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晗
在我30年的人生中,有一張唱片整整聽了兩年,循環播放總計近千次。它就是美國鄉村音樂歌王加斯·布魯克斯在2008年推出的經典之作《消失的對話》。
我與妻子從北卡羅來納州的廟嶺出發,駕車北上,其后的一個月,依次在十幾個州度過旅游、講學、訪友的時光。在北卡州北部小城亨德森一家不起眼的小超市里,我順手買了一張看上去順眼的唱碟以打發駕車時光。這是我第一次感觸到布魯克斯的聲線,旋律宛如天籟,既充滿動感與激情,又富于韌性。這張唱碟便是當年行銷百萬的“白金唱片”《消失的對話》。《Spin》雜志曾評價:“從貓王、到約翰·丹佛再到布魯克斯,美國的鄉村音樂畫了一個不太完美的圓,但這一切都結束了。”
一
我們這趟旅行的路程非常奇特,本是為講學而為之,卻不經意走了一通獨具一格的美國史——我們恰是從南北戰爭的老戰場出發,經過美國的工業、政治、經濟中心,從歐洲人最早登陸的“新英格蘭”地區,再沿著曾經的工業文明老區“銹帶”,一路抵達東西國土的分界線,見證了大興土木的西進運動在“摩登時代”的盛況,而后再途徑煤鋼中心與著名的“藍嶺公路”回到大西洋畔。
簡單地說,這是一趟與“美國夢”有關的旅程,而鄉村音樂則成了伴隨我這一路的旋律。
平心而論,以前我對美國鄉村音樂并無太多感情,中學時聽過丹佛的《鄉村路帶我回家》,只記得這首歌是寫給西弗吉尼亞礦工的。西弗吉尼亞是美國著名的產煤地,上世紀是美國基礎設施建設的高峰期,這里所開掘的煤炭可謂居功至偉。丹佛就是曾到此采風,看到煤炭開采之鼎盛,礦工生活雖苦卻風味盎然、生機勃勃,他靈感迸發,遂寫下此歌。
鄉村音樂是“美國夢”的見證,我想這個說法大概不少人會贊同。鄉村音樂出現于上個世紀20年代,在本世紀初逐漸蕭條,近年來更乏人問津,它的繁盛與“美國夢”的年代幾乎重合。鄉村音樂當年大紅大紫的場景,今天的年輕人恐怕難以想象,而這又與美國具體國情息息相關。眾所周知,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國家的主角一是從歐洲登陸的白人(包括清教徒、殖民者)的后裔,一是非洲黑奴的后裔。一白一黑,兩極分化,猶如一只八卦,這才是美國社會真實的寫照。白人青睞爵士樂,黑人卻喜歡饒舌樂,在很長時間里,社會階層嚴重撕裂,沒有能夠引起共鳴的音樂。唯有后來的鄉村音樂在不同的音樂中各取所長,彌合了審美差異。特別是貓王的出現,更使得鄉村音樂成為大多數人能接受的音樂形式,為增強社會凝聚力、促進社會共識,起到了積極作用。
歷史書告訴我們,林肯的廢奴運動為美國躋身世界資本主義一流強國提供了海量的自由勞動力,改變了傳統的生產關系。但黑人被歧視的社會成見并未因此改觀。上個世紀百年里,“美國夢”成為了社會生活的關鍵詞,迫于生產力的需要,白人和黑人之間的種族溝壑才逐漸縮小。可以說,從“一戰”結束到“越戰”結束的近60年里,是美國種族沖突相對最緩和、工業文明最發達的60年,當然,也是鄉村音樂大放異彩的時代。
現在看到的美國的高樓大廈、醫院社區、公路鐵路、碼頭機場等,絕大多數都是“美國夢”時代的產物。據說,當時在任何一個工程的施工隊伍里,都有將近一半的黑人,當中還有不少人擔任工程師、指揮長等要職。而悠揚高昂、充滿激情的鄉村音樂,則成為了見證那個時代輝煌的主旋律。
二
中國傳統文化有“禮樂”一說,一個好的時代,必然是“禮樂時代”,而壞的時代,則被稱為“禮崩樂壞”。禮,是社會的倫理、秩序,而樂,則是音樂。取眾家所長、受到美國社會特別是青年階層廣泛認同的鄉村音樂,成為昔日美國“禮樂社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布魯克斯的鄉村音樂之所以可以陪我一路旅行,當中很大原因在于,我在沿途所看到的風景——包括“在路上”的駕駛感覺,都與這旋律如此貼近。視線所至,皆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人類在工業文明領域的巔峰。
就我個人的感覺而言,這張唱片可謂鄉村音樂的總代表,旋律輕快而又充滿朝氣,既像是黃金時代的激情告白,又像是歡快愉悅的青春舞曲。坦率地說,它能帶給我一種“鄉村路帶我回家”的喜悅之情。這使我不禁憶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張同名圖片,里面大約有如下一些元素:血色夕陽、紅色的公交車、摩托車、撲克牌以及一群歡樂的、背著吉他的青年工人——當中有黑人、白人,也有拉美裔。這大概構成了我對美國的最初印象,開闊、年輕、充滿激情,這恰恰是“美國夢”之所以能實現的基本前提。
