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方
摘 要:“江南三部曲”指《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分別以國民革命早期、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和當下的中國作為大背景,對中國社會流變進行演繹。夢對“江南三部曲”敘事層面起著十分顯著的作用。在夢中,陸秀米窺見未來而龐家玉反觀歷史,首尾互補,將夢這條脈絡繞成了一個圓,體現(xiàn)出歷史的循環(huán)往復,交織著性格悲劇、命運悲劇和社會悲劇。
關(guān)鍵詞:格非;“江南三部曲”;女性;夢境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3-0192-04
論及釋夢,弗洛伊德的觀點最為出名:“夢是一種(受抑制的)愿望(經(jīng)過改裝的)實現(xiàn)。”[1]夢的改裝是礙于意識這一檢查機制的作用,而不得不對潛抑的欲望進行變形以使其符合道德要求。依弗氏理論,夢既是愿望的實現(xiàn),是童年經(jīng)驗和日前經(jīng)歷的混合,那么它顯然無法指引未來,假設有所預示,也是“預示著我們期望的將來”[2]。而榮格的“集體無意識”概念打破了夢的私人性權(quán)威,肯定了夢的預示作用。他認為,夢中的象征不僅昭示著個體意識,也試圖表現(xiàn)人類種族積淀的智慧,標示出命運的種種可能。在這樣的理論背景下,夢作為主人公深層心理活動的暴露,是對理智文本的有益補充,為人物塑造、情節(jié)鋪排、伏筆安插提供了契機。3位女性的夢境,是愛情敘事的3種方式,把握此關(guān)鍵并結(jié)合文本內(nèi)容,這些夢境或顯示了性格缺陷,或揭示了理想選擇,最終預示了宿命結(jié)局。
夢境的虛幻性使其具有誘發(fā)神秘事件的功能,格非選擇了這一神秘的載體來承擔無限的可能性,將宿命滲透于無意識領域,而以3位女性作為造夢者,不但出于對其性別弱勢所能反彈出的巨大張力的考慮,更表達了對女性生存困境和歷史地位的關(guān)注。陸秀米睡夢有兩處,均為詳寫;姚佩佩4處,詳寫兩處;龐家玉3處,詳寫兩處,可見格非讓3人分別經(jīng)歷了兩個主要睡夢,在這6個夢中,環(huán)境、人物、行為、心理等都被細細講述,足見其敘事價值。夢中本應存在的瑣碎意象和雜亂情節(jié)被替換成連貫有序的故事,盡管各有詭譎與荒謬之處,卻表現(xiàn)出另類的真實。格非認為:“唯一的現(xiàn)實就是內(nèi)心的現(xiàn)實,唯一的真實就是靈魂感知的真實。”[3]
一、陸秀米:情欲·抱負·革命
夢一:使命隱喻
①在孫姑娘的葬禮上,……秀孟婆婆提著一只籃子,里面裝著黃色的絹花,參加葬禮的人,每人一朵,戴在胸前。她走到秀米的跟前,籃子里的花朵剛好發(fā)完。
②秀米又看見了在江堤一側(cè)遠遠行進的一隊朝廷官兵。兵士們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他們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馬蹄揚起漫天的塵土,馬隊的紅色瓔珞上下披拂。
