圣人了。“人皆可以成圣”，這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

即使就“孔門四科”的文學這一科來說，孔子也考慮到了人格的全面發(fā)展。《禮記?經(jīng)解》記載孔子說：“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孟子說人之心有四端——仁、義、禮、智，而漢代儒者則將仁、義、禮、智、信與五經(jīng)相對應。這都是對孔子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也就是說，在孔子看來，學習應當是“博學于文”。因為人的性情是非常復雜的，包括認知、情感、意志、道德等多個方面，而不同的經(jīng)典由于內(nèi)容或風格上的差異，故只能是集中培養(yǎng)人之性情的某一個方面。所以儒家的經(jīng)典教育就講究各個經(jīng)典之間的相互融合溝通，共同熔鑄受教者的人格情操。

孔子本人就是這樣一個具有近乎完滿人格的典范人物。我們知道，西方人將人性分為理智、意志、情感，如柏拉圖就是這樣。近代著名思想家梁啟超曾經(jīng)在其所著的《孔子傳》中說：“近世心理學家說，人性分智、情、意三方面。倫理學家說，人類的良心，不外由這三方面發(fā)動。但各人各有所偏，三者調(diào)和極難。我說，孔子是把這三件調(diào)和得非常圓滿，而且他的調(diào)和方法，確是可模可范。《論語》記載孔子的一句名言：“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一身兼具仁、智、勇三者，便是完滿的人格。儒家與西方哲學的不同在于，西方哲學是貶抑情的，認為情感是負面的，需要用理智去駕馭和戰(zhàn)勝情感，而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哲學則以情志的興發(fā)為起點并最終導向情理圓融。不論是情勝理，還是理勝情，均是有偏頗的人格。故自由教育就是情理圓融、人性自由發(fā)展的教育。好的教育，不能只是灌輸學生知識，僅有知識，而無道德情感，那會造成冷漠的人格。孔子博學多聞，但卻懷抱一副救世的熱腸，這是他與飄飄然遺世獨立的道家之間的最大區(qū)別。好的教育應當是喚醒人內(nèi)心的愛，尤其是大愛。

本真教育

中國傳統(tǒng)教育又是本真教育。本真者，人之真性情也。簡言之，就是依循人之本性來設(shè)教。《詩經(jīng)》中說：“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稟彝，好是懿德。”“有物有則”即是說人性自有其規(guī)律。《左傳》中則說：“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此“中”就是天道，就是中道，每個人都是稟受了天性之中來到這個世界。因此，教育就是要教如何保養(yǎng)此天性，并讓它進一步茁壯成長。孟子用了一個很好的比喻做說明，“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人性就像牛山上的樹木一樣，若每天都用斧頭砍來砍去，那樹木遲早會死絕。樹木之理正如育人之理。

北宋的程頤曾經(jīng)做過皇帝的老師，他看到皇帝折斷了花園里的樹枝，于是教導說：“草木方春發(fā)生，不可無故摧折。”正如人性不可摧折一樣，對于草木也要如此看待。教育的目的是要成人，任何一種好的教育都必須順應人的人性來設(shè)置，而不能是摧殘或扭曲人性。孔子因材施教，便是充分順應了每個學生的性格和特質(zhì)進行教育。而最基本的教育則是依于天性的教育，古人稱其為“本性立教”。孔子弟子有若說：“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孝弟是仁之本。雖然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孟子也說仁、義、禮、智。但是他們都認為，孝弟比仁義禮智更為根本。孔子首先教導學生要“入則孝，出則弟”，孟子則說仁義禮智都是從親親敬長的孝弟之情發(fā)展而來。孝弟是人的天性，每個人生來就知道愛慕父母，愛親敬親。而“教育”的“教”字本身也是由“孝”與“文”組成，文是后天的文飾，也就是文教。孝與文相合，也就是自然與人文的結(jié)合，這正是孔子說的“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天性教育，也正是君子之教。如果說“文”是文化的話，那么“質(zhì)”就是人的本真面貌。每個人大概都有過放下文明偽裝的沖動，做一個真實的人、自然的人。簡言之，教育或“人文化成”有個適度的問題，文之過度便是虛偽，文明而不失本真，才是君子。

這種本真，儒家稱為誠或信。“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合內(nèi)外之道也。”與人性的成就相并生的就是“萬物并育而不相害”。中國古人并不認為性情僅限于人之一身，相反，月明星稀、春花秋月皆可頤養(yǎng)性情。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從根本上說，人亦是天地間造物之一物，天地是萬物之父母，人也就是天地所生養(yǎng)，沒有天覆地載，人不能成其為人。

正因為順應了人的本真天性，所以這樣的教育就是快樂教育。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而不知老之將至。”孔子最喜愛的學生顏回則是“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學習與教育都是樂在其中。北宋理學開山鼻祖周敦頤便認為學就是要“尋孔顏樂處”，這一尋的過程可以說就是尋找人之本真的過程。明代的王艮曾寫過一首通俗易懂的《樂學歌》，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學不是樂。樂便然后學，學便然后樂，樂是學，學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在樂的狀態(tài)下呈現(xiàn)人之本真，學樂合一，這是教與學的最高境界。

在20世紀初，隨著新文化運動的展開，“孔家店”被打倒，隨之而來的即是對傳統(tǒng)教育的全面否棄。在西方學術(shù)體制的沖擊下，國人基本失去了面對傳統(tǒng)的溫情和敬意，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對傳統(tǒng)進行深入認識和理解的耐心。近百年之后的今天，當我們反思今日教育體制之弊病時，自然需要反思那段歷史，重新回向傳統(tǒng)，接續(xù)傳統(tǒng)教育的人文性、自由性和本真性。

【劉增光，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