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南生
韜光養晦是中國千年外交的優良傳統,是中國古代外交人留給我們的外交智慧。探討中國千年外交史上韜光養晦的規律,總結這方面的經驗與教訓,對于辦好有中國特色的大國外交,不無現實意義和長遠意義。
漢唐盛世為何也要韜光養晦
漢唐時代是有史以來國人最引以為豪及津津樂道的時代,也是外交上精彩紛呈、最能韜光養晦的時代。“漢唐時期,是中國第一次打開大門與外部世界發生外交關系,從此才有了真正國際意義上的外交。先秦時期雖然也有過頻繁的外交活動和熱鬧的外交斗爭,但那基本上是在中國本土范圍內的列國交往,還沒有廣泛地與中國以外的國家和地區發生正式的外交關系。”(黎虎《漢唐外交制度史》,學苑出版社1999年版)自“張騫鑿空”“開外國道”(司馬遷《史記·大宛列傳》),這一劃時代重大事件開啟了中國古代外交的新時代。
漢代外交戰略、具體外交路徑和實踐都離不開韜光養晦。公元前209年,冒頓殺其父頭曼自立為單于,標志著匈奴完成了由氏族部落向國家的轉變。西漢初年,劉邦對匈奴推行和親政策,派劉敬前去匈奴締結聯姻和約,奉送皇族女兒冒稱公主去做單于的閼氏,此外,每年必須給匈奴一定數量的絲綢、糧食等物資,漢匈結約為兄弟之國,漢為兄,匈為弟。這是典型的韜光養晦,與此同時積極作為,開啟了漢匈兩極在東亞國際體系中爭霸的時代。
匈奴有兄死弟繼、兄嫂再嫁給弟弟的習慣,漢高祖劉邦死后,匈奴冒頓單于依據與漢設定的“昆弟”關系而遣書呂后,“妄言”要將匈奴“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的“收繼婚”習俗應用于這位高祖遺孀、漢帝國太后。結果“高后大怒”,欲“斬其使者,發兵而擊之”,名將季布急諫呂后,這位“為人剛毅”、殺伐決斷的女主才幡然醒悟,改為以和親求和,并對此特別回了信,說自己“年老氣衰,發齒脫落,行步失度。單于過聽,不足以自污。弊邑無罪,宜在見赦”。意思是我老的不行了,您單于不知誤聽了什么人的話,(要我來陪您睡覺),這會讓你弄臟自己,有失身份。我們也沒有罪,饒了我們吧。呂后決定延續向匈奴朝貢基礎上的和平,復與匈奴和親”。(《史記·呂太后本紀》《漢書·匈奴傳上》)照今天觀點看,呂后回書怕是最有損國格的外交公文吧。
漢文帝公元前180年即位后,即“復修和親之事”。當時,匈奴大破大月氏國,同時乘勝大舉入侵漢地,“殺略(掠)人民”。文帝“詔丞相灌嬰發車騎八萬五千”進軍擊敵,事情以匈奴軍隊撤退和文帝被迫調兵彈壓某諸侯王叛亂而告中止。此時,漢廷戰略討論的壓倒性共識還是繼續以韜光養晦之道應對匈奴,哪怕是朝貢式的和平:“漢議擊與和親孰便。公卿皆曰:‘單于新破月氏,乘勝,不可擊……和親甚便。”(《史記·匈奴列傳》)漢武帝時,漢匈關系發生逆轉,漢朝取得對東亞國際體系的主導地位,匈奴對漢朝戰略威脅被解除。盡管如此,漢武帝的接班人仍堅持和親政策,繼續韜光養晦,昭君出塞就是一個鐵證。
唐代是封建社會的頂峰時代,唐朝的締造者李世民是韜光養晦的高手。松贊干布率軍進犯唐朝,要挾唐朝和親,致書唐太宗:“若不許嫁公主,當親提五萬兵,奪爾唐國,殺爾,奪取公主。”(崔明德《中國古代和親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吏部尚書侯君集率軍應戰。盡管松贊干布被打敗,唐太宗仍感有必要予以安撫,于是便有了文成公主入藏。強大的唐朝先后把一個個公主嫁到突厥、吐蕃、契丹、回紇、南詔等國,卻沒有見到皇帝身邊有幾個洋貴妃。對中原王朝來說,和親外交基本上只有“出口”沒有“進口”,時人并不怎么指責這種不對等的外交是“把社稷安危系于女人的胸脯之上”。