③秀米嚇了一跳,雙手護住自己濕漉漉的前襟,隱約覺得自己的乳房一陣陣脹痛。……張季元探頭朝門外看了看,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因為,這廟是專門為你修的。”……住持呵呵地笑了兩聲——臉都笑得浮腫起來了,說道:“季元,人既已帶到,我們還等什么呢?”……“姑娘,不用怕。”住持道,“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都是為了完成某個重要的使命。”……她在法堂里突然地亂跑了一陣,還碰翻香案前的一盞酥油燈,就是找不到門。……張季元一把將她摟過來。他的手順著她的大腿摸索著,把嘴貼在她耳邊喃喃地說:“妹妹,門在這兒。開著呢。”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里的繩子纏在她的手腕上。秀米見表哥要將自己綁起來,就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道:“不要綁我!”[4]
夢二:鬼魂讖語
那人(王觀澄)一邊吃著玉米,一邊嘟嘟囔囔地說,“實際上我也沒有見過你,不過,這不要緊。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注定了會繼續(xù)我的事業(yè)。”“我不知道要做什么,除了死。”秀米道。“那是因為你的心被身體囚禁住了。像籠中的野獸,其實它并不溫順。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小島,被水圍困,與世隔絕。就和你來到的這個島一模一樣。”……來人道,“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后將再現(xiàn)當年盛景。光陰流轉(zhuǎn),幻影再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憐可嘆,奈何,奈何。”[5]
夢一是陸秀米最復雜的夢境,可分為3個層次:一,秀米給孫姑娘送葬,未被分到胸花;二,她在送葬途中望見了朝廷馬隊;三,她因避雨來到廟中,遇見了張季元與住持(小驢子)。第一層意義可在后文找到依據(jù),當秀米真正給孫姑娘送殯時,夢中的情景上演了,她果然未被分到胸花。而此夢的第二層意思:馬隊作為秀米野心的象征,從現(xiàn)實進入了夢中,暗示著秀米將舉大事,但潛意識的享樂原則必定會增加夢內(nèi)容的狂妄,尤其是在野性未馴的夢者身上。夢中“兵士們無精打采,昏昏欲睡”,這在現(xiàn)實場景的描述中不曾提及。清兵的疲態(tài)既是清朝日薄西山的真實寫照,更是秀米蠢蠢欲動的造反之心的折射,這在夢的第三層得到了更高明的暗示。夢境第三層在于性欲,似乎佐證了弗氏的性欲本源論。秀米在廟中遇見住持和張季元,見張季元有不軌之意,便想奪門而逃,無奈卻找不到門;張季元一手拿麻繩綁她,一手摸索她的大腿,并說“門在這兒”,與前文所言“這廟是專門為你修的”形成呼應。“門”在《夢的解析》中象征性器官,秀米的潛欲望似乎被輕而易舉的解釋了。結(jié)合文本內(nèi)容,我們知道這一使命便是“革命”,而小驢子和張季元都是這一主題下的重要人物,二者在夢中的共同出現(xiàn)便合情合理了。這個夢將革命沖動藏在性欲之后,性欲反倒成為夢的顯意。性,野心,這兩個在女性字典里被遮蔽的詞匯,展露出了逼人的鋒芒。夢中秀米對張季元和麻繩是懷有抵抗的,但同時,性和冒險所共同勾起的好奇心和快感又讓她有所向往。此夢昭示著,在這個時候,秀米的女性意識和革命決心雖未滿漲,卻已暗流涌動。而該夢也使讀者與秀米本人一起,洞悉她對于張季元那看似厭惡的情感背后的真實欲求,為革命動機的完全確立進行了鋪墊。在張季元死后,他留下的日記進一步挑撥起秀米的性欲與野心,她終于義無反顧地走入了他所葬身的火坑中。在性啟蒙與革命啟蒙的同步中,陸秀米既表現(xiàn)為一個人,也表現(xiàn)為一個女人。夢的隱意由烏托邦實踐者這一身份引發(fā),而性別意識則體現(xiàn)在夢的顯意上。
