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硯荷花

胡西林

筆墨紙硯稱為文房四寶，這是屬于中國的一個專用名詞，如同西方人稱中國為“CHINA”（即瓷器）一樣，文房四寶也蘊含了中國文化的重要特質，是我們的祖先對世界文化所做的偉大貢獻。而從收藏的角度講，文房四寶中硯因其最耐久，并且在研墨舔筆之外，亦載文載事，為硯主寄情，故而備受文人和收藏家們的喜愛。正因為此，古人制硯頗費心思，特別是明代以來，由于文人的介入，琢硯如雕玉，賦形蘊意，竭盡能事，于是硯就不僅僅只是書寫的工具了，而成為可賞可玩、承載文化的載體，制硯也成了一門獨特的藝術。

我曾在《沈氏硯林》中見過一方端石矩形硯，形制簡樸，一長方形而已，沈石友（晚清著名藏硯家，該硯主人）為其取名“方正平直硯”，并自作硯銘：“方正平直，為人之則，诐辭邪說毋洿墨。”“洿”即“污”，“洿墨”就是臟了筆墨。借一幾何形狀說警世名言，硯便被賦予了責任，濡墨揮毫的時候主人就不會信口雌黃，而知道筆端應守的道德和擔當。

我還見過一方清乾隆三十七年進士、吏部尚書鐵保、清代中期吳中著名篆刻家翁大年銘硯，清末民初吳昌碩銘蓋的端溪合同硯。硯不大，也是長方形，石呈棕紅色，質溫而膩，細潤致密。此硯極具文人心思，通體圍繞“合”“同”二字展開布局：硯池中陽刻一“合”字，硯底陽刻一“同”字，“合”字小而雅，“同”卻是通底大字，一大一小，對比鮮明。更妙的是，此硯在天地蓋上還分別陰刻了“合”“同”二字，并與硯上陽刻的二字互嚙，形成天地相契、陰陽合歡之勢，形象地詮釋了“合”與“同”的字意以及二字所蘊含的哲理，巧妙無比。

兩年前普陀山成立佛教書畫院，開幕之際舉辦了一個以佛教題材為內容的藝術特展，其中有一件展品也是硯臺，是一方清乾隆荷花歙硯。歙硯也稱龍尾硯，因石產于古歙州婺源（今屬江西?。┲埼采降妹?。龍尾石溫潤細膩，易發墨，不澀筆，并且紋理（即石品）豐富，其紋理主要有五大類：羅紋、眉紋、金星、金暈、魚子紋。而羅紋又有粗細、明暗、水波、牛毛等多種區別，是龍尾石中的珍貴品種。其中的細羅紋，紋理致密，石質純凈，更難得的是紋理之間軟硬相當，尤其適合雕刻硯臺。這方荷花硯就是用龍尾山細羅紋石雕刻而成。

硯很大，座與蓋合到一起通高12.5厘米（其中硯高4厘米，硯徑31厘米），通體雕荷。歙硯作通體雕，對硯石的要求很高，其中關鍵是石中不能夾筋，否則影響奏刀。據說古人論歙硯有“七寸為珍，八寸為寶”一說，就是因為龍尾山諸坑所出硯石多石筋，取一塊七八寸的無筋硯石很不容易。此硯徑逾十寸，通體細紋無筋，僅以硯材論，已是難得。而更難得的是它的構思和雕工。所謂通體雕荷，是指此硯以荷為表現主題三合而一，哪三合？硯以外還有硯座和硯蓋。明清時的硯大多有座有蓋，但是不能與此硯的座蓋同日而語。硯作高浮雕，蓮瓣簇擁，層層疊疊。簇擁誰？蓮蓬也，蓮蓬便是硯堂，研墨之所在，周遭通渠，環以墨水。這是以形釋義，荷之辟雍，構思非常獨特，不落俗套。所謂辟雍，是我國古代西周時為天子所設置的大學，《禮記·王制》載：“天子命之教，然后為學，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頖宮。”以其四面周水，圜如璧，因名為辟雍。之后辟雍便被借用于硯，形制為圓形，中間隆起，周邊環水，南朝至唐宋時期尤其流行。

硯座與蓋則圍繞硯施藝，酸枝木整挖整雕。座作透雕，梗、葉、蔤（蓮的根莖最初細瘦如指，稱為蔤，也叫蓮鞭）、實，盤根錯節，交互生命；蓋則浮雕，蓮瓣蓮實，栩栩如生。合到一起，渾然一體，碩大圓滿。其妙還在于，硯座盤根錯節，梗、葉、蔤、實之間如同被焊接了一般連在一起，看上去很纖柔，卻讓“坐”在上面的硯臺穩如泰山——須知，此硯凈重4870克，將近五公斤，還要在上面研墨，承受力如此之大，雕工之妙不能不讓人佩服！而蓋與硯相合也有一個黃金結合點，對準結合點的時候，恰好是上下蓮瓣相合的最佳位置，于是通體紋絲不動，令人嘆為觀止！

然而刻得這么好，卻不知道作者是誰，搜遍器身，包括硯蓋硯座都未見一字，大約在硯家看來，在如此大美之物上哪怕鐫一個字都會損其雅觀，都是玷污，古人有蓮性，謙遜如此，讓今人羞愧不已。還是沈石友“方正平直硯”上的銘文說得好：“诐辭邪說毋洿墨”。如此雅物，硯家必有寓意，荷硯無語，我們且不妨重溫宋人周敦頤的《愛蓮說》，亦可默誦佛家之《妙法蓮華經》，以期靜性自悟。然后——然后怎么樣？濡毫可以寫春秋，賞硯當應明事理，皆大歡喜，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