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樓
1874年9月19日上午,一艘日本輪船拉響汽笛,緩緩離開上海碼頭。船上,一群面容稚氣的孩子正揮手向岸邊送別的人群告別致意,他們就是清政府派出的第三批“留美幼童”。26年后,同樣在上海碼頭,同樣在蕭瑟的9月,在這批已經長大成人的幼童中,有一人伴隨著“留美幼童”計劃的策劃者容閎和未來的“國父”孫中山一起乘坐輪船前往日本——他就是120名留美幼童中唯一參加革命的容星橋。
留美未竟,投身海軍
容星橋,族名開,又名耀垣,號星橋,1865年生于廣東香山縣南屏鎮(今屬珠海市),9歲時被招入“留美幼童”計劃。幼童們來到了康涅狄格河畔的Springfield(有人給它起了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叫“春田”),之后被分別安排在春田城和哈特福德的美國接待家庭中,他們將在當地攻讀小學、初中和高中的課程。在這里,容星橋與周壽臣被一起安置在菲利普太家。他們曾經居住的房屋,至今仍保存完整。
除了偶爾的波折,幼童們的留學生涯還算平靜。按計劃,幼童們完成中學課程后將進入美國各大學,學習機械、兵器、造船、鐵路和電報等。但很不幸的是,這一計劃未能繼續執行。1881年,在大多數人都未能完成大學學業的情況下,留美幼童被清政府全部召回。當時,只有詹天佑和歐陽庚兩人從耶魯大學畢業,而另外38人已進入耶魯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瑞薩爾理工學院等院校學習,其中包括已入讀耶魯大學的容星橋。
清政府中斷留學計劃有幾個原因:一是留學正監督陳蘭彬及其繼任吳子登過于保守,他們與副監督容閎產生矛盾,以及不滿幼童們的各種“叛逆”作為,這一態度主導了清政府的撤回決定;二是美國政府拒絕了幼童們在大學畢業后進入軍事學院和海軍學院的要求(日本學生卻可以入讀),這讓李鴻章十分不滿,從而未能大力挽救這一留學計劃;三是美國西海岸掀起了甚囂塵上的排華浪潮,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清政府的決策。
1881年6月,已經長大的留美幼童被全部撤回,除病故或之前即因故撤回及抗拒不回的26名之外,其余94名全部回國。容星橋這批人,回國的前景非常不妙。在他們看來,簡直就是從天堂掉進了地獄。回到上海后,原耶魯大學學生黃開甲寫信給他的美國“家長”巴特拉夫人,其中不無憤怒地傾訴道:“我們曾經幻想,熱烈的歡迎、熟悉的人潮和祖國溫暖的手臂在等著我們。可是,這完全就是幻想……沒有微笑來迎接我們這失望的一群,碼頭上只有一些苦力在為爭生意而吵鬧喧囂……為防我們脫逃,一隊中國水兵押送我們去上海道臺衙門后面的求知書院。學院已關閉十年了……一跨進門檻,立刻霉氣熏鼻,這些陰暗似乎象征我們的命運。入夜,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那潮氣由地上磚縫冉冉升起,使我們衣衫盡濕。一種昏沉籠罩著我們,這種侮辱刺痛著每個人的心。”
幼童們到上海后,被清政府以“聽候任用”的名義羈留在求知書院。為防止他們逃走,上海道臺還派兵丁把守大門,即便是中秋佳節,也不準幼童與親人團聚。就連上海《申報》當時也刊登辱罵他們的文章,說幼童們出身并非世家,在外沾染洋人惡習,言談舉止與外國人無異,學非所長而目中無人,對中國之忠孝義廉毫無所知,國家送他們出國學習,純屬浪費金錢云云。
不久,幼童們被重新安置,其中21人進入天津電報總局,23人被福州船政局、上海機器局留用,其余50名“分撥天津水師、機器、魚雷、水雷、電報、醫館等處學習當差”,容星橋即為其中之一。他先是被撥入北洋水師學堂,之后擔任了一段時間的海軍軍官。
一邊經商,一邊革命
從海軍退職后,有著嫻熟外語的容星橋轉而經商,并同時在香港太古洋行任職。經商期間,容星橋結識了香港著名的關氏家族的小姐關月英,兩人于1891年成婚。