在《人面桃花》分析陸秀米的愛情,并非指秀米對張季元有欲無情,而是基于那個年代女性超前的性別意識覺醒和嘗試性的性欲想象。這也正是格非賦予秀米的多重野心。他在書中詳細展現(xiàn)了秀米初遇生理期的尷尬煩躁和自我摸索,并在其后的情節(jié)里毫不避諱地描寫女性原始沖動所攜帶的興奮。五爺慶德在小島上將她玷污,而“在她意識到巨大羞辱的同時,她的身體卻在迅速地亢奮”[6];參與制造花家舍內(nèi)亂的馬弁與她交歡時,“她的身體像春天的湖汊漲滿了湖水。她閉上了眼睛,看不見羞恥”[7]。道德標準控制下的“超我”與享樂原則主宰下的“本我”發(fā)生了沖突,但性快感是切實的,并漸漸占據(jù)了上風。這種“性”敘事近似胡少卿歸納的“還原敘事”——“掀翻了總體性框架的統(tǒng)治、拒絕服務于神話的生產(chǎn),‘性成為它自身,成為自在自為之物”[8]、“攜帶著對話功能,有反抗的意義”[9]。該書對張季元和陸秀米性感受的同等直面和尊重,摒棄了女性作為男性性幻想的身份設定,使女性成長史得以全方位展現(xiàn)。
秀米如此這般的性態(tài)度自然也與其野心特質(zhì)有關(guān)。其父陸侃便是個一腔抱負的特立獨行之人,雖不見容于世人,卻得到秀米的暗暗激賞,陸秀米心懷大業(yè),自是比一般女子眼界開闊、性情堅忍,因而在被擄至花家舍時,她依然從容淡定,并捕獲了一展宏圖的良機。格非適時將第二個關(guān)于使命的夢安插進去,并在手法上明顯借鑒了《紅樓夢》中的秦可卿托夢,融歷史之玄妙、浪漫與悲愴于一體。夢中,花家舍創(chuàng)建者王觀澄的一席話為秀米的野心助燃了一把火:“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人,或者說是同一個人,命中注定了會繼續(xù)我的事業(yè)。”王觀澄以鬼魂身份出現(xiàn),看似荒謬,卻更印證了宿命的可畏和可悲。他預言道:“花家舍遲早要變成一片廢墟瓦礫,不過還會有人重建花家舍,履我覆轍,六十年后將再現(xiàn)當年盛景。光陰流轉(zhuǎn),幻影再生。”這一番話埋下的伏筆已延至后兩部書,關(guān)于輪回之無限與人之無力的思考在此處拉開了序幕。雖然韓六一語道破其中玄機,“他要贏得花家舍三百多號人的尊崇,他要花家舍的美名傳播天下,在他死后仍然流芳千古,這是大執(zhí)念”[10],卻已澆滅不了秀米的心火。之所以說野心是秀米的性格局限,正是因為稍有不慎,野心便會膨脹成蒙蔽理智的執(zhí)念。為求普濟高級農(nóng)莊的盡早實現(xiàn),她不顧實情,盲目招攬烏合之眾,一會兒“普濟地方自治會”,一會兒“普濟學堂”,兒戲一般的革命終致失敗。讓秀米改造社會,是格非對女性社會身份塑造的第一步嘗試,局限在于故事發(fā)生在那樣的時代背景和環(huán)境下,一個女人想要建立一個“烏托邦”的社會實在是不可能的,但這并不能抹殺了秀米作為女性在那個時代嘗試的勇氣。
二、姚佩佩:純潔·封閉·逃亡
夢三:教徒之死
我夢見自己被人五花大綁,押上刑場,押上公判臺,而你卻站在臺下微笑。……他(行刑者)剛說完,槍就響了。真的,我像一只牲口似的,大小便失禁。……他們把我拖到囚車邊,把我整個抬離地面,然后嘭地一聲扔到車上。直到那時,我覺得自己還活著,因為我仰面躺在車上,雙腳還在抽搐。那樣子雖然不好看,好在你不在現(xiàn)場。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我這么難看地死了,可你卻并不在現(xiàn)場。隨后我就真的死了[11]。
夢四:神秘新郎
夢見自己站在一條大路的中間。那路上的塵土又細又軟,且極厚,這大概就是古人詩句中常說的“香塵”了。……道路旁邊隱約有一個村莊,村里的桃花全開了,紅紅的一片。……天上的白云也是閑閑的,壓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觸。……小王一臉壞笑地對我說:“快上車吧,人家在車上已經(jīng)等急了。聽見教堂的鐘聲了嗎?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可是,我仍然站在馬路中間左看右看。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個被報紙擋住臉的人到底是不是你[12]。