更有甚者,唐太宗李世民在打敗突厥前向突厥稱臣12年。據《舊唐書》記載,李淵、李世民父子在韜光養晦方面下了幾步妙棋:一是起兵時,李淵親自給突厥國始畢可汗寫了一封卑辭修好,并許以“稱臣納貢”的書信,又帶上厚禮,派劉文靜打通突厥這一關,引以為援,消除自己爭奪天下時來自突厥的巨大威脅;二是突厥使者每至長安,態度驕橫。“高祖以中原未定,每優容之”;三是突厥君主始畢可汗去世后,李淵“為之舉哀,廢朝三日,詔百官就館吊其使者”。(《舊唐書·突厥傳》)這是中國古代只有國君死時才有的隆重禮節;四是與突厥新任可汗處羅搞好關系。處羅可汗死后,李淵、李世民父子仍以“臣禮”致吊,仍詔百官到其使者處吊喪。直到貞觀三年(629年),才徹底改寫大唐帝國向突厥稱臣納貢的歷史,李世民命李靖率唐軍主動出擊,大敗突厥軍,活捉頡利可汗,取得決定性勝利。至此,李世民對突厥的臣服歷史宣告結束。李世民的幸運之處是擁有一個能韜光養晦的環境,他12年來向突厥稱臣納貢,當時沒有人說他“缺鈣”,也沒有幾個清流和憤青高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該韜光養晦時不韜光養晦教訓深刻
韜光養晦是中國古代外交人留給我們最重要的外交智慧之一,柔弱勝剛強的老子思想是韜光養晦的外交哲學基礎,其要義是在國際關系中保持低調,尊重對方,不鋒芒畢露、頤指氣使,盡可能避免樹敵、招風、扛旗,同時積極作為。在中國古代外交史上,不乏該韜光養晦時不僅不韜光養晦,還反其道而行之,以致發生顛覆性大錯的事例,為我們留下了值得吸取的深刻教訓。
例如,王莽執政前,漢匈保持了和平友好的關系,昭君出塞是標志之一。昭君奉旨嫁給呼韓邪單于,呼韓邪單于死后,昭君從漢匈友好大局出發,忍受天大的委屈,按照匈奴“父死,妻其后母”的風俗,又嫁給呼韓邪單于的長子復株累單于。此后,每一個單于繼位,或遣名王奉獻,或遣子入侍,甚或親自入朝。漢朝對他們非常優厚,每次都派專員持節至塞下迎候,并選擇有威望的封疆大吏及容貌出眾者充當單于沿途所經各郡的郡守。(《漢書·段會宗傳》)接見時,照例贈送一次比一次多的絲綢等禮物。這樣的友好關系,至王莽篡漢才被破壞。王莽建立起所謂新朝,崇尚虛名,不求實效,不斷樹敵,將韜光養晦的外交傳統拋得一干二凈。例如,王莽將一些郡縣改名為“填狄”“厭狄”“遮害”等,故意顯示對匈奴的鄙視和敵意;王莽派使者北上到匈奴王庭,收回漢朝原頒發的黃金質“匈奴單于璽”,另授予“新匈奴單于章”(新是王莽的國號)。單于想索回原印信,王莽使者卻故意把它打破。王莽變更印璽,是蓄意壓低匈奴單于的政治地位,將其由匈奴最高首領的地位改變成為新朝的諸侯王地位,即把匈奴政權與漢王朝的藩屬關系降為王莽新朝的政治附庸。王莽還將“匈奴單于”之號改名為“降服單于”,貶賤“匈奴”之號為“恭奴”,“單于”為“善于”,甚至綁架昭君的女婿、匈奴執政大臣須卜當夫婦到長安(后均客死長安),脅拜須卜當為單于,并要派大軍護送他回匈奴就位。匈奴強烈不滿,再次南下侵擾,北方受到嚴重破壞。王莽拒絕大臣嚴尤和公孫祿的規諫,執迷不悟,轉運大量谷帛至邊郡,準備大規模出擊匈奴。兵還未發,新政權被農民起義推翻,王莽自己也被起義軍殺死了。葛劍雄在《統一與分裂》一書中評價說:“東漢的王莽,他的統治之前邊疆比較安定,與匈奴保持了六七十年的和平,但王莽硬要匈奴把自己的印換掉,稱自己為奴,又派兵攻打,這樣邊境就不安寧了……最后的結果并沒有推動歷史,反而帶來了巨大的災難。”
