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
摘 要:19世紀美國偉大的小說家、評論家愛倫·坡在繼承18世紀哥特式小說傳統的同時又大膽創新,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世界觀和文藝觀。這種世界觀和文藝觀,反映在其作品中形成了愛倫·坡有別于現實主義文學,而又類似于現代主義文學的藝術特征,他的探索與創新在為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奠定基礎的同時也為后世文學的發展開辟了新的路徑。愛倫·坡也因此被稱之為“現代主義文學的鼻祖”。
關鍵詞:愛倫·坡;現代主義;病態;潛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2-0142-03
現代主義是20世紀西方的一種文藝思潮,是諸多流派的總稱。這些流派雖然理論主張各不相同,風格迥異,但是他們都以非理性主義為哲學基礎,共同打出了反傳統的旗號,致力于對傳統文學的大膽革新,豐富了文學的觀念,共同組成了一個充滿著先鋒意識多元化的藝術世界。19世紀美國偉大的小說家、評論家愛倫·坡在繼承18世紀哥特式小說以及現實主義文學的同時又大膽創新,從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世界觀和文藝觀。這種世界觀和文藝觀,反映在其作品中形成了愛倫·坡有別于現實主義,而又類似于現代主義獨特的藝術風格。他的探索與創新在為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奠定基礎的同時也為后世文學的發展開辟了新的路徑。
一、荒誕的故事與病態的人物形象
愛倫·坡的文藝理論觀帶有明顯的唯美色彩,他主張“為藝術而藝術”,強調印象與效果的完美統一。他認為美在于哀傷,死亡是一種詩意的存在,藝術家應該在作品中積極營造驚險、恐怖的效果。這樣的文藝觀體現于愛倫·坡具體的創作實踐中,其作品就不可能以真善美為主調,反之大多是以超自然的恐怖、美的幻滅、離奇的死亡、可怕的夢境、神秘的宿命論、人性之惡為題材,且作品中總是充斥著破舊的古屋、陰暗的環境、以及最終走向自我毀滅的人物。如作品《鄂榭府崩潰記》,小說一開場就以第一人稱敘述,把讀者的視線置身于一個荒涼、恐怖、陰森、凄惻的環境中,古屋的主人是一對兄妹,哥哥勞德力克憂郁、敏感、神經質,終日沉迷于驚懼恐怖的自我意識中,忽而生機勃勃,忽而憂愁煩躁,身心焦慮。妹妹瑪德琳小姐則冷漠無情、重病纏身,在房間里飄來悠去,猶如幽靈,在其病逝下葬后又離奇撬開棺木,身披濺滿鮮血的裹尸布出現在哥哥面前,嚇死其哥哥。此時,那座陰森古老的鄂榭府也頃刻坍塌,淹沒于烏黑山池。愛倫·坡把故事的發生放置于一個有超自然神秘色彩,亦幻亦真的恐怖古屋中。經敘述者介紹可得知鄂榭府家族一脈單傳的缺陷,以及他們一直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家族自古就有亂倫之嫌,而勞德力克對妹妹自小就心存一種非正常的喜愛,亂倫意念的罪感及壓抑情感的內在因素,致使他精神崩潰,最終為結束精神折磨,他在神經緊張中活埋了自己的胞妹。這一對孿生兄妹正是勞德力克的雙重自我,當他埋葬了瑪德琳的同時也扼殺了自己的理性、精神之愛,而走向了毀滅。又如其作品《威廉·威爾遜》也充分展現了人格分裂這一主題,故事中一個威廉存在于現實之中,而另一個威廉則充滿了神秘、夢幻般的色彩。最終威廉殺死了一直以來困惑其心的另一威廉,但同時也把自己推向死亡。“你已經獲勝而我輸了,但是從今以后你也就死了——對這個世界對天堂和希望也就毫無感覺!你存在于我中,……”[1]小說以善惡為分界描寫了人的幻影,在展現人物內心過程中充分刻畫出人物的雙重性格;而小說《泄密的心》中主人公“我”則是一個神經過敏的癲狂病患者,僅因為不能忍受一位老頭有一雙“鷹眼”就把他殘忍殺害,而“我”仍能心安理得將尸體肢解埋葬,并坦然面對警察,不露出任何破綻,但總有一種東西令 “我”惶恐,就是那顆跳動著的“泄密的心”。……最終,“我”心理防線還是坍塌了,大叫道“我招就是,——撬開地板——這兒!這兒!”[2]可以說,在愛倫·坡的筆下有的只是病態、畸形的人物,怪誕的關系,離奇荒誕的故事,這樣的創作正是源自于愛倫·坡對人生,對客觀外部世界的深刻體驗。