與秀米的隱忍成熟相比,佩佩生性倔強但單純稚嫩,因此她的夢境也更為清澈明晰,直觀體現(xiàn)著“夢是愿望的實現(xiàn)”。夢反映的正是佩佩的心愿,尤其是當做夢環(huán)境與亡命天涯相勾連時,這樣的心愿就更是樸實無華、坦誠無欺。
夢三是佩佩流亡途中的死亡預演。求生是人的本能,何況姚佩佩這樣一個逃亡的通緝犯。但佩佩并沒有讓自己在夢中得到赦免,而是預演了自己被槍決的情形。縱然佩佩心思單純、所夢簡明,仍需從夢中窺探出所要表達的真實意圖。死亡當然不是佩佩的愿望,此夢的關(guān)鍵在于“你卻站在臺下微笑”和“那樣子雖然不好看,好在你不在現(xiàn)場”。佩佩在逃亡途中給譚功達寫信,出于表白心意,也出于試探。在后來的信中她寫道:“當我的這些信落到你的手里,你會不會把它交給公安局去請功,讓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來抓我?會不會?你被免了職,正需要立功贖罪的機會,以便東山再起。要真是這樣的話,我也認了,死在你的手里,我也心甘情愿。”[13]這便能夠解釋夢里譚功達的表現(xiàn)——在公判臺下的微笑意味著一種安全,意味著他已然東山再起。佩佩雖自身難保,卻仍最掛念譚功達的安危;而譚功達的告發(fā)必然指向佩佩的死亡,佩佩雖心有不甘,情感天平還是偏向了譚功達。在這樣的預設前提下,佩佩的后續(xù)愿望便是在意中人心中保持完美形象,于是便有了譚功達在行刑后的缺席。說姚佩佩因殺人而伏法,不如說她為愛犧牲。于是佩佩謀殺強奸者金玉的動機,也就在反抗意識里摻上了處女膜情結(jié)和信仰之名,將愛情烏托邦的悲劇意味抬到了一個新高度,生命以毫不遜色于愛情的重量,使姚佩佩的人格在逃亡途中步步挺立。相比陸秀米的性欲,姚佩佩的求生欲顯然在生存本能中占據(jù)更基礎的地位。
夢四反映的是姚佩佩對婚禮的憧憬,但在這樣美麗的幻想中,也充滿了不確定性。佩佩在夢中構(gòu)造出了一個桃源般的村莊,足見她對婚禮的期待之高。但新郎面目的不可見使她遲疑不決,難以相信幸福的到來。究其原因,大致有兩點。其一,她對于譚功達可以說全無把握,譚功達的心思正像那被遮擋的面目,難以捉摸;其二,夢中情緒會受到近期經(jīng)驗的影響,風聲鶴唳的逃亡生涯讓她隨時戒備,因而在夢中也難以放松警惕。在文本中格非讓兩人做了相似的夢,將譚功達與姚佩佩的心意道出:“佩佩,我有一次夢見了你!我看見你還是十六七歲時的樣子,扎著羊角辮,穿著紅紅的新嫁衣,站在一條滿是灰塵的大路上。那天剛好沒有風,云層壓得很低,而桃花全都開了……”[14]相通的心意與遲到的情感表露推起故事高潮,姚佩佩的命運悲劇被再度強調(diào)了。故事總是由一個個誤會引發(fā),這一借助夢境展開的“錯過”令人扼腕,正是格非想要達到的戲劇效果,即夢境的插寫終究是為了服務于敘事。
對于姚佩佩夢境的分析,榮格釋夢方法中的第一個階段尤為重要,即根據(jù)做夢者的生活經(jīng)歷建立某種聯(lián)系。悲慘身世所給予的深刻,使姚佩佩的童年體驗毫無例外地投射到了夢境之中。“我的父親在一九五〇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隨后被槍決。我母親在得到消息的當天就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梁上。……母親的尸體被弄走了。可地上有一只繡花鞋,還有一攤尿跡。”佩佩對自己死亡時尿失禁的想象或許可以從這里找到藍本,而母親隨父親而去的舉動也無疑影響了佩佩的愛情觀。“你知道,爸爸被捕的前一天,拉著我的手,去馬路對面的美吉奧餐廳吃冰淇淋。……我現(xiàn)在早已忘了冰淇淋是什么滋味了,可我還記得爸爸的手。