明朝末年,面對清朝的崛起和挑戰,正確的應對之道應該是:該談的時候談,該打的時候打,只打不談、拒絕議和顯然是誤國之道。然而,明朝風雨飄搖時,皇帝想韜光養晦,但清流、憤青們不同意。“有好幾次機會可以通過談判達成和解,但明朝一批文人就說,絕對不要談,誰談誰是賣國賊,皇帝也不敢公開提談判的事。崇禎皇帝曾經派兵部尚書悄悄跟清朝談判,消息泄漏之后,兵部尚書就被殺了,當時根本沒有人再敢動這個腦筋了。”(葛劍雄《統一與分裂帝王的使命》,《南方周末》2007年3月22日)也許有人問,崇禎皇帝想談,清朝想談嗎?崇禎皇帝是不是一廂情愿?其實,清朝皇太極屢次提出議和,并不完全是出于兵不厭詐的軍事考慮,可以說在特定的一段時間內,他的議和舉動還是具有相當誠意的。即使當其羽翼已豐,多次攻入內地,明朝已無法招架之時,皇太極仍多次發布告示說,愿與明友好、議和。明崇禎十五年(清崇德七年,1642年)農歷五月,皇太極誠心接待了馬紹愉等明朝來使。他甚至已經初步劃定了兩國的邊境線,只等崇禎皇帝點頭,就可鳴金收兵,各安其政了。皇太極給崇禎皇帝寫了一封長信,托馬紹愉轉呈。信中,皇太極談到盡管清兵已處勝勢,但仍愿議和通好。這封信后來被收入《清太宗實錄》,從行文看,皇太極態度謙恭,提出了不算苛刻的停戰四項條件,字里行間完全沒有威脅意味。盡管如此,皇太極對明朝議和誠意并無信心,他在信的末尾說:“若不愿和好,再勿遣使致書……約九月不至則治兵。”言外之意,和談一旦無望,只有兵戎相見了。兵部尚書陳新甲奉旨派馬紹愉與清朝議和一事為百官知悉后,朝野為之嘩然,大臣們紛紛上書彈劾陳貪生怕死、妥協求全、私定議和條款。迫于壓力,崇禎將責任一股腦兒地推給陳新甲,后又下令將陳處死。到亡國的最后時刻,崇禎才意識到“策遼事者,不宜戰而宜和也”。可惜這只能是后知后覺,已于事無補、無法挽回敗局了。
其實,明朝在與清朝的軍事對峙中,不是沒有看到韜光養晦的好處,也多次主動議和,但最終議和卻又多次為自己所破壞而失敗。出現這一奇怪結局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明廷上下缺乏韜光養晦的環境與氣氛。明朝政治家們在韜光養晦問題上大都缺乏冷靜思考,始終放不下天朝大國那種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架子,居高臨下地與人打交道,一味唱高調。朝野上下一直把清看成是國賊兇寇,只能掃蕩,不可言和,誰議和誰就是“損威辱國”“詛師養寇”,誰就是“禍胎”,將“釀無窮之釁”。崇禎殺替罪羊的辦法,雖然保全了自己的面子,卻又一次關上了本是由他授意打開的明清議和的大門。若非如此,明朝敗亡時間至少可以后延幾年,甚至有可能力挽狂瀾,轉危為安,因為明朝在江南的統治勢力一直很強。(《誰攪了明清之間的議和》,《遼沈晚報》2009年11月9日)
韜光養晦不會過時
韜光養晦是外交戰略、外交策略,外交智慧,還是外交品質?不管是什么,在中國外交史上存在了數千年的韜光養晦,還會繼續存在下去。有人說:中國的GDP已成為世界第二,自從金融危機以來,中國經濟一直是拉動世界經濟復蘇的一個主要動力,韜光養晦政策對于中國來說過時了。這種看法不能成立。
第一,是否是世界GDP老二,同外交上是否該韜光養晦沒有必然聯系。理由很簡單: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時,中國就是GDP老二。中國在古代歷史上,長期是世界GDP老大或老二,到1927年才跌到老三,1949年跌到老四。GDP領先的古代中國,長期以來形成了韜光養晦的外交傳統,古代外交留下的最大啟示之一就是國力越強盛越能韜光養晦,越能理性妥協,從而越能有所作為。中國GDP老大時,尚且注重韜光養晦,現在GDP還只是世界老二,韜光養晦難道就過時了?