容星橋走上革命道路與關氏家族有一定的關系。關月英的祖父是虔誠的基督徒,父親關元昌是當地有名的牙醫,并熱心教會工作。關元昌夫婦生有十男五女,其中第七子關景良是孫中山在西醫書院(香港大學醫學院前身)的同班同學,兩人在1887年同期入學。當時,關景良的母親關黎氏在雅麗氏醫院擔任護士長,她常邀孫中山到家與兒輩同游共食。因為這層關系,孫中山在港期間經常出入關家,并尊關元昌夫婦為義父母。后來,關家第五女關月屏和第二批留美幼童中的溫秉忠結婚。經后者的介紹,容星橋認識了關家第八女關月英,兩人結為百年之好。舉行婚禮時,孫中山也前來出席。自此,容星橋與孫中山結下不解之緣,這也為他日后參與革命埋下伏筆。
1895年,容星橋在香港加入興中會,成為孫中山最早的革命同志之一。而在當時,容閎正致力于各項改革活動,國內外名聲都很大。容星橋作為容閎的族弟,又是留美學生,因此孫中山對其非常尊敬,常稱容星橋為哥哥。在此期間,孫中山經常通過容星橋打聽容閎的消息,容星橋無不一一告知。容星橋還多次寫信給容閎,轉達孫中山對他的敬仰之情。其后容閎與孫中山建立了聯系,并逐漸從改良主義者轉變為民主革命者,容星橋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成婚后,容星橋任職于漢口俄國順豐茶行,經常來往于漢口、上海、香港。在從事商業活動的同時,容星橋也暗中為孫中山籌款并聯絡革命同志。戊戌變法失敗后,孫中山、陳少白、唐才常等在長江中下游秘密策劃舉事,特別在庚子年義和團運動影響下,北方局勢動蕩,孫、唐等人認為這是個好機會,更是加緊策劃“自立軍”起義。
早在1899年,孫中山在送別長江會黨首之一的林圭回國時,又寫了一封密函給容星橋,信中請他“專辦湘漢之事”,并協助林圭的舉義工作。在孫中山的指示下,容星橋以個人名義擔保租屋,對起義同志起到了保護作用。
但是,由于慈禧太后與列強達成議和的共識,北方局勢趨于穩定,原本對唐才常舉動了如指掌卻又依違其間的湖廣總督張之洞突然變臉,逮捕唐才常、林圭等人,旋即處決,“自立軍”起義未舉而先敗。
得此噩耗后,容星橋正擬出走,但清兵已將順豐茶行圍住。眼見不能脫身,有同事勸容星橋服藥自縊,以保住項上人頭,落個囫圇尸首。危急間,一工友走到容星橋面前,將衣帽與之互換,并讓他假扮馱茶包的工人走出大門,清兵竟未能察覺。正所謂“吉人自有天相”,容星橋剛走到江岸,前往上海的“德興”輪正好解纜啟碇,準備開船。在友人的幫助下,容星橋一路上藏匿在輪船煤艙,以防沿岸清兵突然搜查。
抵達上海后,容星橋與同樣參與“自立軍”密謀的族兄容閎會合,后者因為積極參與戊戌變法而為清政府銜恨,特別是在容閎策劃組織“中國議會”并被選為議長后,清政府更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由于當時的上海已經不安全,容星橋之后截發易服,與容閎乘“神戶丸”輪船潛赴日本。
巧的是,船上還有另一位未來的大人物,這就是孫中山先生。原來,就在唐才常被捕的當天,孫中山與日本志士平山周等人從日本橫濱啟程前往上海,意在聯絡唐才常、容閎等人組織“自立軍”反清,同時也尋求在上海逗留的李鴻章合作。但事與愿違,孫中山到達上海后,唐才常等“自立軍”領導人已經被殺,而李鴻章也已決意趕赴北京與列強談判。在地方官府的威脅下,孫中山等人冒險在上海停留數日,最終與容閎、容星橋等人在船上不期而遇,一同赴日避難。
在容星橋的介紹下,孫中山終于見到仰慕已久的“中國近代留學之父”容閎,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9月3日,“神戶丸”抵達長崎,容閎與孫中山在旅店密談良久,這次相會也促成了容閎日后由改良派向革命派的轉變。隨后,容星橋陪同孫中山乘火車前往東京,會晤日本政界要人犬養毅等。
在日本盤桓一段時間后,容星橋乘法國郵輪返回香港,之后任職于華民政務司署,并兼任各報翻譯。當時,資深革命黨人、孫中山的密友陳少白在香港主辦革命報刊《中國日報》,由于經濟困難,報社正瀕臨破產。容星橋得知后,在介紹其與文裕堂印務公司合作的同時,又對報社進行一番大刀闊斧的改組,最終確定由陳少白主管報務,李紀堂主管財務,容星橋本人主管印務,此舉令“報社組織為之一變”,《中國日報》得以渡過難關,繼續發揮革命宣傳作用。