愛倫·坡一生歷盡坎坷,備受冷遇,不被理解,敏感脆弱的性格讓他深刻體驗在繁榮之下資本主義的畸形及人的病態。他在描繪這幫奇形怪狀的人物時,也間接反映了那個光怪陸離的荒誕社會。愛倫·坡生活在美國資本主義發展的時期,這正是一個充滿矛盾和混亂的動蕩年代。商品經濟快速發展,資本主義制度的建立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社會矛盾,也沒有改變人的生存困境,沒有把人從苦難中解脫。下層民眾流離失所,基本生活無從保障。同時,在這種生存狀態下,人的思想觀念也被物化,成為金錢的忠實奴仆。可見,資本主義的發展,工業大革命并未真正拯救美國人民,不過是把美國人民從一個苦難深淵推向另一個苦難深淵罷了。社會的矛盾與反常必然會出現一些不合常理而荒誕的事件、矛盾沖突,也會讓人出現復雜、病態的扭曲心理。這正是愛倫·坡一直致力于的近乎于怪誕的現實主義,生活中的矛盾性、美學及道德上的反常性。
愛倫·坡雖然深刻的指出了人之惡、人的必然毀滅,指出了惡的無限蔓延、膨脹,但他卻無法解析這個荒誕的世界,無法為人的安身立命指出明確的方向,無法讓人超越痛苦和矛盾的存在。可以說,愛倫·坡對社會對人性的探討,思考是痛苦的,甚至是充滿絕望的,這種悲觀的情緒也正是現代主義文學的一個基調。
現代主義文學產生于20世紀,殘酷的戰爭,泛濫的工業文明,紛繁動亂的革命,迅猛發展的生產力,飛速進步的科技,嚴重的經濟危機,非理性主義哲學,動搖了千百年來人類形成的規律和價值觀念,在這個世界中,沒有什么永恒,沒有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人在這種惡劣的狀態下,嚴重缺乏安全感而充滿著危機感和悲觀情緒,處于緊張恐懼中,人們懷疑一切,否定一切,在痛苦中迷惘、自救。當然,不可否認,每一次時代的更迭,社會的變革在帶來動亂的同時也帶來了文學的更新與轉換。20世紀的文壇也不例外,動蕩、復雜的歷史和文化也成就了現代主義文學的興起與繁榮,給現代主義文學家們以無數創作靈感與熱情。現代主義作家們悲觀絕望的情緒致使他們蔑視和嘲笑傳統的理想主義、浪漫主義和真善美而更著意于反映社會之惡、人性之惡,他們大多數以“性格扭曲、精神無依,毫無作為的反英雄人物”為描寫對象,從人生的痛苦和無意義以及人的恐懼、失落、孤獨、煩躁、異化、變態、人與人的隔膜出發表現世界的荒誕和無序,如卡夫卡筆下那只叫格里高爾的甲殼蟲;那個因精神高度緊張而為自己挖掘地洞的人化動物;《局外人》中莫名其妙被世界吞噬的莫爾索;終日無根無由的感覺惡心的洛根丁;還有那個艾略特深惡痛責的精神《荒原》……現代主義作家所熱衷的主題可稱為是對愛倫·坡的延展和更為徹底的發展,他們把愛倫·坡筆下的扭曲和荒誕發揮到了極致,但他們的非理性主義已經完全替代了愛倫·坡的現實主義理性,也再不選擇愛倫·坡的恐怖、令人震顫的美學風格。
二、對“潛意識”的描寫
19世紀現實主義作家把描寫重點放在客觀環境、人物外在、情節設置上而很少對人物的潛意識作細致描繪,而愛倫·坡卻對非理性、潛意識產生濃厚興趣,并認定人類最基本的情緒是恐懼。在具體創作中其小說進入了人物心理分析的更深一層——對潛意識、對病態心里細致入微的描繪,為讀者創造了一個個充滿怪異和恐怖的心靈世界,開拓了心理分析小說的先例。正如D·H·勞倫斯在《美國古典文學研究》中對其的評價,他是“一位深入人類靈魂的洞窟、地窖和陰森可怕的地道的冒險家”[3]。“坡的最偉大之處在于他是第一個開掘人類意識最深處幽暗領域的人”[4]。
縱觀愛倫·坡短篇小說可明顯看出他常把人物置于特殊的事件中,在特定的境域,尤其是在極度緊張、恐懼的狀態下充分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動,而高度緊張正是下意識滋生的催化劑。其作品《黑貓》被譽為“開創現代心理小說先河”的經典之作,小說主人公深信邪惡的欲望是人心的一種原始動力,一種不可分割的本能或情緒,它指導人的性格。正是基于這樣的本能,這樣神秘難測的犯罪欲望,主人公莫名的殺死了自己曾經喜愛的黑貓。作者用自我敘述的方式大量的分析了在犯罪之后人物復雜緊張的心理狀態,“我”在不停的辯解中懺悔,忍受著精神的處罰,但任何努力都無法擺脫心靈的恐懼和內疚,也無法抗拒作惡本性的困擾,只得一次次不由自主的犯罪,從而永遠處于痛苦、癲狂、精神分裂的自我折磨中,直至毀滅。