第二,韜光養晦作為中國外交的品質,不存在過不過時的問題,只存在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下踐行的問題。趙啟正說得好:“中國的韜光養晦不是一時之計,是中國人的品質的表現……是保持一種謙虛的態度,與外國人友好往來。不韜光養晦就是張揚、就是吹牛、就是傲慢,這不是中國的傳統。”他還說,中國的傳統恰恰是內向的,“君子欲歸于言,隱于行”,我們不是權宜之計,韜光養晦應該長期堅持下去。我們反對有些國家老對我們指手劃腳,我們自己也那么做嗎?我們不喜歡那些國家傲慢,我們也去傲慢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人家怎樣對待你,你要那樣對待人家才行。(趙啟正《中國外交應長期堅持韜光養晦政策》,《小康》2011年3月7日)
第三,中國崛起目標與任務的艱巨性和所面臨的安全環境的復雜性決定了必須堅持韜光養晦。中國崛起包括政治、經濟、社會、生態、環境等各方面的任務,要從國際秩序的參與者、受益者、維護者、建設者及貢獻者,逐步發展成重要的制定者之一,維護地區與世界的穩定、和平,完成這些任務極為不易。再加之行百里者半九十,在中國崛起與民族復興的歷史進程中,充滿了形形色色的陷阱、圈套與誤區,彎路與挫折難以避免,自始至終務必小心謹慎,切忌過分張揚與驕傲自滿。此外,中國崛起面臨多種外部挑戰,實現民族復興,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國人必須清楚地意識到,達到世界經濟總量第二,成為超級大國的頭號債權人,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中國的國家利益還有許多要花大力氣去謀求的地方,因為社會尚不和諧,邊疆尚不安寧,人民尚不富裕,體制尚不健全,經濟尚欠發達,崛起尚未定型,文化尚欠繁榮。換句話說,中國還沒有最終崛起,復興之路任重道遠。簡言之,中國之所以需要始終堅持韜光養晦,是因為有其客觀必要性,即崛起與民族復興任務極為艱巨,內外挑戰交織,不韜光養晦不行。
第四,韜光養晦是否只在中國外交中需要呢?非也。作為世界GDP老大的美國也講究韜光養晦。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王緝思教授指出:美國也開始韜光養晦,美國進入了韜光養晦的時代。奧巴馬政府上臺以來,在全球戰略和一系列外交政策上進行了大幅度調整,其外交思想被稱為“奧巴馬主義”。奧巴馬真正的外交特色,是奉行一項簡明的外交原則,用他本人的話來說,叫做“不干蠢事”。奧巴馬所鄙棄的“蠢事”,首推布什政府發動的伊拉克戰爭。奧巴馬主義的精髓在于“克制”和“收縮”,以及動員聯盟國家和伙伴國家采取集體行動,分擔風險與責任。即使在已經或者可能出現軍事沖突的情景中,奧巴馬政府都堅持使用外交、經濟制裁、國際壓力等手段,盡量避免采取直接軍事行動。王緝思說:“從奧巴馬六年來的外交實踐及其指導思想和理念來看,美國實現了一種外交轉型,可以說進入一個美國特色的‘韜光養晦階段……不過,奧巴馬作為美國總統必須遵守美國的‘道統。美國不會放棄它的全球霸權圖謀,但其謀求霸權的方式正在發生變化,既有力不從心的一面,也有自愿收縮的一面。奧巴馬在執政的最后時期,在堅持美國‘道統的同時,也許還會繼續‘韜光養晦下去。”(王緝思《美國進入“韜光養晦”時代?》,《環球時報》2015年3月31日)
中國改革開放的過程,就是中國在外交上韜光養晦,有所作為的過程。沒有幾十年的韜光養晦,有所作為,就不可能有改革開放的巨大成就。韜光養晦不是臥薪嘗膽,其核心不是圖謀霸權,也沒有假想敵人,當前更突出體現為有效維護與力爭延長有利于中國發展的重要戰略機遇期。韜光養晦作為中國外交的智慧,不僅將伴隨中國崛起的全過程,而且在中國崛起成功之后仍將是中國對外戰略的自覺選擇。面對波濤洶涌的國際逆流,面對咄咄逼人的“民粹”壓力,面對許多強硬輿論的推波助瀾,實現韜光養晦的與時俱進,不僅需要更大的政治勇氣,而且需要更大的政治智慧。韜光養晦與奮發有為是辯證統一的,韜光養晦的本質是求和平,不稱霸,追求雙贏,實現韜光養晦的與時俱進,將會極大地延長中國發展的戰略機遇期,從而促進奮發有為,使中國的國家利益得到更大的實現。
(作者系外交學院黨委書記、常務副院長,中國駐美國舊金山原總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