它是那么大,那么溫暖!”字里行間透露著戀父情結(jié)。佩佩曾在信中回憶起兩幕,一幕是譚功達安慰自己的情形,“你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兩只手都放在我的肩上,一句話也沒有說……它真的就像我爸爸的手”[15];另一幕是佩佩在飯桌上被起哄喊譚功達“干爹”,“我當時想,要是我真的叫一聲這個人爸爸,他大概也不會十分的生氣吧。”[16]譚功達的出現(xiàn)彌補了父位缺失,宣告了一種信仰的延續(xù),因而她在這段兩性關(guān)系中是相當被動的。
父親的政治性死亡令姚佩佩厭惡權(quán)力,童年陰影造成的自我封閉導致其人際交往態(tài)度滑向極端,即“要么不交,要么深交”,于是,在經(jīng)歷了好友湯碧云和小王的背叛后,她把所有情感寄托于譚功達身上。一直以來,她對人際關(guān)系的不信任驅(qū)使她逃離,逃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去,其隱居理想更多地出于本能。而悲劇正是始于這種目標的改變,當逃離上海、逃離姑媽、逃離澡堂變成逃離普濟之時,也即躲避人群變成躲避死亡之際,她的一生將無可避免地走向終結(jié)。
三、龐家玉:畸愛·悖謬·迎合
夢五:閨中的“陸秀米”
她夢見自己出生在江南一個沒落的高門望族,深宅大院,傭仆成群。父親的突然出走,使得家里亂了套。時間似乎也是春末,下著雨。院中的荼蘼花已經(jīng)開敗了。……她每天所做的事,就是透過濕漉漉的天井,眺望門前無邊無際的油菜花地和麥田。盼望著看到父親從雨中出現(xiàn),……直到不久之后,一個年輕的革命黨人來到了村中,白衣白馬,馬脖子上的銅鈴叮當作響。他的身影倒映在門前的池塘中……[17]
夢六:出逃的“姚佩佩”
我夢見自己被人追殺。在秋天的田野上奔跑。……抓我的人,是一個糟老頭子。他從玉米地里直起身來,下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沒穿。……他是專門收集處女膜的商人。他用祖?zhèn)鞯姆椒ǎ阉鼜呐⑸砩先〕觯栏桑缓蟀阉瞥傻涯ぁT趺礃樱亢猛鎲幔克f如果我聽從他的擺布,完事后就會立刻放了我[18]。
與陸秀米的預言之夢相反,龐家玉的夢是一種倒退現(xiàn)象,即前人的經(jīng)歷在她的夢中復現(xiàn)了。這種“退化”被弗洛伊德這樣詮釋:“個體的發(fā)展只是生命的偶然性的一個簡短的重復而已。在我看來尼采的話是對的,他說夢中‘存在著一種原始人性,而我們不能直達那里,我們也許能期望從夢的解釋中去了解人類的古老傳統(tǒng)。”[19]格非對龐家玉夢境的敘事,既突破了“個體無意識”的狹隘,又將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縮小至三代以內(nèi),以求逼真。因此,對家玉夢境的分析需要關(guān)注背景和原型,也即榮格釋夢法中的第二、三步。
家玉的兩個夢都發(fā)生在臨終前夕。夢五帶她溫習了秀米的少年時光,玄之又玄地建立起兩個陌生人之間的親密精神聯(lián)系。時間正是春末,花事凋零,暗合了“春盡江南”4字所氤氳起的令人壓抑的暮氣。“雨”被一再表述,聯(lián)系《人面桃花》中陸侃、小東西、老夫人的言說,可知“雨(雪)將至”是將有大(壞)事發(fā)生的不祥之兆。《春盡江南》中克服癌癥又死于謀殺的守仁就曾在飯桌上詢問大家是否夢見過雪,而在場只有家玉一人點頭。這二人的英年早逝使雨(雪)的壞兆頭再度應驗了。以秀米為中心,此夢可以做兩種解讀。其一,將秀米看作一種血緣象征,結(jié)合端午與她的祖孫關(guān)系,便不難發(fā)掘此夢對端午和家玉意志重新聯(lián)結(jié)的暗示——龐家玉早先是一個文學女青年,被象征著柏拉圖理想的詩人譚端午征服,遭棄后重逢并結(jié)婚,卻漸漸“在追趕成功人士的道路上跑得太快了,已經(jīng)有了跑出他(端午)視線的危險”[20];婚后,端午的無用主義與家玉的物質(zhì)主義使兩人分歧日增,直至臨終,她才回首審視貧瘠而病態(tài)的信念世界,重新拉近了與愛人的心靈距離。其二,將秀米看作一種性格/經(jīng)驗符號,重點透視家玉和秀米在性格上和經(jīng)歷的交集。秀米和家玉兩人的性格中都有要強的共同點,但她們要強的性格卻已奏響悲劇的前音。
