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燁


摘要:張康之教授在《合作的社會及其治理》一書中認為我們需要建構一種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合作治理模式,并通過合作治理去建構合作的社會。合作的治理模式與合作的社會并非自然演進形成,而是人的自覺建構的產物。以建構為主線,從合作治理模式的建構邏輯與核心變量兩個維度對張康之教授的合作治理思想作出梳理與解讀。
關鍵詞:合作社會;合作治理;社會治理
中圖分類號:D6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21(2016)04-0049-04
作者簡介:熊 燁(1989-),男,江西南昌人,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公共管理專業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公共政策的研究。 一、理解合作社會與合作治理的建構視野
《合作的社會及其治理》是一本對合作治理系統規劃的著作,是張康之教授近年來對合作治理不懈探索的成果結晶。從文本詞頻來看,出現最多的與合作有關的詞匯有合作的社會、合作治理、合作行為、合作者與合作系統、合作的價值、合作型組織、合作關系等,與合作相對的詞匯有競爭的社會、協作者與協作系統、協作型組織、分工—協作關系、競爭關系等。透過這些高頻詞可以體會到這本著作的批判建構意蘊也可以窺探到其對合作治理規劃的系統性、全面性。“建構”無疑是本書主線,無論是時代特征的描述還是對協作社會的批判都是為了建構一個合作社會的合理性的證明。
理解張康之教授的合作思想首先需要具備一個開闊的建構視野,這需要對建構的對象有一個層次把握,可以把建構的對象劃分為三個層次:合作社會屬于宏觀層次;合作的社會治理模式屬于中觀層次;而微觀層次則包括合作組織、合作制度、合作行為模式、合作關系等。作為中觀層次的合作的社會治理模式無疑是我們研究的重心,合作的社會治理模式存在于合作社會建構的語境中,從根本上不同于工業社會的協作模式。以合作的社會治理模式推動合作社會的形成體現的是雙重的建構,一是對合作治理模式的建構,一是對合作社會的建構。而微觀層次的合作組織、合作制度、合作行為模式、合作關系等屬于合作治理模式的核心結構變量,任何一個結構變量的建構不可能單獨完成,必須在合作治理模式的全局中謀劃。
二、合作治理的建構邏輯
(一)合作的三種形態:互助、協作、合作
張康之教授從歷史的縱向維度審視合作,區分了互助、協作、合作三種基本的共同行動類型。互助是合作的低級形式,屬于感性化的合作。協作高于互助,是建立在工具理性的基礎上的,是發生在結構化系統之中,可以進行科學化、技術化的建構[1](P76)。張康之教授所說的高于協作的合作的形式,即特定語境中狹義的“合作”是基于實踐理性的合作,它是在共同行動中揚棄了工具理性的一種行為模式,具體內容的辨析見表1。
(二)對協作的批判
1.應對競爭的協作悖論
近代以來的工業社會是一個競爭的社會,為了在競爭中取得優勢地位,人們通過合作增強自己的力量,其最終目的還是實現個人的利益。張康之教授認為這種合作不是真實的合作,而是一種被歸類為廣義范疇中的協作,如同互助一樣,只是合作的特定形式。競爭與協作看似是相容的,但卻存在一個悖論,由于參與協作體系的每個協作者都是從自我利益出發,協作只是應對競爭的手段與工具,處于一個協作系統的協作者之間依然存在著競爭,協作只是一種形式而不是實質。此外,應對競爭的協作還存在一個根本的局限,協作能夠增強競爭者的競爭力,但是,那僅僅是對于一個獨立的競爭實體而言的,對于競爭體系來說,協作沒有優化競爭的功能,更不能使競爭環境更適于各種各樣的社會、政治以及經濟活動。[2]
2.控制導向協作過程中的內在緊張
為了應對競爭,必須在協作者之上建立一個主導協作和協調協作的行為體,這個行為體也就是一個為協作和競爭制定規則并予以實施的控制機構。協作系統就是一個由控制機構和規則、協作者構成的系統,實質上就是一個控制系統。從協作系統和協作者兩個變量來分析一個理想狀態的協作過程。首先,每個協作者為了自己的利益實現而開展行動。其次,協作系統優勢可以在每一個協作者的利益實現過程中而使系統的整體利益得到實現。然而事實上,個人利益與整體利益并非完全一致,一個協作過程得以成功實現必須依賴于規則、紀律等控制機制,協作者無時無刻不存在于協作系統加予的外在限制和約束中。以人的自利動機為原點建構的協作系統必然會導向工具理性控制系統,而這也是控制導向協作過程內在緊張的根源。
3.協作體系中的協調困難