作者在小說中把人物犯罪后神經緊張、躁動不安、歇斯底里的病態心理與荒誕離奇的故事情節巧妙結合,既把罪犯在作惡時難以理解的心理充分挖掘,也間接表現出包括作者在內的丑惡社會下人的陰郁、不安、狂亂煩躁的心理;愛倫·坡的另一心理小說《泄密的心》也同樣極為真實的反映了一個病態人物在犯罪過程中特殊的心理活動。作者不惜筆墨多次描寫半夜黯淡光線下老人眼睛所散發的幽幽藍光及犯罪后所聽到被害人愈來愈響的心跳聲,以聽覺和視覺所產生的幻覺,以此來渲染恐怖的效果及主人公犯罪后的善惡交織的迷亂和極度驚懼。又如《鄂榭府崩潰記》中,當被活埋的瑪德琳小姐一步步逼近勞德力克時,勞德力克在極度恐懼緊張之下所產生大量非理性、非邏輯的內心獨白。作者在這里特意放棄做任何干預,只是把這些混亂、無序、無法用理智控制的潛意識,幻覺按其本來的樣子去描繪,反而更真實更深刻的反映了人性的深處,從而產生震顫人心的心理沖擊。《威廉·威爾遜》則是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充分展現了人物善惡雙重心理無盡的交織與沖突,辨證的揭示了人性的復雜及矛盾。……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愛倫·坡的作品中很多都刻畫了人之作惡本能及內心的善惡沖突,但其小說絕不能簡單的歸入“道德小說”或“教育小說”,愛倫·坡在創作中并沒有把宣揚正義為自己的創作立場,他只是在用一種夸張獨特的手法充分展示人物病態的心理罷了。
叔本華唯意識論、柏格森的直覺主義、弗洛伊德精分析學說開拓了人的潛意識領域,奠定了文學對人精神和心理世界的探索的基礎,同時也使現代主義文學家把人的精神、心理世界置于作品的主導地位,通過對人意識的描繪來對客觀外在世界做出最真實的反映。如重視主觀世界的表現主義文學、以伍爾夫、喬伊斯、福克納為代表的意識流文學,他們對傳統小說形式作了最徹底的變革與轉換,他們擯棄了傳統的以人物情節和故事為主的結構,開創了以內心獨白為基本框架的新形式。他們著力于開掘人物意識、潛意識的活動,采用復雜的象征結構,對人物的心理變化做自然主義的再現,于是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就不再是戲劇性的故事,而是一幅副飄忽迷離,忽遠忽近,支離破碎,朦朧模糊的意識流動畫面。愛倫·坡對人的恐怖情緒和變態心理無干預傳神逼真的描繪,對怪異混亂的潛意識的深刻表現,刻畫出一幅幅喪失人性的人的心靈世界。當然對表現精神世界的絕對推崇,意識流作家們比愛倫·坡更加注重對人物潛意識的描寫,他們打破傳統的時空概念,充分擴展心理時間,捕捉人物在各種情態下的潛意識。《喧嘩與騷動》中白癡班吉混亂的思緒;精神崩潰者昆丁紛亂的內心情感沖突、交錯重疊的內心獨白,正常與病態的交織更真實的折射出南方貴族階級在衰落時心靈上的各種喧嘩與騷動。喬伊斯《尤利西斯》中對內心獨白、非邏輯的自由聯想、夢境及幻覺的直接反映可以說是代表了意識流小說的最高成就。
三、結語
現代主義小說家與愛倫·坡一樣一直在孜孜不倦的探求人生的意義,反映人性的本質,思考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關系,探察人心靈最深層的奧秘,他們在創作中極富哲理的提出了人類一系列永恒的主題:生與死、靈與肉、罪與罰、善與惡……,他們都把目光投向那些懦弱、失敗、迷惘、孤獨的人,通過這類人的病態、痛苦、異化、扭曲、困惑又真實而深刻的反映出世界的荒誕、殘忍、冷酷、不可理喻。內容上所呈現的永恒不變的悲劇性,形式上非理性、瞬息萬變、悠忽迷離的意識描寫,也就使愛倫·坡與現代文學作品一樣大都是不和諧、悲劇性的,這種悲劇性又使作品都呈現深沉、陰郁、灰暗的色彩基調。這也正是現代工業化文明社會的基調。
綜觀以上分析,愛倫·坡被譽為“現代主義的宗師和鼻祖”是不無道理的,他對人類苦難的表現與思考、對文學藝術的探索與創新在為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奠定基礎的同時也為后世文學的發展開辟了新的路徑。
參考文獻:
〔1〕〔2〕帕蒂克·F·奎恩.愛倫·坡集——詩歌與故事[M].北京:三聯書店,1995.104,625.
〔3〕李會芳.西方埃德加·愛倫·坡研究[J].四川外國語學院學報,2006,(6):15.
〔4〕常耀信.美國文學簡史[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5.155.
(責任編輯 孫國軍)