1905年同盟會成立后,作為興中會初始會員的容星橋、陳少白順理成章地轉為同盟會會員,中國日報社也成了同盟會香港分會的主要聯絡站。在此期間,革命黨人經常在報社分析時局,籌劃革命,而容星橋也一直在幕后負責籌款等工作。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后,廣東宣布獨立,胡漢民任廣東都督,中國日報社遷往廣州,作為報社主要負責人之一的容星橋同時被任命為廣東省交通司副司長。孫中山回國就任臨時大總統后,作為革命元勛的容星橋被委任為總統府高級顧問。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后,孫中山任命容星橋為革命籌款委員會委員,繼續為革命籌款。
經營實業,愛護鄉梓
“二次革命”后,中國日報社被查封,革命黨人大多退離廣東,容星橋也逐漸淡出革命,重返香港商界。在華人巨商鄭智勇的委托下,容星橋赴泰國開拓華暹輪船公司航務。時值一戰爆發,歐洲的老牌輪船公司紛紛收縮在遠東的業務,容星橋抓住機會添招商輪十余艘,華暹輪船公司營業驟增,一時名聲大噪。
數年后,租船期滿,容星橋認為歐戰告終,船務必敝,于是急流勇退,將原船先后退還。由于容星橋運作得當,各航運巨頭紛紛拋出橄欖枝,重金招攬他前來任職。在華暹輪船公司的服務期滿后,容星橋又先后在中美、中澳、中華航業等輪船公司擔任經理或顧問職務。在服務實業的同時,容星橋仍與孫中山保持密切聯系,并盡力支持其革命事業。
1921年5月,孫中山南下廣州就任“非常大總統”,容星橋被任命為“聯美委員會”委員,并“授以全權,得以便宜行事”。1922年陳炯明發動叛亂后,容星橋再次被孫中山委派為籌餉委員,負責籌款支持東征與北伐。
1929年后,在民國首任總理、時任中山縣縣長的老同學唐紹儀的邀請下,容星橋出任中山模范縣訓政實施委員會列席委員。在任期間,容星橋提出了諸如禁止煙賭、取消苛捐雜稅、開辟唐家港為無稅口岸等提案與建議,均獲通過,同時還兼任了農業試驗場籌備委員。
在容閎“愛鄉”思想影響下,容星橋也長期關心家鄉的發展。早在1871年,容閎捐出500兩銀子,在家鄉創辦了一所名為“甄賢社學”的學堂,旨在“甄拔賢能、哺育人才”。盡管當時設備簡陋、規模有限,但容閎對此卻特別關注。1902年,容閎流亡美國,臨行前鄭重委托容星橋照顧好甄賢學堂。
受命后,容星橋不敢怠慢,他從香港購回大量圖書設備充實到甄賢學堂。清末新政后,各省均大力提倡新式教育,甄賢學堂也于1905年改名為“甄賢學校”,容星橋應鄉人之請回鄉擔任第一任校長。不過,由于他當時主要著力于中國日報社及革命任務,校長一職僅擔任一年即辭去。1921年,鑒于甄賢學校規模較小、設施簡陋,在商業上已頗有成就的容星橋再次發起集資,共籌集近13000銀元對甄賢學校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修整。此后數十年間,甄賢學校培養了包括容國團等在內的大量人才。
1933年5月7日,容星橋在上海去世,享年68歲。舉靈之日,蔣介石、林森、汪精衛、胡漢民等國民黨政要紛紛致送挽聯。其中,胡漢民的悼詞頗為切實,曰:“民國舊勛,不慕祿爵;在其子孫,舉成于學。”所謂“舉成于學”,蓋贊其家教有方,其后裔多成為國家有用之才。
容星橋共育有八子三女,其中有八人留學海外,三個女兒亦全部在列,這在當時是非常不容易的。值得一提的是,其子女在各自從事領域中大都取得了非凡成績,如第四子容啟兆曾任光華大學副校長;第七子容啟恩在北伐戰爭中曾任北伐軍三十四師政訓處主任;第八子容啟榮曾任南京國民政府衛生部醫學總監;第九子容啟東曾任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兼崇基學院院長。眾多子女個個有出息,九泉之下的容星橋亦必欣慰矣。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