第一,從責任機制上看,官僚制建構的是一個客觀性的責任機制,對組織成員主觀上的責任意識并未給予關注,所以也就沒有一個有效協調因組織責任意識所引發矛盾的這樣一種機制。[3]第二,分工與專業化程度增長增加了協調難度。分工與專業化從屬于協作系統的需要,隨著官僚制組織理性程度增長,專業化和分工程度只會不斷增長,結構越來越復雜、規模越來越龐大,而協調的難度也不斷增加。而官僚組織依靠專門性機構來進行協調,面對協調任務劇增情況顯得捉襟見肘。第三,層級結構和部門化妨礙信息的流動,造成協調的障礙。
(三)對后工業社會、全球化時代特征的回應
1.高度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人類社會的各個方面都呈現出復雜性不確定性不斷增長的趨勢,“危機事件”“突發事件”“危機管理”等詞匯的高頻率使用是其外在表現。在低度復雜性和不確定的歷史階段,人類一度通過社會控制技術實現了對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利用。然而隨著人類社會進入高度復雜性和不確定的時代,無論是宏觀層面基本制度還是微觀意義上的組織都陷入了功能失調的狀態中,全球風險社會的出現和危機事件的頻發是其體現。因此,我們必須打破利用確定性的手段控制不確定的外在社會的思維方式,正視社會控制技術失靈的存在,探索尋找新的應對社會高度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出路,基于合作的社會重建無疑是一項大膽的理論嘗試。
2.科學技術成就包含的“隱喻”
人類進入21世紀后,科技繼續保持加速發展之外還呈現出新的特點,人的創造力得到充分展現?!斑M化論”“細胞學說”“能量守恒與轉化定律”可以看做是工業社會全部科學技術賴以成長的基礎,至少為工業社會的建構提供了思維方式上的基礎。張康之教授認為基于這三大基本原理之上的工業社會技術是一種摹仿的技術,即工業社會的全部技術都只能看做是一種在認識了自然規律的基礎上所進行的摹仿。[1](P31)而在20世紀后期出現的“克隆技術”“網絡技術”“納米技術”具有典型創造性技術特征,引領著“摹仿型技術”范式向“創造性技術”范式的轉型。科學技術范式的變遷既給社會治理帶來了新的不確定性與風險因素,也為社會治理提供新的技術手段,與之相適應,社會治理方式需要調整乃至根本性變革。
3.虛擬化、多元化和去中心化
虛擬化、多元化和去中心化是人類從未遇到的新的時代特征,深刻影響著社會治理。第一,虛擬化。我們的社會正在逐漸呈現出虛擬化的特征,如與“實體經濟”相對應的“虛擬經濟”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一個重要部分。虛擬化在改變世界的同時也改變著人們的思維,也意味著一種新的社會治理思維必將產生。第二,多元化。近年來,非政府組織作為一種新生的社會構成要素迅速成長,成為推動治理主體多元化重要力量。如何發揮非政府組織在社會治理中的作用,是建構未來的社會治理模式需要考慮的問題。第三,去中心化。我們生活在有中心—邊緣結構的世界,中心—邊緣結構是在工業化進程中建構出來的,不僅是國際社會的結構,也是民族國家內部的社會結構。在中心—邊緣結構中,利益向中心集聚而風險卻向邊緣分散,在高度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世界,這樣的結構將把人類帶入極其危險的境地。打破一切封閉的體系,促進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合作成為構建社會治理模式的使命。
三、合作治理中的核心變量
(一)建構的原點:從利己主義的個人到人的社會關系
工業社會的社會治理體系就是建立在利己主義個人的原點上,“控制”“工具理性”是其必然歸宿,而一切對“工具理性”與“控制”的批判都顯得蒼白與無力。把人抽象地定義為只知道追求個人利益忽略了人的多樣性也扼殺了潛伏在人性深處的利他動機,因此,基于利己主義的人的全部社會建構在原點上是存在問題的,排斥了道德和利他的協作僅僅是合作形式而非合作實質。張康之教授認為“人的多樣性決定了我們只有從人們的關系出發去尋求社會建構的原點,然而,在人的所有關系中,人的共生共在的事實則是首先需要得到承認的”[1](P124)。人與人的關系是所有社會的基本構成要素,以之作為社會建構的原點就從人是利己還是利他的抽象討論中走出來。從某種意義上,人的社會性實際上就是人的共生共在,人的共生共在才是人的本性,人的共生共在也就成為建構合作治理模式的原點。
(二)制度:從法制到德制