夢六以極其荒誕的方式,變相呈現(xiàn)了姚佩佩最痛苦的過去,將《山河入夢》中金玉對佩佩的強奸行為轉(zhuǎn)變成處女膜交易,恰好符合了21世紀消費社會的物化特征。這個時代大背景是不容忽視的,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結(jié)尾曾說道:“在當代秩序中不再存在使人可以遭遇自己或好或壞影響的鏡子或鏡面,存在的只是玻璃櫥窗——消費的幾何場所,在那里個體不再反思自己,而是沉浸到對不斷增多的物品/符號的凝視中去,沉浸到社會地位能指秩序中去。”[21]事實上,這個隱喻并不那么貼切,夢中的處女膜交易實際泛指無愛的身體交易。龐家玉的確無條件迎合社會,以身體換取權(quán)力,風光而痛苦地一步步躋身女強人行列,但她的第一次,也即真正意義上的處女膜,卻是以愛之名獻給了譚端午,這恰恰是反交易的、快樂的。這是她性格中悖謬,而這樣的悖謬,直接影響了她的愛情態(tài)度。龐家玉奮力打拼是為了證明自己,準確來說是為了向譚端午證明自己,贏取他的愛和尊重,這其實是一種偌大的自卑。遭棄的她由愛生恨,其強勢是一種碾壓和報復,更是一種純粹的吸引注意力的方式,她一面瞧不起他,一面又瘋狂地在意他,畸形的愛使她在歧途上越走越遠。端午要做無用之人和失敗者,而家玉恰要以他所鄙視的“成功”來力證其誤,使其臣服。事實上,若從受益角度考量,這份看似背道而馳的伴侶關(guān)系何嘗不是家玉的一種成全——她忍辱筑起的經(jīng)濟窩使丈夫安心于自我放逐,這份愛扭曲卻真誠,豈非遠勝譚功達放之四海的無所作為?
夢五里頭是快樂健康的李秀蓉,夢六里頭是痛苦病態(tài)的龐家玉。那個白衣白馬的革命黨人,隱喻著當年激進勇敢、崇尚自由的譚端午;那個赤身裸體的糟老頭子,則象征著一個個骯臟的大人物。陸秀米和姚佩佩就像是波德里亞所說的與“玻璃櫥窗”相對的“鏡面”,為置身于消費漩渦中心的龐家玉提供了自我認知的參照。
夢對“江南三部曲”敘事層面起著十分顯著的作用。在夢中,陸秀米窺見未來而龐家玉反觀歷史,首尾互補,將夢這條脈絡繞成了一個圓,體現(xiàn)出歷史的循環(huán)往復,交織著性格悲劇、命運悲劇和社會悲劇。宿命在3位女性身上敲擊著相似的鼓點,她們?nèi)怏w不潔,愛情失意,理想幻滅,又早早香消玉殞。命運的大圈不但由6個夢境串聯(lián),還由出生與死亡勾連著——陸秀米生于普濟,姚佩佩被捕于普濟,而龐家玉雖遠赴西藏,卻死在了“成都普濟醫(yī)院”。普濟就像一個魔咒,制人于無聲無形。死亡促使人毀滅,卻似乎也在起著幫助的作用——秀米求安寧,只有死亡是真正的安寧;佩佩要自由,只有死亡是永恒的自由;蓮禺喇嘛說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會在家玉身上發(fā)生兩次,但死亡只有一次。格非一手用家族鏈拴緊孤獨,一手將女性線攪入世俗,最后又以死神的巨鐮斬斷一切,“走投無路”地把對于世事和人心的洞察,通通倒進現(xiàn)代化暴力開鑿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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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