后來讀美國史時知道這就是舉世聞名的“美國夢”。在這個被美國人稱之為“黃金時代”的歲月里,全社會被積極地調動起來,種族之間的歧視、成見降到最低,年輕人的創造力受到極大的激勵,確實堪稱“有夢就可以實現”的大時代。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不同族裔的工人因為同一個夢想,被一種風格的旋律所凝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鄉村路”不但承載著每個美國人的夢想,也承載著整個美國的夢想。在兩代美國人的努力下,無數條鄉村路變成了國家公路、州內公路。但不容忽視的是,社會高速發展,人們雖激情萬丈,但卻生活在巨大的發展壓力之下。年輕人一旦有了壓力,有時會走向獸性的發泄,因此“黃金時代”也是犯罪率居高不下的“邪惡時代”。毒品、酒精、煙草、飆車與性竟成為當時不少青年人日常生活的元素,形成了“垮掉的一代”,這是談“美國夢”時常被人忽視的另一面。幾乎與鄉村音樂當紅的同時,俄亥俄、印第安納和路易斯安那等州相繼頒布了嚴格的禁酒令并發動打擊毒品運動,但青春激情豈能那么容易令行禁止?嚴法之下,種種社會惡習不但沒有改觀,反而刺激了風靡全美的性解放運動。這一切所帶來的社會問題,禍害美國至今。無怪乎當時英國的報紙曾揶揄美國,稱“美國夢”是“性激素、酒精與毒品所麻醉的結果”,此說雖涉嫌攻訐,但仔細一想,似乎也不無道理。
當下的美國人對當年氣吞萬里河山、雄霸世界無敵手的歲月仍是懷念居多。許多店鋪都刻意按照“黃金時代”的風格裝修,所陳設的老照片、老車牌與老電影海報無不是那個年代的見證,也成了我與妻子“走遍美國”記憶深刻的風景。
三
奇怪的是,在俄亥俄、賓夕法尼亞、堪薩斯與肯塔基等州,雖處處可見“美國夢”當年遺留下的基礎設施,以及博物館、舊貨店、懷舊店鋪里關于“黃金時代”盛況的歷史回憶,但不少地區的經濟狀況卻極度惡化。就我所見,可謂是流浪漢、癮君子、盜匪橫行的是非之地。在賓州北部一些廢棄的摩天大樓中,窗戶里竟長出了郁郁蔥蔥的植物,而在俄亥俄州、肯塔基州的一些工廠、車間中,則滿目瘡痍、野草齊腰,使人望而生畏。更可怕的是,在圣路易斯市附近的一家星級酒店里,金碧輝煌的洗手間里竟流出散發陣陣惡腥味的自來水,令人作嘔。
這就是臭名昭著的“銹帶”。當年工業文明鼎盛之地,卻因產能過剩、轉型失敗,淪為治安差、環境污染嚴重的“鬼城地帶”,成了最發達國家中的“最不發達區域”。但凡見識過的朋友估計都能感受得到:“銹帶”比印度、南美、中東等不發達地區還要骯臟、落后、貧困且危險。因為重工業、采礦業曾非常發達,故而這些地方曾經是鄉村音樂的重鎮。但隨著第三次工業革命浪潮與新移民潮的到來,美國的新興經濟中心從大西洋沿岸轉移到了太平洋沿岸的加州地區。東海岸曾經的工業重鎮、鐵路沿線經濟在世紀之交一落千丈,“斷崖式”地崩塌。這樣的場景,令筆者聯想起中國一些老工業基地和資源枯竭型城市面臨的問題,希望它們未來不要重蹈美國“銹帶”的覆轍。
鄉村路還是那條鄉村路,公路也還是那些公路,昔日的車間礦區,如今凋敝成廢墟荒野,初秋的陽光傾灑在一望無際的美國中部平原上,雖然遼闊,但荒涼得令人心酸。從荒原到荒原,這里歷經了人類史上最發達的黃金時代,又跌回原點。白云蒼狗,歷史輪回,只是結局來得太早,讓人措手不及。“9·11”之后的十幾年,也是美國傳統工業衰退的時代,與之相伴隨的是種族歧視重新抬頭并愈演愈烈。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鄉村音樂還在當地播放,有時候在一些餐廳、咖啡館里歇腳時,熟悉的旋律會不經意地飄進耳畔,然而環望四周,卻了無生趣、死氣沉沉。此情此景,再聽熟悉的鄉村音樂,只余壯士暮年的悲情。
近年來,種族問題已成為美國最大的社會問題,黑人和白人青年似乎再難結伴而行。昔日團結一致的美國社會遭遇到了幾乎前所未有的撕裂,但凡異族之間的一點小事都會釀成波及全美的事端。這在2016年的美國大選中體現尤甚,譬如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最近對于美國少數族裔的過激言論觸犯了非裔、拉美裔的底線,黑人選民在芝加哥竟砸了他的演講臺。特朗普卻在白人選民中名望大增,著實荒唐。
尤其令人難過的是,在當下美國,失業工人、流浪漢與警方通緝的罪犯仍以黑人為絕大多數,產業結構的轉型使一大批黑人從產業工人淪為無家可歸者。他們當中不少人都是好幾代的產業工人,前幾代人的“美國夢”變成這代人的“夢斷美國”。他們只繼承了上一代人的性、毒品與酒精,卻丟失了回家的“鄉村路”。我曾與一些路人攀談,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說懷念40年前的美國,不為其它,只為眾生平等,有鄉村路可以回家。
當年鄉村音樂與“美國夢”的共生似乎證明了一點:任何時代、任何國家的偉大夢想,若要實現,前提定然是全社會有共識。昔日美國黑人和白人愿意捐棄前嫌,在鄉村音樂的伴隨中握手言和,奔向一個夢想,這便是共識所在。而今日之美國,白人與少數族裔、少數族裔們自身之間的矛盾可謂干柴烈火,不同族裔、社會階層幾乎分崩離析,過激言論甚囂塵上、流血沖突時有發生,共識早已消逝,“美國夢”成了明日黃花。
回國之后,我還是喜歡聽《消失的對話》。黃金時代過去了,鄉村音樂還在,激情、夢想與共識,無論哪個時代、哪片國土,都需要。
(作者系中國科學院博士后研究員、湖北省黃石市黃石港區政協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