人們在啟蒙思想上自覺建構出的工業社會的基本制度——法制。法制是法律制度的簡稱,是法治的框架。法制以人的平等設定為前提,反過來,又把對人的平等等人權的維護作為其基本功能,然而,在工業社會以及法制的框架下,職業間、人群間,地區間、國家間不平等的狀況卻事實存在著。張康之教授認為基于人的平等而相互制約、相互批評、相互排斥和開展競爭,實現的只是形式平等,所促進的只是平等競爭[1](P194)。工業社會的法制是在適應競爭和協作模式上建立起來的,而隨著協作行為模式在后工業社會的不適應的顯現,法制也將為一種新的制度形式替代。張康之教授認為合作社會的制度需要滿足以下三個規范性要求。第一,合作社會中的制度將不再是外在于人的規范力量;第二,合作社會的制度將增強人的行為的可預測性;第三,它不再是壓抑反而是激發行動者的創造性。[1](P175)張康之教授構想出一種新的制度形式——德制,以之作為制度變革的一個基本方向?!暗轮茖⑹且环N全新的制度,是在人的合作關系以及合作行為普遍化的條件下所擁有的一種基本制度,它存在于合作系統之中,規范著合作行為,它是合作社會的基本制度”[1](P187)。在農業社會和工業社會中,制度都是外在于人,而張康之教授構想的德制則是一種內在于人的制度。它本身就具備道德屬性,發揮著誘發、促進道德行為的功能,通過誘發、促進道德行為而對人的行為選擇產生規范作用。
(三)組織:從官僚制到合作組織
在整個工業社會的歷史階段中,社會治理活動以及生產活動都是依托官僚制組織開展。官僚制組織滿足了工業化對穩定、嚴格、精細的管理需要,創造了輝煌的歷史成就,但官僚制終究只是適應工業社會生產和社會治理要求的組織形式,當人類進入高度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的后工業社會,官僚制組織開始逐漸顯現出不適應性,對它的質疑和批判也紛至沓來。張康之教授認為官僚制組織已經完成了它在工業社會的歷史使命,面向后工業社會,人們越來越依賴于合作的方式解決問題,合作制組織將成為官僚制組織替代形式。
從組織結構上看,合作制組織將呈現非線性的網絡組織結構,網絡結構下的權威不是與特定職位和人聯系在一起,而是一種在組織成員間轉換的權威,以高度的靈活性適應任務的不確定性。從系統的開放性看,合作制組織是一個開放的系統,組織內外部以合作精神進行行為選擇,從而使組織始終受到內外部行為選擇的刺激而保持活力。從組織的權力結構來看,合作制組織根本上打破官僚制組織的權力中心邊緣格局,呈現出多元、多向度的形態。從運作過程來看,合作組織的運作是非控制的導向,“在開展合作行動的時候不謀求對合作規則的操縱,在合作的過程中,以對規則的自覺遵守去開展行動,在規則不利于合作行動的順利開展時,也同樣通過合作協商的途徑去修訂和完善規則”[4]。合作制組織是個正在探索尚未成型的組織構想,目前只是勾勒出初步的輪廓和發展的方向。
(四)資源:靜態視角轉向動態
張康之教授認為合作本身就是合作社會建構的資源,當共同行動以合作的形式出現的時候,合作本身就會創造出取之不盡的資源[1](P145)。這意味著看待資源的思維方式的變化,即從靜態轉為動態。以靜態的思維方式看待資源,資源被看做某種意義的定值,資源的利用過程也是一個資源消耗的過程。在這種靜態的思維的方式下,資源的利用率無疑成為關注的中心,但無論人們如何努力提高資源利用率,資源的有限和需求的矛盾始終存在著。而以動態的思維方式看待資源,則可以看到,資源是能夠無限增長并可以無限開發。雖然一些傳統類型的資源會呈現遞減的趨勢,但是不斷有新的資源類型被發現被利用,如信息資源。思維方式的改變可以促進人們在行動中自覺尋找資源增長途徑。合作治理的構建體現的是一種動態的資源觀,即合作行動的資源將在利用中不斷增長,這也將告別競爭社會資源的爭奪戰。
四、結語
張康之教授提出的合作治理是在建構合作社會語境中的特定概念,不同于工業社會思維框架下的協作治理,是與后工業社會相適應的治理范式。合作治理模式的建構既是適應合作社會到來的需要,也是推動合作社會形成的過程。合作治理模式與合作社會在互動中共同演進,這個過程并非自然、自發形成,而依賴于人的自覺建構。探索后工業社會的社會治理是人類必須面臨的歷史任務。借用一句建構主義者說的話,一項范式與其說是正確,人們才堅持,不如說正因為人們堅持才正確。張康之教授對工業社會治理模式的深刻批判無疑有助于我們打破傳統思維束縛,而他提出的合作治理理論所體現的正義追求無疑代表著人類文明的走向,僅就此而言,《合作的社會及其治理》也是一本值得有志于研究面向后工業社會的社會治理議題的學者認真研讀的著作。
參考文獻:
[1] 張康之.合作的社會及其治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2] 張康之.“協作”與“合作”之辨異[J].江海學刊,2006(02):104.
[3] 張康之.論超越了協作體系的合作體系[J].理論學刊,2009(03):79.
[4] 張康之.論組織的轉型:從控制到合作[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02):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